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鐵站，一回到地面，頓時冷風襲來。

寒氣逼人，直入骨髓。連續幾天洋溢著暖鼕的氣息，難免有些大意，沒想到晚上竟會這麼冷。辰村佑介穿了件薄薄的外套，手摸進口袋找煙。大街上寒風勁吹，他搖了搖頭，邁開腳步。這時候中央大道的交通已沒那麼擁擠，從車站走到東邦廣告的京橋辦公樓隻需五分鐘。


回到位於八樓的營業局，他下意識地看表，時間已過了晚上八點。這層樓共有六七十名員工，此刻仍有三分之一在堅守崗位，估計另外還有三分之一在忙著接洽客戶或是召開內部會議吧。


他沒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徑直走向走廊的盡頭，眼角瞥見一個矮小身影慌慌張張地起身。又是那家伙啊……他大步向前，正想裝作沒看見，背後卻響起喊聲。


“辰村副部長。”

說話的是入職隻有一年的戶塚英明，二十五歲，之前在首都銀行待了兩年。眼下這世道，資歷尚淺還能跳槽過來，背後肯定不簡單。畢竟，內閣官員有意把自己兒子塞進來，在日本想必還沒有哪家公司敢說不吧。


“我想和您——”

“我說戶塚啊，我可早就厭煩當什麼人生導師了。你要說的事應該沒那麼緊急吧？”

戶塚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聽了這番揶揄卻未見絲毫不滿。雖說受的刺激不小，他卻比平時更老實，那張方正且略帶神經質的臉龐顯得有些蒼白。


“不是，也沒那麼……”

“那麼，五分鐘後再說吧。我這個老煙槍不抽上兩口可真要命。”

吸煙室白天煙霧繚繞，此刻空無一人，辰村把外套往對面座位上一扔，點燃一根ShortHope。客戶那裡連供訪客用的煙灰缸都沒有，這還是他傍晚以來抽的頭一根。他深吸一口，吐出煙圈，視線轉向窗外。


朝南望去，對面辦公樓樓頂上的霓虹燈忽明忽滅。上方隻能看見一顆亮星，即便身處城市，它也是鼕季夜晚先映入眼簾的星星。在閃爍的群星中，這顆恆星為明亮。找到那一絲光亮後，辰村的視線再沒移開。


他這陣子總是這樣消磨時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想到這裡，辰村不禁苦笑。對了，自從在戶塚的歡迎會上聽那小子唱卡拉OK後就這樣了吧？戶塚當時唱的是中島美雪的《地上的星星》，沒想到那家伙唱歌還不賴。


玻璃窗因內外溫差略顯朦矓。先前刺骨的寒風又卷土重來。

他以前並不討厭鼕季，相反的，小時候可以說很喜歡鼕天，而且還覺得越冷越好。那時候，他尤其喜歡晴朗的鼕日。裸露的樹木仿佛抽像派的雕刻，伸展著枝丫，柔和的陽光透過縫隙灑落下來。寒風雖然刺骨，他卻很喜歡太陽暖融融的氣流在內衣下與寒冷彙集時的那種觸感。一群孩子登上上町臺地，隻覺得下町的風光盡收眼底。即使當時自己年紀尚小，也感覺到那一刻的小鎮遠離陰郁，沒有汗水的氣息，唯有令人渴望的靜謐籠罩四周。大家一邊走路，一邊踢著小石子，經過偏僻的小店，隻見破舊的招牌隨風晃動。啪啪作響的腳步聲、骨碌碌滾動的小石子、咯吱搖晃的招牌，在那個年代，在鼕季的每一天裡，這些聲音都是那麼清脆。許是天性使然，他們也喜歡在夜間到處跑。那時，夜空一片寂靜，群星閃閃發光……鼕季總是這般美麗。


喜歡鼕季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辰村合上眼，搜尋記憶的深處。二十五年……距離十三歲的那個夜晚已經過去二十五年了……

如今，鼕天成了他討厭的季節。



“那個……五分鐘已經過了，現在能說了嗎？”

戶塚這一出聲，大樓裡的喧囂也接踵而來。在確認自己大腦中的某個開關已經切換之後，辰村嘆氣道：“小鬼，你也就守時這一點做得不錯。坐吧。”


雖然有時叫他小鬼，不過這小子好像一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辰村暗暗想著，同時點燃了第二根ShortHope。戶塚把辰村的外套整齊疊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然後坐到了對面位子上。


辰村抬頭道：“你想和我說什麼？”

“今天下午，我去過‘目錄人生’了。”

“哦，那可是你經手的筆業務。你不是把QX電視局的區域銷售時段成功推銷給他們了嗎？怎麼，是播放出岔子了？”

“沒。”戶塚的聲音小了下去，“他們說，那欄廣告播到月底，過了十二月就撤。”

“胡說！不是說好了從十月到明年三月連播兩期的嗎？”

“這個……對方聲稱聞所未聞……”

單憑這一句話，辰村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目錄人生是電子商務行業的中流砥柱。他們為了擴大面向持卡人的直銷業務，開始在報紙雜志中心打廣告也纔一年時間而已。關於電視媒體的播放時間，即節目的買斷，雖然隻限於東京地區，卻是他們頭一回接觸電視廣告，所以他們根本不知道廣告買斷後需要播出兩期，滾動二十六周這一慣例。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當然，隻播一期的買斷合同不是沒有，但必須提前了解電視局是否允許分包出售，如若不然，事後會很麻煩。屆時就不隻是區域時段的問題了，甚至有可能失去電視局的信任。


