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幕
第 一 章 女圖書館員
第 二 章 新來的英國姑娘
第 三 章 瘸腿的女孩兒
第 四 章 大山裡的渴望
第 五 章 編目員
第 六 章 艾麗斯的煩憂
第 七 章 黑幕
第 八 章 誰都不安分
第 九 章 小藍書
第 十 章 瑪格麗的恐懼
第十一章 洋娃娃風波
第十二章 決裂
第十三章 險像重重
第 十四 章 孕育
第 十五 章 弗雷德
第 十六 章 大水
第 十七 章 告白
第 十八 章 瘋狂的女人
第 十九 章 入獄
第 二十 章 回不去的故鄉
第二十一章 新生
第二十二章 生別離
第二十三章 希望的合唱
第二十四章 審判
第二十五章 遠離人煙的小屋
第二十六章 孤女的證詞
第二十七章 領悟
第二十八章 尾聲
後 記 

序幕
1937 年 12 月 20 日

聽，在阿諾特山脊下的森林裡，走進去三英裡，你就被沉郁的寂靜所包圍，一步步走得仿佛是在綠海中蹚行。天一亮，鳥兒就不再歌唱，即使在盛夏也是如此，現在就更別說了——清冷的空氣裡充滿水汽，一些樹葉被嚴霜壓得一動不動，但還是頑強地依附在樹枝上。橡樹和山核桃樹林裡沒什麼動靜；野生動物還藏在地底下，柔軟的毛皮纏繞在窄小的洞穴或空樹洞裡。雪很深，騾子一踩下去就沒過了小腿。在這片看不到盡頭的雪地裡，它搖搖晃晃，每走幾步就充滿疑慮地打起響鼻，小心地試探著腳下有沒有松動的燧石或 地洞。地上隻有那條不寬的小溪在安心地流淌，清澈的溪水在鋪滿石頭的河床上汨汨地冒泡，向著從這裡看不到的終點奔去。 
瑪格麗·奧黑爾試著踫了踫靴子裡的腳指頭，但過了很久纔有感覺。想到暖和過來以後腳趾有多疼，她打了個寒戰。她穿了三雙羊毛襪，但在這種天氣裡就和光著腿一樣。她摸著大騾子的脖子，用戴著沉重的男式手套的手拂去它密實的毛皮上結的霜晶。
“今晚給你加餐，查利好小子。”她說著，看著它的大耳朵向後轉動。她在馬鞍上動了動，調整了馬鞍包。去小溪的下山路不好走，要確保騾子保持平衡。“給你的晚餐裡加熱糖漿。可能我自己也要喫一點兒。
還有四英裡，她心想，要是早餐喫飽些就好了。過了印第安斷崖，走上黃松小徑，再過兩個小山谷，老南希就會和往常一樣唱著贊美詩走出來，清脆響亮的歌聲在她走過的森林裡回蕩。她會像小孩一樣揮舞著雙臂來迎接她。
“你不用走五英裡來接我。”她會對這個女人說。每隔兩周，她都要說同樣的話，“這是我們的工作，這就是我們騎馬來的原因。” 
“唉，你們幾個姑娘已經夠辛苦的了。”
瑪格麗知道真正的原因。南希和她已經下不了床的姐姐瓊住在 雷德裡克的一座原木小屋裡，兩人必須把新來的一批書拿到手，絕不容許有一絲差錯。南希已經六十四歲，還剩三顆好牙，十分傾心英俊牛仔的故事。“那個麥克·馬奎爾，他讓我的心就像掛在晾衣繩上的床單一樣飛飛撲撲。”她雙手合十，抬起眼睛望著天，“阿徹把他寫得呀，就好像直接從書裡走出來一樣，將我一把拉上馬去。”她故作神秘地靠過來說：“我可喜歡騎馬了。我丈夫說，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騎馬的姿勢就特別老到！”
“我看他說得準沒錯，南希。”瑪格麗每次都會這樣回答，那位老女人則會放聲大笑，拍著大腿，就好像她次說那句話。一根細樹枝斷了，查利的耳朵輕輕一動。它耳朵那麼大，恐怕能聽到半個路易斯維爾的聲音。“這邊，孩子，”她說著，引著它繞開地上的一塊大石頭，“你馬上就能聽到她的聲音了。”
“往哪兒去？”
瑪格麗急忙轉過頭去。 
他腳上有點兒站不穩，但目光平視，直勾勾地看著她。她看見他的步槍是上了膛的。他抬著槍，像個傻瓜一樣，手指放在扳機上。“這下你願意看我了，是不是，瑪格麗？” 
她保持語調平靜，腦子飛快地轉動。“我看見你了，克萊姆·麥卡洛。” 
“我看見你了，克萊姆·麥卡洛。”他重復她的話，還吐了一口唾沫，就像學校裡那種可惡的小孩。他半邊的頭發豎著，大概是睡覺時壓到了。“你看著我，但你瞧不起我。你把我看作你鞋上的泥巴，就好像你有多了不起似的。”
她一向無所畏懼，但她很熟悉山裡的這些男人，知道自己不能和一個醉漢糾纏，尤其這種拿著上了膛的槍的男人。
她飛快地在心裡過了一遍可能冒犯過的人——上帝纔知道的確有幾個——但是麥卡洛？除了那些陳年舊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惹了他。
“你家人跟我爸爸的矛盾已經跟著他一起被埋葬了。我家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對家族仇恨這些事情不感興趣。”
