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霞
1990年，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選出經典的100部偵探小說，多蘿茜•塞耶斯的三部作品入選。五年後，美國偵探小說作家協會也選出100部經典偵探小說，塞耶斯五部作品赫然在列，並且在古典偵探流派的二十部代表作中，塞耶斯雄踞第三、四、五名。同時，塞耶斯還被選為受歡迎的女作家，排名僅次於阿加莎•克裡斯蒂，而她塑造的大偵探彼得•溫西勛爵則被評為受歡迎的男偵探。由此可見塞耶斯在偵探界的非凡成就和赫赫威名。
多蘿茜•塞耶斯，著名的偵探小說大師，與阿加莎•克裡斯蒂和約瑟芬•鐵伊並稱為偵探小說三女王。塞耶斯還是始建於1928年的英國偵探俱樂部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起草過俱樂部的入會誓言，並從1949年起擔任俱樂部名譽主席，直至去世。塞耶斯是英國批被授予學位的女性，1920年先後獲得牛津大學學士和碩士學位。在進行偵探小說創作的同時，她還在廣告公司從事文案工作，由她和著名廣告人約翰•吉爾羅伊為吉尼斯黑啤共同打造的巨嘴犀鳥形像的廣告堪稱廣告發展經典的海報廣告。此外，塞耶斯還從事神學和宗教研究，翻譯意大利詩人但丁的作品，並進行戲劇和兒童文學創作和編輯，在這些領域都成果頗豐。
    天賦異稟，加上勤耕不輟，塞耶斯似乎涉足任何領域都能取得成功，但隻有偵探小說讓她名聲大噪。年屆三十的塞耶斯決定寫偵探小說的目的隻有一個，即靠稿費獲得經濟獨立。當時的塞耶斯職場、情場兩失意，恰逢偵探小說的第二個黃金時期，於是審慎考慮後決定跨入這一領域。在悉心研讀前輩偵探作家的作品，尤其是愛倫•坡、威爾金•柯林斯、柯南•道爾等偵探大師的作品後，塞耶斯很快就深諳此道，部偵探小說《誰的尸體》牛刀小試，便大受歡迎。
    從1923年至1937年間，塞耶斯在其繫列長篇小說和21則短篇中塑造了無所不能的神探彼得•溫西勛爵。1939年宣布不再創作偵探小說時，塞耶斯已經賺得盆滿缽滿。除了溫西勛爵，塞耶斯還在短篇小說中塑造了另一位業餘偵探、酒品銷售員蒙塔古•埃格，本選集中的《命中目標》《小旅館謀殺案》《杏仁利口酒》《座鐘的秘密》和《教授的手稿》就是埃格破案的故事。
    相較於其他文學體裁，偵探小說的模式較為固定，想要逃脫窠臼推陳出新，實屬不易，想要獨樹一幟，更是寸步千裡。但塞耶斯不僅都做到了，而且都做得非常成功。首先，塞耶斯文學素養深厚，文筆優美雅致，且樂於嘗試不同的寫作風格，讀者通過本選集的10則短篇可以窺見一斑。其次，塞耶斯設計的情節既承襲了偵探小說的俗套，又時常出人意料，同時巧妙地把控給讀者提供線索的節奏和偵探破案的過程，既讓讀者保持濃厚的興趣，又不能讓讀者比偵探更早知道答案而興致索然。這一點塞耶斯在其短篇小說中發揮得尤為爐火純青。比如在《消失的海倫》中，急於從姐姐家搬走的蘇珊•塔比特終於找到一份新工作——在一戶偏遠人家做女僕，但從看到主人家大門的那一刻起，蘇珊的所見所聞都異常詭異，每一點詭異之處似乎都指向謀殺，令人毛骨悚然。為了自保，蘇珊倉皇逃走並報警。正當讀者為蘇珊感到慶幸並期待兇案大白於天下時，小說結尾處卻再次反轉。能在短篇中把故事講述得跌宕起伏，提供線索的節奏又恰到好處，塞耶斯真不愧是偵探大師。
