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靈山山腰被人為鏟出一個平臺，木石混合的屋舍蓋得頗為簡陋，幾根樹皮都沒刮干淨的木頭粗粗搭在一起，看不出是牌坊還是欞星門。隻見右邊木頭刻著“老母傳經萬萬卷”，左邊木頭則刻著“締造世界事事新”。那字雖然丑，刻痕卻很深，顯然是用心了。

這麼個破地方，居然也有間議事大廳，乍看還像個樣子，其實裡面連牆都沒刷。而教眾們的住處就更是建得隨便了。

轉過教眾的住處，懸崖邊上是一溜兒屋舍，日復一日傳出慘號，濃重的藥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一隻纖瘦的手按在其中一處門扉上，顫抖著想要推開。

青衣騎手錯身擋在門前，眼神有些陰沉，厲聲警告：“公子，這可都是上邊要的人！”

對面一陣沉默，藍衣騎手連忙過來打圓場：“公子，這些藥人都不是什麼好人，作奸犯科，就算到了衙門，也是被秋後問斬或流放邊關的下場。”

裹在黑鬥篷裡的人轉身離開，寒風入肺，嗆得他連連咳嗽，本就不算高的人微微彎腰，更顯瘦小。

這時，巡山的教徒陡然發出一聲驚呼：“什、什麼……官兵上來了！”

這聲尖利的叫嚷仿佛撕開了陷阱之上的草皮，無數身披罩甲，頭裹巾子的密雲衛軍卒與錦衣衛緹騎不知何時摸上山來，甫一照面，就是一陣密集的箭矢。

利箭呼嘯，血雨紛飛，雁翎刀砍翻了無數奔湧過來的教眾，他們披在身上的雪色鬥篷散落在四處。

陸琨殺氣凜然的喝聲響徹分壇：“今有邪教蠱惑百姓，強擄男丁，造下無數殺孽。吾等奉旨圍剿，隻誅首惡，不問脅從！負隅頑抗者，殺！煽動叛亂者，殺！”

朝廷的人馬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來，統共隻有百八十人鎮守的分壇很快告破，有個衣衫較旁人耐看的中年人想跑，陸琨眼疾手快，抄起雁翎刀狠狠擲去，正中對方後心！

那人正是霧靈山分壇壇主曾嶽，掙扎了幾下，不甘地撲倒在濕冷的泥土上。

血，染紅了半山腰。

屋舍前，青衣騎手一陣慌亂，說話語無倫次：“怎麼辦？你不是都打點好了嗎？為什麼還會有……我們，我們要不要亮明身份？對，你是……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之前還桀驁不馴的人，此時卻率先惦記著投降。

黑鬥篷下，公子雙眸劃過一抹寒光，已然動了怒氣。

偏偏青衣騎手自以為攥著自家公子的命門，低聲威脅他：“我告訴你，別想丟下我們！大家都是給上邊辦事，誰也不比誰高貴！”他緊張地掏出瓷瓶，在對方面前晃了幾晃。

“夠了，都什麼時候了！”藍衣騎手呵斥一聲，轉身對公子恭敬道，“待會屬下引開官兵，您趁亂下山找地兒躲避，千萬不能落在他們手中！”

“不，我不想死！”青衣騎手急切嚷嚷。

生死關頭，方顯人心。

那公子沒吭聲，但在青衣騎手轉身的那一剎那，黑鬥篷下驀然寒光閃爍，一柄小巧玲瓏的匕首悄無聲息地割開了對方的咽喉！

“公子！”藍衣騎手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卻又很快吞回了下意識的指責。

青衣騎手撲倒在地，死不瞑目。

公子丟開匕首，低聲吩咐了一句，藍衣騎手扯下一塊衣襟蒙住面容，恭敬抱拳領命而去。

不多時，分壇壇主的臥房及議事大廳就起了大火，朔風助長火勢，直燒得煙焰衝天。

仔細檢查過青衣騎手的尸身後，公子從瓷瓶裡倒出一顆藥吞下，將瓶子和其他零碎的東西統統拋下了山崖。他又從藥房提了火油等物，將尸體和身後一排屋舍一並點燃。

想了想，公子又脫下外衣和夾襖，丟進火裡，匆匆翻出一件統一配給藥人的短褐，草草繫好，隨後竟躥進了屋裡。

還沒完全拿下分壇，山腰就四處起火，急得周存扯著嗓子大喊：“救火救火！咱們快變成烤山雞了！”

