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在放學後歸來

所謂的學校吧，隻要隔上一段時間不去，門檻就變高了。

比如說暑假和寒假結束之後。

再一次坐上電車，再次見到已好久沒見的朋友，不知怎的便安心了，親密地一邊聊著天，一邊走在上學路上。但是一見到校門出現在眼前，就好似胃裡湧起蘇打水一般，忽然感覺全身難受。總有些疑心是來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懷疑走進去也不可能融入其中，心裡七上八下的沒個著落。

在長期休假期間，女生們都將校內的拖鞋帶回去洗過了再拿來，而男生們則基本都整個假期將其丟在鞋櫃裡。打開鞋櫃，發現皺巴巴的拖鞋還是待在那老地方，不由得松了口氣。換上拖鞋，從那些熱聊的一個又一個人堆中間穿行過去走上樓梯，打開教室的門。

“喲！”

“過得怎麼樣？”

“假期干啥了？”

在周圍此起彼伏的打招呼聲中找到自己的課桌，將書包放上去，緊張感終於解除了。啊，什麼都沒變。和今天完全一樣的日子將會持續下去，這種安心感終於充溢於全身。

鈴聲響了起來，不過還是磨蹭著繼續跟別人說話，直到老師走進教室纔慌慌張張坐到位子上。老師的臉上也帶著點兒難為情的神情。她站在講臺上環顧教室，有些迷糊似的瞇著眼睛。

“老師，見不到我們感覺也很寂寞吧？”

會起哄的家伙們說著這一套無聊的話，然後便引起大家一陣哄笑。老師便也稍微介紹了下自己的近況，然後開始開班會，接著是開學典禮。到了這個時候，剛纔擺出一副陌生面孔的學校便麻利地換上了新顏，回歸了本來面貌。

經過暑假和寒假後感覺門檻變高，也隻持續了新學年的初一日。更令人感覺陌生的應該是作為新學生的首個上學日。不過，比這個還困難、簡直是難融入學校的，便是學期中途突然轉校而來的人吧。

“上學路記住了嗎？”

班主任坂本老師胳膊肘下夾著點名冊，走到我的面前問道。他是個充滿力量的人，有運動員的體格，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一位可靠的兄長。

“嗯，差不多吧。”我回答道。

“從車站到這兒的上坡路，其實還挺錯綜復雜的，有些人走了好多次還會迷路。如果沒迷路的話那就很好啦。”

校內拖鞋摩擦著氈布地板發出吱吱的聲響，走廊中到處充斥著撲面飛來的打招呼和笑聲，一片活躍氣氛。桌子和椅子拖動的聲音、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的聲音、窗簾拉開又合上的聲音，這一切合成為學校心髒跳動的聲音，與我怦怦亂跳的心髒一同共鳴。

“我們這個班啊，都是些好有個性的有趣家伙。高橋君在這兒一定會過得很快樂的。哈哈，希望我們好好相處呀。”

“哦，是的。”

“啊，我呢，是英語老師。所以不隻是在上課的時候，開班會的途中也可能會突然提出個英語問題什麼的，要做好準備哦。雖然你們不喜歡，可是你們的家長們可是很歡迎的呢。哈哈。”坂本老師笑著說。

“知道了，坂本老兄。”

也記不清是以前的哪一天了，我們正開著班會，忽然就聽到：“那麼請值日生把黑板擦了再回去哦。今天記的日志不要送到教職員室了，拿到講堂來好吧？我在那裡搞結成姐妹學校簽字儀式的準備工作。嗯——那麼重原，請把剛纔這段話試著翻譯成英文……”一下就點到了重原君。隻見重原的整張臉立刻就苦歪了。本來大家都希望能快點兒結束班會回家的，結果現在不等重原君把英文翻譯搞定是沒法回去了。可是一下子要把“日志”“講堂”“姐妹學校”“簽字儀式”這些英語單詞說出來基本是不可能的。於是大家為了幫助重原君而拼命翻字典，這樣子確實比在上課時還更能印像深刻地記住這些單詞。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它們：journal，auditorium，sister school，signing ceremony……

“我的名字叫作英二。雖然父母很討厭英語，但卻期盼孩子能夠流暢地說英文，所以起了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托了這個名字的福，我真的隻有在英語方面是下了苦功學習的，不過嘛……”