麥卡洛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穩穩地踩在雪地裡，手指還扣著扳機。他的皮膚上有那種醉酒了感覺不到寒冷的人會有的藍紫色斑點。他大概已經醉得無法瞄準了，但她不想冒這個險。
她挪了挪身體，讓騾子停下來，同時眼睛往旁邊掃。河岸兩邊都太陡，樹也太密，她過不去。她隻能勸他讓開，或者騎騾子直接 踩著他過去，後者的誘惑力非常大。 
騾子警覺地把耳朵向後轉動。在寂靜中，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那是她耳朵裡不斷怦怦的聲音。她出神地想，自己大概從沒聽到過 那麼響的心跳聲。“我隻是在完成我的工作，麥卡洛先生。如果你讓 我過去，我將感激不盡。” 
他聽到她提到他的名字，那過分的禮貌中隱含著侮辱。當他把槍拿開時，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你的工作……你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你知道你需要什 麼嗎？” 
他大聲地吐了一口唾沫，等著她回答。“我說，你知道你需要什 麼嗎，姑娘？” 
“對這個問題，恐怕我的看法會和你的相差一兩英裡遠。” 
“啊，你心裡明白得很。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都在做什麼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在給正直的、敬畏上帝的女人傳播什麼嗎？我們知道你們想干什麼。你身上有魔鬼，瑪格麗·奧黑爾，要把魔鬼 從你這樣的姑娘身上趕走，隻有一個辦法。” 
“這個嘛，我很樂意停下來弄清楚，但我現在忙著送書，也許我們可以下次——” 
“閉嘴！” 
麥卡洛把槍舉了起來。“閉上你該死的嘴。” 
她緊緊閉上了嘴。 
他走近了兩步，雙腿分開，站穩了。“從騾子上下來。” 
查利不安地動了動。她冰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如果她掉頭 逃跑，他就會對她開槍。的出路是沿著小溪跑，森林地面布滿 了難走的燧石，樹木太密，很難找到前進的路。她意識到，除了正在慢慢翻過山頂的老南希以外，方圓幾英裡都沒有人。 
她孤立無援，他也知道這一點。 
他放低了聲音，“我叫你下來，快點兒。”他又走近了兩步，腳踩在雪地裡嘎吱作響。 
對於她和這裡的女性來說，這就是赤裸裸的事實。不管你有多聰明、多獨立，你都會被一個持槍的愚蠢的男人打敗。他的槍管離她很近，近得她發現自己正注視著兩個看不到底的黑洞。
他哼了一聲，突然把槍放下，把繫著背帶的槍甩到身後，抓住了她的韁繩。 騾子一扭身，她笨拙地向前摔去，直撲到他脖子上。她感到麥卡洛一邊緊緊抓住她的大腿，一邊用另一隻手去夠身後的槍。他呼出來的氣有一股酒的酸臭，手上滿是泥垢。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為這 些感到惡心。然後她聽到遠處傳來南希的聲音。 
多少平安 我們坐失！多少痛苦冤枉受—— 
他抬起了頭。她聽到一聲“不！”，她恍恍惚惚地發現這是從她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他的手指在抓她、拉她，另一隻胳膊去抱她的腰部，使她失去了平衡。他下手重，口氣惡臭，她感覺自己的未來變成了某種黑暗又恐怖的東西。但寒冷讓他沒那麼利索。他又一次摸索著去夠槍的時候回了個頭，就在那時她看到了機會。她用左手伸進後面的馬鞍包裡，他的頭一轉回來，她就放開韁繩，用右手緊緊握住書的另一角，用盡全力把這本沉重的書砸在他臉上。他的槍走火了，“嘣”的一聲震得人發抖。子彈打到樹上後彈飛了，她聽到歌聲猛地停下了，群鳥飛上了天空，就像一團扇著翅膀、舞動變幻的黑色雲彩。麥卡洛倒下時，騾子被驚得尥起後蹄一跳，又往前衝，把他踩了幾腳。她倒吸了一口氣，不得不抓住鞍頭纔沒掉下去。然後她沿著溪邊走，她的嗓子緊得喘不過氣來，心跳劇烈，任由騾子一步步扎實地踩進淙淙的冰水中，不敢回頭看麥卡洛有沒有站起來追她。

第三章 瘸腿的女孩兒

……妙的是，書籍凌亂地堆放著，喬可以毫無顧忌地隨處走 動翻閱，這一切使藏書室成了喬的天堂。 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小婦人》