陸琨殺得血性大起，原本整潔的外袍上全是血點。他紅著眼四處張望，終於在議事大廳附近尋到了那個縱火犯，三步並作兩步，一個泰山壓頂，向藍衣騎手撲了過去。

雁翎刀與對方的佩劍相交，摩擦出刺耳的聲音。

藍衣騎手足尖點地，搶先後撤，佩劍抖出雪亮劍花，劍光遊走，刁鑽地刺向陸琨下丹田。好一個陸琨，隻見他倏忽弓步側身，左邊門戶大開，恰恰讓開佩劍，雁翎刀順勢斜撩而上，直逼對方咽喉！

眼看藍衣騎手招式用老，收劍不及，他猛吸一口氣，側身不退反進，同時左掌劈向陸琨的右手腕。

看似輕飄飄的一掌，陸琨卻如遭電擊，整個小臂都麻痺開來，雁翎刀差點脫手飛出。

“閣下並非羅教之人吧？”交手三五招，陸琨發現這人頗有章法，不似其他人那般亂劈亂砍，那佩劍也並非鄉間的粗制濫造之物。

藍衣騎手一聲不吭，心中卻擔憂再拖下去會被對方看出來路。

他分神望了一眼，關押藥人的屋舍火勢漸猛。他忽而松了口氣，奮力跳出戰局，站在崖邊，驟然橫轉劍柄，衝自己面部削去！

好好一張臉，硬生生被利刃盡毀！陸琨來不及驚詫，就見對方向後一仰，人與劍一起跌落懸崖。

隔了幾息，山下纔傳來幾聲極輕微的響聲，隱藏在震天廝殺中，幾乎低不可聞。

古有聶政刺韓王，剝面皮而自盡，今有藍衣騎手為主效仿。

陸琨提刀奔至崖邊，看著沿途折斷的松枝悵然失語。良久，他纔端端站好，向著崖下深施一禮。

山上山下，廝殺聲連綿不絕，大明官兵鮮明的戰裙與羅教信徒灰撲撲的短褐交錯雜糅。盡管戰力懸殊，可架不住信徒的拼死反撲，正所謂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有不少官兵著了道。

包小四看得著急，上躥下跳地大聲提醒兄弟們小心，（zui）後他不知打哪兒弄了杆火銃，瞄準了一名羅教小頭目，剛要開火，身邊周存嚇得魂飛魄散，一個箭步衝上去拍掉了這個殺傷性武器。

“你干嗎？”包小四登時炸了，跳腳嚷嚷道，“你知道這玩意兒有多貴嗎？”

“老子隻知道在這兒開火，大家伙兒就等著被雪崩埋了吧！”周存回罵他一句，順手一刀劈翻了過來偷襲包小四的信徒。

包小四怔了怔，囁嚅著想要道謝，還沒等張口，周存已經提刀跑遠了。

官兵攻至關押藥人的屋舍前時，大火已然蔓延，梁柱隱隱有坍塌之勢。

陸琨四下一尋摸，將門前大缸中混雜著冰碴子的水兜頭澆下，率先踹開房門，大喝道：“救人！”

千戶已身先士卒，其餘官兵紛紛效仿，不畏死地衝進了火場。

房梁“咯吱”作響，一陣流星火雨墜落，陸琨掩住口鼻，在滾滾濃煙中摸索著。地上橫七豎八癱著不知多少個藥人，大多被藥物和煙火折磨得奄奄一息，連慘號聲都發不出來了。

陸琨翻了幾個，都已沒了鼻息，眼看屋舍將塌，他剛要撤離，一隻纖瘦的手陡然揪住了他的褲腿，一個消瘦單薄的少年無力地抬起頭，嘴唇微動，發出微弱的請求：“救我……”

血紅的火光映入眸子，似是求生的欲望在跳躍。

陸琨二話不說，打橫抱起他就往外衝。房梁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倒塌，那燃燒的烈焰，猶如夢魘，追逐著二人，直上青天。

逃出生天的那一瞬，陸琨懷中，少年安心地昏厥過去，一隻瘦可見骨、血管分明的手掌垂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