從事這行，偶然會遇到一些獨斷專行的廣告主，他們不常和媒體打交道，自認為買下一欄廣告後，何時撤下當然也全憑他們說了算。而目錄人生本就連個宣傳部也沒有，負責總務的一名董事就是企業的窗口。


“你小子到底明不明白？除去十月到十二月的旺季，一月到三月這段沒法新開廣告的淡季等於是附贈的，所以分攤下來纔會有那麼便宜的價格。如果照他們的算法，不就讓他們低價買到好時段了嗎？”


戶塚低著頭小聲說道：“我知道，原本也想這麼說的，可是對方表示沒聽說過。沒想到會有這麼不懂行的廣告主。”

“笨蛋！”辰村大聲呵斥，“客戶是新手，你卻忘了這一點，還輕易下單，你這纔叫不懂行！合同也好，備忘錄也罷，當時如果簽一份不就沒事了嗎？”


見戶塚頭垂得更低，辰村掏出了手機。

“對方的窗口叫黑田吧？電話號碼是多少？”看到戶塚手忙腳亂地找記事本，辰村再次怒上心頭，“那可是你負責的廣告主，好歹要記得號碼啊。公開競標時，十秒就能決定成敗！”然後，他又改了主意，“不，先不聯繫他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這邊也有一半的責任。明天再和他們聯繫，距離一月份沒多少時間了。眼下得想個候補方案。”


“什麼方案？”

辰村置之不理，撥通了另一個電話。

“您好，這裡是東邦廣告銀座第四營業局三部。”

他撥的是外線電話，所以接電話的女士一五一十地應答道。如果是內線電話，簡稱銀四·三即可。如今女職員人數大增，那頭似乎也是如此。話說，辰村的上司也是女的。


辰村開口道：“京十二·五。我是京橋第十二營業局五部的辰村，請問豐原部長在嗎？”

不久，豐原的聲音響起：“是阿辰啊，找我什麼事？”

“阿豐，很久沒聯繫了。還記得之前在銀座請你喫的壽司嗎？”

“之前……是菊花獎[菊花獎：在京都舉辦的著名跑馬大賽。]的時候吧？都過了一個多月了。話說，‘奇跡’[“奇跡”：HishiMiracle，日本賽馬大賽的一匹名馬，曾獲菊花獎、天皇獎、寶塚紀念賽的冠軍。]讓你贏了四十萬，所以我纔能分到一杯羹。”


“那之後，我可是又輸了一百多萬。”

“那是你自找的。我請你喫飯不下百回，你也就請了我那麼一回。”

“但是，那時候阿豐你可是喫了四碟肥金槍魚呢。”

“行了，有話快說，別繞彎子了。”

“大家都是做業務的，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有個絕好的銷售時段可能會空出來。雖然對您這位大部長來說，播放時間有點短……”


“哼，你這個跑業務的什麼時候當起電視媒體局的代理人了？具體是怎麼回事？”

“QX電視局，東京，一月到三月，周一至周五，十六點，播出三十秒，共一期。”

“一月到三月？擱在這年頭，你還是死心吧。”

“不管怎樣，你先幫我說說看嘛。”

很快，那頭傳來了不耐煩的聲音：“搞什麼啊？那時候不是在重播時代劇嗎？家庭收視率在百分之六左右。時間段勉勉強強還湊合，但實際上都是老爺爺老奶奶在看電視，不好辦啊。”


“就要這樣，個體收視率中，五十歲以上的人群超過了六成。阿豐你想想，你手裡不是有人偶店客戶嗎？”

“……你是說秀鶴？”那頭仿佛恍然大悟似的，陷入沉默。

辰村接著說出了對方心中所想：“三月是女兒節，正好趕上人偶市場的旺季。當前經濟蕭條，還能拿出點錢的隻有這些抱上孫子孫女的家庭了。何況又是少子化時代，孫子孫女更是寶貝。過了三月三，題材再轉到五月人偶就行了。”


“多少錢？”

辰村報出廣告費：“但是有一個前提，這個時段還沒辦法完全確定。”

這回對方立馬答應：“明白了，我推薦看看吧。”緊接著又笑著說，“這筆買賣是因為你們那邊出岔子了吧？應該不是你的問題，不過竟然連隻放一期都不知道就敢接……對了，是那個傻小子惹的禍吧？”


“這個隨你怎麼想吧。”

“保姆不好當啊。也罷，我會盡快推銷看看，有意向的話馬上通知你。”

“謝了。如果真的沒辦法，也許得到客戶那邊跪地求情了。”

辰村掛掉電話。豐原雖然語氣強硬，但言下之意應該還有七分把握。兩人曾在同一個營業部共事，辰村曾在豐原手下干過五年。

發現戶塚一直默不做聲地盯著自己，辰村說道：“讓銀座營業部填補這個窟窿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就算東邦內部能施以援手，那也隻是限度地保證業務可以正常運作，還要考慮到電視媒體局的面子。總之，當前的首要目標是設法讓目錄人生不要撤。明天我會去那邊賠禮道歉，你替我和黑田約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