1₁₉₉₉

李思篤跟他父親搬進這棟房子，是1999年端午那天早上。母親說這都是“你山叔”準備的，我心想那怎麼反倒後搬來呢。我喜歡過端午，包粽子，掛葫蘆，戴五彩繩、香草荷包，大清早去江邊折枝條。於是那天雖不是個自在的端午，倒成了相對沒那麼生硬的新家開伙日。

講開場白時，我母親和他父親臉上一同閃過他們那個年齡已不常有的難為情。新組家庭，對他們來說也是頭一次。稱其為“開場白”雖草率，卻反映了我當時的心態。因為我看破裂過的瓦片，總不可能跟另一組瓦片形成渾然一體的組合。婚姻的破裂很沉痛，這沉痛纔是真實的。我認為母親永遠也走不出這沉痛，也不願相信這世上有其他人能取代我父親。所以我說，再婚自帶一種將就的卑俗氣質，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

廚房飛出粽子葉的香味，三名工人和這對父子從大卡車上卸下很多大小物件搬進房子裡。他父親和我母親裡裡外外地走，研究客廳和餐廳的家具擺放，把需購置的家具家電裝飾品包括盆栽列了張單子。母親說明年開春在院子東邊種上郁金香和紅楓、西邊種點蔬菜、院牆再植一整面籐本月季。他父親說“隨你”，強調院子中間得打上水泥地面，留兩處停車位……他們討論起這些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兒，可我還是看出來了，看出來我母親和他父親，他們對視的眼神裡有像水草一類的東西暗中搖蕩。於是我的血流就涼了。

李思篤衝我母親斜拉了拉嘴角，還沒能稱之為笑就垂下了眼簾，讓前一刻的努力全都白費，反加重了防範式的抵觸效果。他父親很不高興，對他冷起臉，這使他懷怨在心，對所有人抱有敵意，我母親的關心和沙曦的熱情均未能消減其分毫。

“好像誰願意似的！”

男孩眼裡的陰鷙觸爆了我的神經。對新情況的憎厭、背離原生家庭的痛苦糾結到一起燃爆了。我衝上樓去，把樓梯踩得哐哐作響，母親前一晚的叮囑早被置諸腦後。

生活開始了。是以何種心情回望、講述那段歲月的呢？其實我的生命也是從那個階段纔開始清晰的。

若從認識李思篤算起，我願把時間往前延伸到八個月前—高一開學之後。情願這樣關聯，哪怕更能深重一分。

去年秋天，家家拉儲菜卸車，路兩邊隨處是散落的白菜幫子。寒鼕在即，每家得腌一兩缸臭烘烘的酸菜。若你不曾經歷東北的秋和鼕，是不知道這有多土、多令人無奈的。夏天也好不到哪兒去，家家下一缸臭乎乎的大醬，就著大醬喫飯聽郭富城，對於追求港臺流行的高中生來說，會絕望。

課間操，我幫小睿抱半摞作業本送去後樓。那會兒剛調到高中部的代數老師辦公室還在初中部，送作業得繞過樓後的大操場。

“欸。”她朝健身器材那邊一揚下巴。

一群咋咋呼呼的男生圍著兩個猛翻單杠的男生，不一會兒工夫，其中一個體力不支落地。在他們後面不遠，我看見那架舊雲梯上，正有個瘦猴兒似的男生孤零零懸著。

“長得咋樣？”

猜到她瞄的就是那個，因為長得好看。

我倆挨著舊雲梯，把作業本撂在花壇邊兒上。男生掉了下來，見有人來，就站一邊兒去了。我從另一頭躥上雲梯，兩手輪攀，一路到底，末了輕松落地，大氣兒沒喘。

那男生在一旁靜靜看著。

“身子往前晃時，一隻手往前伸，這時注意兩隻手得一前一後，是側身，接著松後手，身體再往前擺，後手跟住前抓，再側身，就悠起來了。悠，懂不？得找著悠的感覺。”我給小睿講，也對著那男生，算是給他們倆講。

男孩見我跟小睿都沒有上去的意思，就重新躥上雲梯，刻意注意動作要領，在四分之三處掉了下來。接著小睿依葫蘆畫瓢，攀到三分之一便笑著掉到地上。

“你是初中的？”她問男孩。

“初三。”語聲就跟人一樣柔靜。

“不像，看上去像個初一生。那你得叫我們學姐了。”

那男孩眼中隱隱透著靦腆的、自尊式的防範，讓人聯想起被追擊的食草動物。

“你叫什麼名字？”

“李思篤。”

“李思—”小睿不是沒聽清，是沒反應過來，不是個常用字。

男孩一抿嘴角，沒再重復。很多人對自己的名字都難為情。

“話真少啊。”

“你問什麼人家答什麼嘍。”我在一旁看她撩得挺沒趣的。

“你在初三幾班哪？”

“初三七班。”

“代數老師姓劉嗎？”

“是。”

“真巧，他現在也教我們班代數，我是課代表。”

男孩沒什麼話好接了，一抿嘴角躥上雲梯。

“那，再見嘍。”小睿明知自討沒趣，還挺開心的。

男孩費勁巴拉攀到一半，往下看看我們，似是想說再見倒不出手來，又掉了下來。把我倆都逗笑了。他抬抬手，靦腆得隻完成半個再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