    塞耶斯創造的虛擬世界裡生活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喜歡塞耶斯的讀者都能在她的作品中找到自己喜歡的人物，主角配角幾乎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在本選集的10則短篇中，幫助警察破案的人物就各有不同，除了溫西勛爵和埃格外，還有記者、無名作家、律師助理、理發師等，每個人物都鮮活生動。塞耶斯在塑造人物方面擅長的手法是活靈活現的對話，通過對話發現蛛絲馬跡，更通過對話展現人物內心。而且塞耶斯小說中的對話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內容廣博，幾乎無所不包，對話中經常引經據典，但又沒有賣弄學問之嫌，充分展示出塞耶斯的淵博學識和寫作功力。比如，在《以齒為證》的開篇，溫西勛爵找牙醫蘭普盧先生補牙，他們的一問一答既交代了病情，又顯示出兩人之間非同一般的關繫，還自然而然地引出謀殺案。由於兇手是牙醫，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制造了假像，溫西勛爵和蘭普盧先生聯手破案的過程中使用了豐富的專業術語，尤其是的補牙技術，令人耳目一新。
    塞耶斯塑造的偵探形像之所以廣受歡迎，除了作為神探無所不能外，多層次、多稜角的豐滿形像獨異於人。比如，剛出場的溫西勛爵是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品位不俗，從他的身上可以看出愛倫•坡筆下的杜邦、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等廣為人知的偵探的影子。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溫西勛爵日益成熟，更加睿智，逐漸認識到人性的復雜，是非觀不再非黑即白，善與惡之間的界限也不像之前那樣清晰可辨，內心的矛盾和掙扎更使得原本扁平的人物形像變得圓潤立體，與讀者心中機智、冷靜、審慎但缺乏人情味的偵探大為不同。換句話說，塞耶斯筆下的偵探既有過去也有未來，既有家庭責任心又有社會使命感，既有復雜的內心掙扎又有基本的宗教信仰的人，即一個普通人，一個完整的人。比如在《鬧鬼的13號樓》中，喜得貴子的溫西勛爵已經連續24小時未曾合眼，但為了幫助遇到麻煩的警察，便決定立馬投入工作，從中可以看出溫西勛爵的無私和熱忱；工作前溫西勛爵決定洗個熱水澡並換一下衣服，這原本可以一筆帶過，但塞耶斯卻不惜用了六七百字，可謂濃墨重彩，溫西勛爵漫長而精心的尋找、挑選、搭配服飾過程既顯示了他的日常家庭生活、他與妻子的關繫等豐富信息，又展現了他初為人父的復雜心理；終幫警察揭開謎底時，原本可以縱情玩樂的溫西勛爵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是有家有口之人，照應了前文中榮升人父後感覺自己應該有所改變的心理活動。這樣有血有肉的偵探形像，在世界偵探史上應該都不多見。在事實上，正是通過人物塑造，塞耶斯成功地突破了傳統偵探小說的模式和界限。
故事情節的巧妙設計、人物形像的生動鮮明、細致入微的細節描寫和活靈活現的對話素加起來已足以讓塞耶斯的作品成為偵探小說中的翹楚，然而塞耶斯並不滿足於此，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從未停止過對嚴肅主題的思索和探究——女性的社會地位，工作的重要性，善與惡的界定，無辜與有罪的性質等，都是塞耶斯小說中經常涉及的主題。在她早期的作品中，罪犯大都是清一色的損人利己、冷酷無情的壞蛋，而在她後來的小說中，十惡不赦的罪犯幾乎沒有，善與惡的界線越來越模糊。他們看上去冷漠，但並不是毫無人性的惡魔，而是身陷自身無法超越的困境，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出塞耶斯在其神學著作《造物主的思想》中表達的觀點：每個人的境況都和人性有關，人性中的惡根植於人性中的善，而人性中的善可以拯救人性中的惡，但卻無法根除惡。譬如，對於犯罪之人，其他人是否負有責任？罪犯後走上犯罪道路，其他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有些案件即使破了，但其結果就一定比不破更好嗎？
