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李青雲深吸一口氣。

他轉過頭來看向張林升，聲音低沉：“林升，我要打無罪。”

張林升原本正低頭整理著證據材料，聽到這句話立馬震驚地轉過頭。

此語無異於耳畔驚雷。他看向李青雲，李青雲眼睛微紅，眼神堅定，這是張林升與他共事多年，少有的看到他情緒出現明顯波動的時刻。

“這個案子，現在打無罪，不可能。”張林升表情嚴肅。

這不是在開玩笑。

刑案中要打無罪本來即難度極大，更何況本案中被告人供述清晰一致且均已認罪認罰，本案走的也是速裁程序，這即意味著法官很有可能連判決書都寫好了，若有律師此時突然提出要進行無罪辯護，就如同飯喫到一半突然掀桌子，如若這人不是李青雲，那他一定會被認為是個瘋子。

“我要打。”李青雲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這個決定很突然，但其實並非完全臨時起意。他曾為此數度糾結：如果無罪成功，那李法山將能繼續在律師這一對他來說逐漸光明的職業道路上平步青雲，可這起案件要在庭審階段打無罪，成功率實在太低。

律師要幫當事人脫罪，其實在多個環節都可操作。比如案件還在偵查階段，律師可以向公安建議撤案、在檢方批捕階段可以建議不批捕，在審查起訴階段可以向檢方建議不起訴或者撤回起訴，而當一個案件到了庭審階段，就如同病癥已經到了晚期，要妙手回春不是不可能，但相較於早期階段，成功率肯定會大打。

所以，在本階段打無罪難度極高的情況下，如果李青雲執意如此，那就是將自己置於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若他接受劇本的安排，做罪輕辯護，那李法山的戴罪將與他作為律師的名譽無關——畢竟外界早知兩人早已斷絕父子關繫，且在他的努力下，委托人龍訣成功緩刑，本案將成為他無數妥帖案件中的一個；可如果他要在這個看似事實清晰的案件中堅持打無罪，這即說明，他已拾回他作為父親的身份，在此情況下，不僅李法山今日境地與他有關，他還因父親這個身份作出了與自己委托人想法不一致的、不理性的判斷，他多年來帶給外界的周圓專業的印像將被打破，他將告訴包括同行和客戶在內的所有人，他任性、感性且因此失去專業。

如果李青雲無罪辯護失敗，此案即將成為他絢爛奪目的職業生涯中最顯眼的一記敗筆，多年以後，當有律師回顧李青雲的執業人生，也許他們都會說：這位人稱“刑辯之神”的男人，在那場法庭對自己親生兒子的審判上，以最不專業的方式狼狽落敗。

這樣的評價對於普通律師來說可能無足輕重，可他不一樣，他是李青雲。在他目前為止的璀璨生涯中，上面任何一點小小的污漬都會被顯眼地無限放大。

這是對他做父親和做律師的雙重否定。

可現在，他終是不再猶豫。他在乎自己的名譽與尊嚴在乎了太久，他也因這所謂的名譽與尊嚴失去了太多，如今他總算不再在乎。在開庭前，在最後的準備時間中，他做出了決定——他決定以一個律師的身份，更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為自己唯一的至親，更重要的，是為過去失敗的自己所造成的一切，背水一戰。

此時的李青雲，不是一個成功者想證明自己的成功，而是一個失敗者在拯救自己的失敗。

張林升原本滿臉嚴正，見李青雲這下定決心的樣子後，冰冷的表情竟也雲銷雨霽。

他欣慰地笑了。他意識到，就在剛剛，李青雲放下了。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兄弟情，李法山有劉春，李青雲也有張林升。兩人並肩作戰數十載，張林升明白，這對李青雲來說，是如釋重負的解脫時刻。他拍了拍李青雲的手，決定與他一起奔赴這場人生中最重要的戰鬥。“好。那我也打無罪。”

就在兩人鬥志勃發時，旁邊的法援律師突然略帶尷尬地確認道：“李律師，張律師，你們剛纔說什麼？打無罪？”

這名法援律師叫陳蛟，獨立執業剛滿兩年，尚處於解決溫飽有餘、建功立業不足的階段，關於如何在律師這條道路上實現成功，他正朦矓摸索，由於一直想做刑案但此前又從未做過刑案，他今年一直在爭取法援案件練手。劉春一直到認罪認罰階段都沒有自行委托律師，而根據法律規定，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需有律師在場，因此，踫巧那天值班的陳蛟便在刑事辯護全覆蓋的政策下，成為了劉春的法援辯護人。

這起偽造公司印章的案件，對陳蛟來說，無疑於老天爺送給他的巨大餡餅：影響大、爭議小，刷個臉，鍍個金，隻需走個小過場，以後簡歷上便能白白得到普通律師求之不得的閃亮一筆，美滋滋。而更令他激動的是，由於對刑辯一直心向往之，李青雲其實是他的職業偶像，能與偶像一起並肩作戰，這樣的機會，難道不是每個普通律師都夢寐以求的麼？

所以自進入法庭起，陳蛟便在刻意控制自己激動的心顫抖的手，以在偶像面前顯得自己身經百戰處變不驚，直到他剛剛聽到李青雲說出“無罪”這兩個字。

“臨時將辯護策略進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調整，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辯護突襲？”陳蛟心想。“不愧是傳說中的‘刑辯之神’！真是令人捉摸不透！”陳蛟暗嘆。

他看不懂，但他大覺震撼。

李青雲波瀾不驚地點點頭：“對，我們準備做無罪辯護。”

陳蛟愣住。偶像光環下，此時他隻覺眼前這個權威又神秘的男人身上正綻放著該死的魅力。他緊皺眉頭，苦苦思索，然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悟了！這一定是李律師早就想好的辯護策略——一方面通過讓當事人認罪認罰得到最低刑罰，然後在為當事人爭取到緩刑的前提下，進行獨立的無罪辯護，亮出關鍵證據，指出關鍵錯誤，保緩刑爭無罪，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妙啊！”

一想到這，他心潮開始澎湃，熱血開始沸騰，對李青雲的崇拜不禁又多了幾分。於是他堅定地對李青雲說：“李律師，我也跟你一起打無罪！”

這注定是一場力挽狂瀾的對決。自己能參與其中，真的何其有幸。好燃！

李青雲見這位一看便是新手的律師莫名其妙跟打了雞血一樣，困惑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皺起眉頭，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