艾麗斯的膝蓋上有兩塊瘀青，左腳踝上還有一處，一些她沒想到能起水泡的地方也起了水泡，右耳背上有一串蚊蟲叮咬的痕跡，傷口發了炎，斷了四根指甲（她不得不承認髒得有點兒惡心），脖子和鼻子都曬傷了。她的右肩被樹剮到，留下了一條兩英寸長的傷，左肘有一塊咬痕，是她想打馬蠅的時候被花仙子咬的。艾麗斯凝視著鏡子裡自己髒兮兮的臉，心想不知道英國老家人會怎麼評價這個回瞪著自己的遍體疤痕和灰土的女牛仔。
兩個多星期過去了，伊莎貝爾·布雷迪還是沒加入馬背圖書館這支單薄的隊伍，但沒人提起，所以艾麗斯也不敢問。弗雷德裡克除 了問她要不要咖啡，以及在花仙子的事情上幫她以外就不怎麼說話， 而家裡有八個兄弟的貝絲，進進出出就像男孩一樣麻利有干勁，會愉快地對她點頭問好，把自己的馬鞍往地上一扔，大喊著說她找不到那該死的馬鞍包了。牆上有寫著名字的小卡片，輪班時更換，而伊莎貝爾的名字一直沒出現在小卡片上。這裡偶爾會有一輛寬敞的深綠色轎車飛快地駛過，前排坐著布雷迪太太。瑪格麗會點頭問候，但兩邊都不說話。艾麗斯開始覺得，布雷迪太太把她女兒的名字列入圖書管理員名單隻是鼓勵其他年輕女性參與進來的一種方式。
因此，周四那天的下午，當這輛汽車開過來停下時，她覺得有些意外。車猛地剎停，巨大的輪胎揚起一陣沙子，撒在臺階上。布雷迪太太開車又快又猛，但容易分心，她經常轉頭和路過的人招手，或為了避開路上的一隻貓而突然轉向，把街上的人趕得四散奔跑。
 “誰來了？”瑪格麗頭也不抬地問道。她在整理兩堆歸還的書籍，想要決定哪一些損壞嚴重，不能再次借出。把缺了後一頁的 書借出去是沒有意義的，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一個借走了賽珍珠的《大地》的佃農就反映過：浪費時間，我再也不要看書了。 
“我想這是布雷迪太太。”艾麗斯在挑腳後跟上的水泡。她望著窗外，不想自己被別人看到。她看到布雷迪太太關上駕駛員座位的門，然後站著和街對面的人招手；從副駕駛座走下來一位年輕的女士，紅頭發向後梳，用發卡固定成漂亮的卷兒。這是伊莎貝爾·布雷迪。
 “母女倆都來了。”艾麗斯輕輕地說。她低身下去，把襪子穿好。
 “真沒想到。”
 “為什麼？”艾麗斯說。
伊莎貝爾走到車的另一側，站在她媽媽身邊。這時候，艾麗斯纔看到她走起路來瘸得厲害，左腿下半截套著金屬和皮革做的支架，左腳的鞋子是墊高了的，就像踩著一塊黑色小磚頭。她沒用拐棍，但走路時有些搖晃，長了雀斑的臉上滿是專注的神情——也有可能是不舒服。
艾麗斯縮了回來，不想被發現她在看著她們慢慢地走上臺階。她聽到有人低聲交談，然後門打開了。 
“奧黑爾小姐！” 
“下午好，布雷迪太太，伊莎貝爾。”
 “很抱歉拖了很久纔讓伊茲加入你們。她……有些事要先處理一下。”
 “來了就好。我們正準備讓範克利夫太太開始獨自送書，所以人越多越好。但我要先給你分一匹馬，布雷迪小姐。我之前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 
“我馬騎得不好。”伊茲小聲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我還從沒見你騎過馬呢。所以吉斯勒先生可以把他的忠心耿耿的老馬——派馳借給你。它有點兒胖，可愛極了，永遠不會嚇到你。它還很聰明，會幫你慢慢習慣騎馬。
“我不能騎馬。”伊茲說道，聲音裡有些煩躁。她用反抗的目光看著她媽媽。 
“那隻是因為你從來不去嘗試，親愛的。”她媽媽說著，但眼睛並不去看她。她把兩手緊握在一起。“那麼，我們明天什麼時候過來？伊茲，我們得去列克星敦給你買新馬褲。舊的你已經穿不下了。” 
“好的。艾麗斯7點到這裡給馬上鞍，你們就那個時候來吧？我們分段走路線，要早一些出發。” 
“你們都沒聽我說……”伊茲開口道。
 “那我們明天見。”布雷迪太太將小木屋環視一圈，“我看到你已經邁出了步，我真高興。我從威洛比牧師那裡聽說，多虧了你們送去的書，麥克阿瑟家的女孩兒們沒怎麼要他提示就把選句讀下來了。太棒了。午安，範克利夫太太，奧黑爾小姐。非常感謝你們兩位。” 
布雷迪太太點點頭，母女兩人就轉身走出了圖書館。她們聽到車發動時引擎的轟鳴聲，布雷迪太太把車開到了路上，接著就是急剎車的聲音和一聲尖叫。艾麗斯看著瑪格麗，瑪格麗聳聳肩。她們靜靜地坐著，直到再也聽不見引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