    塞耶斯通過對道德、人性、女性尊嚴等復雜問題的探索，開創性地拓展了偵探小說這一文學種類的範疇和深度。塞耶斯曾明確指出，偵探小說的魅力之一就在於讓生活中面臨眾多問題和煩擾的讀者在小說中感受到任何問題終都能圓滿解決的成功和愉悅。她後期的小說依然給讀者提供小說情節賴以進展的謎題答案，如誰是兇手，如何行兇等，但蘊含著更為豐富的學術內涵和強烈的宗教情懷，對於破案以外的很多問題，書中並沒有明確答案。譬如，在《抉擇》中，年輕的醫生選擇了先從大火中搶出自己的研究成果，卻耽誤了拯救管家的寶貴時間，導致後者葬身火海，雖然他的研究成果使得很多人免除病痛，但他的大好前途卻因自己的選擇而被葬送；律師助理在車禍中為了拯救嬰兒而放棄了剛剛拿到的證物，從而失去了幫助被告洗清罪名的可能性，結果被告被處死，而律師助理救出的嬰兒長大後因殺了兩個小女孩也被處死。這樣的抉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但當事人隻有一次機會，面對生死，瞬息間哪種選擇其實都很無比艱難。三十年代末期，塞耶斯明顯感覺到偵探小說已經無法滿足她對嚴肅而深刻的問題的探索，因此轉而投向神學及宗教的研究，盡管她的很多讀者更願意她繼續寫溫西和哈麗特的故事。        
    在宣告不再進行偵探小說創作時，塞耶斯在該領域已經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和貢獻。她筆下那一個個虛擬的世界離我們越來越遠，但直到今天她的小說依然擁有大量讀者。 值得強調的是，塞耶斯了不起、同時也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就在於打破偵探小說“純粹解謎”之窠臼，大大提升偵探小說的藝術價值，使偵探小說躋身於現代主流小說的行列。正因為如此，在同時代的偵探小說家逐漸消失匿跡時，塞耶斯卻能名留青史。 
    塞耶斯偵探小說的深厚功力在其短篇故事中表現得更為出色，因此閱讀塞耶斯的短篇小說不失為走近塞耶斯、享受智力挑戰和愉悅的捷徑。除了上文提到的短篇外， 本選集還包括《不在現場》《無心之矢》和《理發師巴德先生的妙計》等短篇偵探小說。本選集中的10則故事都是塞耶斯在其創作生涯的中後期完成的，其中半數以上是在她去世後纔見諸於世。作為塞耶斯短篇中的上乘之作，該選集集中體現了塞耶斯的寫作風格和創作理念，值得反復閱讀，細細品味。  

“嘿，老兄，”蘭普盧醫生說，“今天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哦，關照你的生意來了，我想，”彼得•溫西勛爵坐在綠色天鵝絨的酷刑椅裡，對著鑽頭做了個鬼臉，憤憤不平地說道，“左上方的臼齒疼得厲害，我快崩潰了。隻是喫了一個煎蛋卷而已。真不明白為什麼總挑這個時候疼。如果我是喫堅果或嚼薄荷糖，還能理解。”
“是嗎？”蘭普盧醫生安慰道。他變戲法般地從彼得勛爵的左側拉出一個帶口腔鏡的電燈，一氣呵成，仿佛幻術師馬斯基林和德文特一樣；之後伸進口腔中探了一陣，又近乎粗魯地從內髒中撥出一般，“疼嗎？”
“不疼，”溫西勛爵暴跳如雷，“除非讓這鑽頭也進去看望看望你的舌頭。問題是，為什麼疼得這麼頻繁？我沒對它做任何事。”
“沒有嗎？”蘭普盧反問道，帶著幾分醫生的責任和朋友的關切。因為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溫徹斯特人，也是溫西俱樂部的一員，年輕時兩人經常一起打板球。“好吧，如果你馬上閉嘴，我就來看看。啊！”
“不要這樣大呼小叫，好像你發現下巴膿漏和壞死似的，還欣喜若狂，你個討人厭的老食尸鬼。隻要把它切開，再塞住，鎮定點。順便問一下，你近在忙什麼？為什麼我在你家門口遇見了警察局督察員？你不要說他是來看假牙的，因為我看見他的中士在外面等他。”