坂本老師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把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

“高橋君是不需要學了吧？畢竟以前是在英國生活過。”

“不是的，”我連忙回答道，“已經快忘光了呢。其實，我現在英語蠻差勁的。”

“令尊在家裡不會說英文嗎？”

“不說，他就隻說日語的。”

“這樣啊，感覺很可惜呢。但其實我也松了口氣。上課的時候讓你聽出不對可就丟臉了。我的發音也不是那麼好。但是既然去過英國，相信高橋君還是會喜歡上英文的吧。如果能學會英文的話……”

——就可以和全世界絕大多數人進行溝通了呀！嗯嗯，知道了呢，坂本老兄。這個話你在4月進行班主任開場白的時候就已經說過好多次了。

“……就能夠和幾乎全世界的人進行溝通了呀，所以呢……”

——所以將來無論你做什麼工作，英語都會成為你的幫手，絕不會成為負擔的！這個你也說過了呢。

“所以將來無論你做什麼工作，英語都會成為你的幫手，絕不會成為負擔的！”

他要說什麼我完全可以猜中，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啊，坂本老兄。有整整兩個月不見了，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當然了，這也讓我感覺容易些。

看到我一直沉默不語，坂本老師搔了搔頭。

“抱歉，就我一個人說個不停。次見面就跟你說了這麼多，一定覺得挺煩的吧？”

“不，並沒有。”

“實際上，我的班級裡來轉校生也是次，所以我也有些緊張呢。高橋君天也是蠻緊張的吧？對不住了，我還是個新老師啊。”

坂本老師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裡，2年A班。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個班的學生了。”

我抬起頭看教室門上面寫著“2—A”的牌子。

“我先進去給你做個簡單介紹，然後叫你的時候再進來吧。”

坂本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

他開門走了進去，鬧哄哄的教室安靜下來。

聽到裡面學生們說“Good Morning”。接著，坂本老師簡單告知了他們今天有轉校生來報到。

“高橋君，請進來——”裡面傳來招呼聲，我向前一步跨入教室。所有人都看著我，教室中的空氣頗有些凝固。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站在講臺上坂本老師的旁邊，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高橋真治”四個字。

“那個，高橋真治君因為各種原因，在這個學期的途中轉入我們班級來。大家要和他好好相處哦。”

我看到大家都點了點頭，坂本使了個眼色，催促我做自我介紹。

“初次見面，我是高橋真治。”

我雖然壓低了聲音，但卻仍有搖動教室的感覺。

站在講臺這裡可以將整個教室一覽無餘。

歡迎轉校生到來、充滿興趣的目光。男同學帶著估量色彩的視線，女同學有些陶醉的臉龐。

赤井君、花田同學、飯田君、中島同學、小竹同學、向井同學……都是我認識的，而且……啊，在那裡，田中吉雄。在那個角落的位子裡，他如同以往一樣，毫不起眼地佝僂著背。

他是我的朋友。

“我住在鳴海町，非常喜歡狗。”

如果是真的“高橋真治”，肯定能做出活潑有趣、能讓大家打心底裡喜歡上他的自我介紹吧。但是對我來說做這樣的介紹已經很喫力了。

我的目光被位於教室後一排的那張課桌吸引住了。

靠著窗邊，沒有人坐的空座位。

桌上有花瓶，瓶中插著白色的百合花。

“就是這樣，請大家今後多多關照。”我低下頭，大家啪啪啪地拍掌。

“高橋君的座位在那邊預留著了，如果看不清黑板的話告訴我哦。”坂本老師指了指在教室中央的空座位。

——啊，是佐佐木君的旁邊嗎？

我走下講臺，朝那個座位走去。

隻有幾步路而已，因為被所有人的目光關注，所以我感覺還是挺漫長的。

坐下去之前，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那些百合花。

——還放著花啊。

——已經過了兩個月了，轉校生都來了，卻還沒有收起來。

——看來在這間教室中，仍然保留有我的一席之地。

坂本老師開始講關於文化節籌備的事，大家把注意力從轉校生轉回到講臺上去了。

但是隻有我，意識仍然停留在背後那個放有百合花的座位上。

兩個月前，我曾經坐過的那個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