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賽

2005年1 月

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就在沙灘上等我，計算著每一分鐘。 我掬了把冷水潑在臉上，一股股細流順著脖頸而下，打濕了襯 衣。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努力回憶自然狀態下嘴唇應該呈現的 樣子，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害怕。然後放松眼部的肌肉，擦掉 弄花的睫毛膏。不管我用什麼方法告訴他，我沒有和那個男人調 情，都無濟於事，我還不如衝著大海喊。

廁所的地面是混凝土鋪成的，上面散落著的沙子和碎紙片沾 在了我的人字拖上。旁邊的小女孩正擺弄著她面前的水龍頭，我 探過手去幫她打開。她的媽媽剛從廁所隔間出來，向我投來好奇 的目光，我忙站到一旁，避開她的打量。

她們手牽著手向外走去，小女孩邊走邊問媽媽聖誕老人會 不會來度假的地方找她們。還有一個月就到聖誕節了。一想到蘇 菲，我的胸口就劇烈地抽痛了一下。每天，她都會在她的願望清 單上列出新的願望，而我的願望清單上卻隻列了一項。

這次度假本來是安德魯提前為我們準備好的聖誕節禮物， 但這不過是他的借口。他知道他上次的行為太過火了。我想出種 種借口不來墨西哥，但是都被他一一駁倒，他還在我們度蜜月的 地方訂了一間房。這次的套房比上次的還要寬敞，能俯瞰四周全景，白沙映襯著綠松石般波光粼粼的海水，好像如此美景就能彌補他所造成的一切過錯。

去沙灘的那天早上，我特意換上一件粉色連衣裙，外面又套上一件無袖罩衫，領口高開，下擺及膝，然後戴上草帽和大大的太 陽鏡。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他滿意地笑了，把我拉近他身邊，就 勢要吻我。我心裡一陣忐忑，但是我從他的呼吸裡並沒有聞到些許 酒氣。我想要抽身離開，但還是耐著性子等他結束這個吻。

我們在沙灘上的一頂太陽傘下坐定，打發隨後的幾個小時， 蘇菲則在一旁玩沙子。安德魯的手探過來拉住我的手，拇指慢慢 地在我手的皮膚上畫圈。一個女人從我們面前經過，我看到她羨 慕地看了安德魯一眼。他長相英俊，白色短褲上方的腹肌線條分 明，不過曬了幾日太陽，他的膚色就呈現出古銅色。但是這一切 都對我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我謹慎地不去左顧右盼，但我能想像 別人眼中的我們：一對幸福的小兩口帶著孩子來度假。

我假裝在打瞌睡，眼睛卻在鏡片後注視著蘇菲。她正用沙 子精心堆砌一座城堡，城堡設有塔樓，四周有護城河環繞。她不 時停下來用一根棍子在旁邊勾勾畫畫，一旁是她仔細擺放好的貝 殼。到一月份，她就滿七歲了，早已褪去小女孩的稚嫩。她四肢 纖細，淡金色的頭發在歲月的浸染下，變成了色澤濃郁的蜜色，和她爸爸的一樣。

她拎起桶，走到我們身邊說：“我餓了，媽媽。”

我們招招手叫住服務生，一早上他都在給安德魯·科羅納斯遞來皇冠雪茄。“麻煩給我一杯酒。”安德魯用西班牙語說。我小口喝著青檸瑪格麗特a，胃裡卻好像打了一個結，越收越緊，我努力壓下這種不適的感覺。我們點了餐，我要了雞肉沙拉，安德魯和蘇菲要了藷條和漢堡。眼前的服務生長相英俊，頭發和眼珠都是黑色的。他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表情有些放肆。我轉移視線，不去看他，但還是不小心犯了一個錯誤：我把空杯子遞給他的時候，他的手指在我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這本是個意外，身後的嘈雜聲讓他剛纔分了神，但我知道說這些也沒用，我們的手確實踫上了。

服務生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杯新鮮的瑪格麗特，就轉身離開了。雖然安德魯戴著太陽鏡，可我還是看出他生氣了，他緊緊地抿著嘴。我的思緒像傾斜的小船，在水中慌亂地打轉，努力想要找回方向——我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指了指沙灘上的那片棕櫚樹，“景色真美啊。”

“是啊，你看起來很享受。”

“讓人很放松。”我擠出一個愉悅的微笑，假裝沒有聽出他話裡的嘲諷，仿佛之前許多類似的情形從未發生過一樣。

蘇菲坐在沙灘躺椅的另一頭，用毛巾裹著腰，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的臉龐，綠色的眸子裡浮現出憂慮。她的手指卷著一縷濕漉漉的頭發。從嬰兒時期開始，每當感到疲倦或是焦慮時她就會卷自己的頭發。

“親愛的，你為什麼不去多撿一些貝殼呢？”我對她說， “把它們放在塔樓上應該很漂亮。午飯好了，我就衝你揮手。” 她站起來，拿起她的充氣海豚，向沙灘走去，不時回過頭來看我一眼。我保持著微笑。

“你一定覺得我很愚蠢。”等她走遠，聽不到我們說話了，安德魯說道。

“當然沒有。”

他把注意力又轉移回書上。他每翻過一頁，身體都會微微顫動。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喉嚨繃得緊緊的。我抿了一口雞尾酒，酒裡青檸的清香已經散去，隻有酸氣還殘留在胃裡。我揉了揉胸骨，心裡的壓力依然沒有得到絲毫緩解。

服務生送來午飯，問我們還要不要點其他東西。安德魯一言不發，我隻好替他回答。我說話的時候，安德魯一直盯著我看。雖然隔著躺椅，我還是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怒火，聽見在他心裡反反復復的咆哮聲。

蘇菲正往回走。我側過身子，離他近了幾分，“拜托不要這樣，拜托不要把這件事弄大，他隻是不小心踫到了我的手。”

“我看見你看他的表情了，琳賽。”

“不，你沒有。”這時候，我本該安撫他，告訴他，他纔是我愛的人。但是瑪格麗特的酒勁兒幫我壯了幾分膽量，我變得愚蠢起來。

“是你在胡思亂想。”我說。

他的面孔好像一下子碎裂成了幾塊，然後重新拼湊出另一張臉，那纔是真實的安德魯，一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見過的男人。

蘇菲向我們跑來，挨著我在沙灘躺椅上坐下。她的皮膚貼在我的皮膚上，冰冷而又濕潤。她伸手去拿炸藷條，“你看見我撿的貝殼了嗎，媽媽？”

“看到了，寶貝。”我瞥了一眼她用沙子堆砌的城堡，“好極了。”

安德魯把番茄醬倒在他的盤子上，拿一根藷條蘸了蘸。“喫午飯，親愛的。”

“我得先去洗洗手。”我能感覺到安德魯的目光正跟隨我一路通向洗手間。我垂下頭，不去看周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