“好吧，這件事確實很蹊蹺，”蘭普盧醫生說道，一隻手熟練地壓著彼得，另一隻手往牙洞中輕輕地塞進藥棉，“我覺得我不應該告訴你，但如果我不告訴你，你也會從警察廳的朋友那裡了解到。他們想看看上一任醫生的診斷書。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報紙上的那篇報道，在溫布頓公園發現一名男性牙醫死在起火的車庫中。”
“真的嗎——啊？”彼得驚訝道。
“昨晚，”蘭普盧醫生說，“他們花了三個小時纔把火撲滅，九點鐘纔精疲力盡地離開。其中一個木制車庫起火了——而難的工作是控制火勢，不要蔓延到屋子裡。幸運的是，車庫在後一排，家裡也沒有人。顯然這個男人普倫德加斯特是一個人住的——隻是去度假或做其它事——他昨晚人為把自己和他的汽車還有車庫都點燃了，後被燒死了。其實當警察發現他的時候，已經燒得面目全非，根本不能確定是他。由於例行公事，注重細節，所以他們查看了下死者的牙齒。”
“哦，是嗎？”溫西問道，眼睜睜地看著蘭普盧醫生又一次把鑽頭伸入牙槽，“沒有人試著把火撲滅嗎？”
“哦，有的——但那是一個裝滿汽油的木棚，簡直像篝火一樣熊熊燃燒。頭偏這邊一點。很好！”金屬踫撞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事實上，他們似乎認為有可能是自殺。他已婚，有三個孩子，坐過牢等，生活一團亂。”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家人在沃辛市，和嶽母或其他人住在一起。如果我弄疼你了就告訴我。”金屬踫撞聲響起，“但是我不認為他自殺還如此精心設計。當然，他在裝汽油時也很可能出事故。我想他那天晚上是準備出發和家人會合的。”
“啊——哎喲——哦——哦——啊？”溫西十分自然地詢問。
“我為什麼這麼說？”蘭普盧醫生依據他長期的經驗開始喃喃自語。“好吧，隻是因為我接任的那位老兄正好是他的牙科醫生，”乒乒乓乓，“他過世了，但是把他的診斷書都留給我作為指導，以防萬一，這樣他原來的患者應該會信任我。”乒乒乓乓。“抱歉。弄疼你了嗎？事實上，有些病人確實如此。我想，當你在痛苦中，像垂死的大像，也會選擇去老地方看醫生的，這是一種本能。要不要漱個口？”
“我明白了，”溫西把嘴裡的碎屑清洗干淨後，用舌頭探了探殘缺的臼齒，說道，“這些齲洞好像一直這麼大，好奇怪啊！我感覺仿佛能容得下我的頭了。不過，我想你知道該怎麼補。普倫德加斯特的牙齒好嗎？”
“我還沒來得及翻出他的病例，但我打算一檢查完你的牙齒，就靜下心去研讀一下。不管怎樣，現在是我的午飯時間，我二點鐘的病人還沒來，謝天謝地。她通常帶著五個被寵壞的孩子，他們爭著圍坐在器械旁，東張西望，還會擺弄幾下。上次其中一個小孩亂跑，差點就被隔壁的X光裝置電死。而且她認為孩子治療牙齒應該半價。如果幫了她，她還會得寸進尺，”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不錯，很好。現在我們可以上藥並暫時休息一下。請漱口。”
“好，”溫西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幫我把牙齒弄得牢固點，別用太多難聞的丁香酚（可緩解牙痛）。我不想喫晚飯時還有一點點味道。你想像不到喫魚子醬配丁香酚，真的很惡心。”
“不用嗎？”蘭普盧醫生說，“你可能會覺得有點冰涼。”注射藥劑的聲音。“請漱口一下。我把敷料放進去你就會感受到。哦，你沒感到冰涼嗎？好吧。那說明神經沒問題。隻是有點長而已。往那邊一點！好，你現在可以下來了。再漱一次口？當然。下次什麼時候來？”
“別傻了，老朋友，”溫西說道，“我馬上和你一起去溫布爾頓。如果我開車送你，你可以省一半時間。我從來沒有在車庫裡見過焦尸，想去積累積累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