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中國讀者

［俄］亞歷山大·格羅莫夫

我非常高興能夠再次向中國的各位讀者介紹我的作品。這部中篇集在俄羅斯出版時使用的小標題是“五個聰明的小故事”，這個題目一開始讓我很疑惑，隨後把我逗樂了，就好像我的同行們所做的事隻是寫一些愚蠢的文章一樣！當然，這種情況確實存在，尤其是在近二十年間。但如今，俄羅斯還有不少仍在產出高質量作品的科幻作家。

至於我自己，已經在科幻領域耕耘了三十餘年。我認為自己算是一名足夠“暗黑”的作者，所寫的故事並不總是以美好的結局收尾，還有，我更喜歡描寫災難。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所說十分中肯：“樂在親赴沙場，戰鬥廝殺；樂在面臨深淵，無所懼怕。”這句話再合適不過了。

除了科幻小說，我也寫過一些天文學科普書籍，但對我來說，主業永遠是科幻，盡管寫科幻要比寫非科幻難得多。

但也有趣得多。

科幻作家就像是插畫家，隻要他的畫技真的高明，就算他對人們說“現在我要開始騙你們的錢了”，人們也完全不會在意。這就是他與街頭騙子的區別。傑出的蘇聯科幻小說家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總結了三點：“奇異事件、秘密、可信性”——這就是優秀的科幻小說的配方，對於插畫家和科幻作家同樣適用。他們的任務是一樣的：以奇異事件來喚醒想像力，以秘密來支撐奇異事件的成立，以可信性來保證觀眾不會走開、讀者不會看到一半就把書合上。作者的文學水平在這裡可以等同於插畫家的技藝。同時，人盡皆知，自己所看的是虛構作品，不會嘗試將其代入現實。

“這會帶來什麼收獲呢？”任何人都有權這樣問。答案很簡單：如果沒有想像力，就沒有超前的思想，而沒有超前的思想，就沒有進步，無論是科技上的，還是社會上的。這就是簡單的答案。

它屬於娛樂產業嗎？毫無疑問。但是，它對人大有裨益。

讀者閱讀科幻小說，隻是為了得到快樂嗎？是的。但隻要“插畫家的畫技真的高明”，那麼通常來說，它還會帶給讀者一些超越快樂的收獲。

有趣的是，促成文學作品誕生的可能是任何契機。比如《計算者》這個中篇——許多俄羅斯讀者認為這是我好的作品——其寫作動機隻是我答應了《如果》雜志的編輯，要為他們寫一篇稿子。

後來，我多次責怪自己為什麼要答應下來，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寫這篇小說的過程十分漫長，也令我痛苦，直到寫後一章時我纔感受到了快樂，覺得自己寫出的，哎呀！並不完全是平庸之作嘛。

當然，我從起初便知道，它的核心設定是與一些更早的作品相近的，比如埃裡克·拉塞爾的《某處之聲》和羅傑·澤拉茲尼的《小街的毀滅》。但是，《計算者》的情節和主題是完全不同的。

看來，我成功完成了任務。但要如何評判，取決於您。希望這個故事，關於一位天纔出色地解決了一個不甚合乎道德的難題的故事，不會讓您感到無聊。

同時，尊敬的讀者，也請您關注這部中篇集裡的其他幾篇作品。我希望它們能使您回味無窮。

祝您閱讀愉快！

2022年9月26日

如果有誰心血來潮想要嘗一下這裡的水，毫無疑問，他會發現水味道苦澀，夾雜著難以忽視的腐臭，還明顯帶點咸味——雖不至於完全不能入口，但足夠讓任何一個還沒渴得就要一命嗚呼的人徹底喪失喝水的欲望。

這裡的水看起來也並不令人賞心悅目。植物纏結而成的浮毯頗有彈性，往裡壓入一隻杯子或一口小鍋，口渴的人能從泥炭懸浮液中慢慢濾出些棕褐色的漿液——液面通常覆蓋著一層油膜，而水裡總是帶著橫衝直撞的微小生物的大軍——它們完全無害，但即使是沒有極度潔癖的人也會對此嫌惡萬分。

即使沒有攜帶除鹽器或離子交換過濾器，在沼澤裡穿行的人也不會渴死，不會。飲用半咸水至少在幾周內並不會對人的健康造成威脅，而不適感一如既往地完全是個人問題，沒有誰會對此感興趣。同樣地，也從來沒有誰關心那些在沼澤地裡停留超過幾周的人是否面臨脫水的威脅。因為在沼澤地裡生存那麼長時間，已經是種不可思議的奇跡，這需要同樣不可思議的運氣，至於水質如何就完全不重要了。

確實曾有這樣的傳說，但並沒有統計資料作為佐證。無論是在深淵星，還是在其他被人類征服的星球上，統計學都不研究“不可思議”範疇內的事物。

一輛車身上有司法部部徽的無窗大巴車低低地掠過平坦的沼澤沿岸，在接近能量放射塔時放慢了速度，關閉了反重力繫統，伴隨著短促的摩擦聲降落在了礫石地面上。根據它飛行和降落過程的獃板無趣，可以判斷出操縱它的是自動駕駛繫統，由於很久以前就已經摸索出一套適合這條路線的機動程序，繫統不會做出別的嘗試。一聲輕響，車身上撐開了一扇門。舷梯伸出，落到砂石上，像是做鬼臉吐出的舌頭。

從大巴上下來的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組，一組手持武器，一組手無寸鐵。後者被銬在一條長鏈上。一共有十個人：七男三女，身著統一的囚服，笨重的鞋子和黑色的緊身褲讓他們很難走得太快，更別說跑了；同色的囚衣後背上有個白色的圓圈，它在黑暗中也能發光，但亮度不會強到妨礙瞄準。

其中一個女人抽噎不止。男人們則陰沉著臉，一言不發。蠓蚋盤旋，鑽向他們的眼。

隊伍裡有一個面色磚紅、身材魁梧的中年軍官，戴著普通的中尉肩章，負責押送的士兵們聽從他的指令，呈鏈狀散開並武裝戒備。即使犯人沒有一絲逃脫懲罰的機會，在執行判決的過程中也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有的人可能會認為，因試圖殺死他人而喪命比被流放落得更輕松。

個被解開鐐銬從人鏈裡放出來的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毫不起眼的男人。他被人從背後朝著百步開外、位於塔樓另一邊的沼澤輕輕推了一把。一個嘶啞的聲音快速地說道：“到那邊去。前進二十步，轉身，原地待命。走。”

男人揉了揉手腕，回頭望了一眼，“警戒網撤了嗎？”

“專門為你留著呢。”背後的人不無揶揄地哂笑，“快走，聰明人。你擋別人道了。”

男人開始踏出步。走第二步時，他像踢足球一樣，鞋尖踢到了一小堆沙礫，碎石呈扇面飛濺而起。這些碎石往前方飛去，在三步開外的地方撞上了某樣看不見的東西，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並如一片灰雲般懸在了半空。簌簌落地，變成細沙。

“我還以為深淵星沒有死刑呢。”男人平和地說，“我弄錯了嗎？”

“塔樓上的！”軍官仰起紅褐色的臉，高聲呼喊道。

一個不同膚色的人從上面探出頭來，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你在睡覺？你是想被關禁閉嗎？為什麼沒有關警戒網？”

“對不起，”上面的人絕望地嘀咕，“啊……沼澤裡有動靜，中尉先生。”

“還是一樣滿口謊話。”軍官鄙夷地往腳下吐了口唾沫，“即使真如你所說，你所謂的‘動靜’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趕緊給我撤掉警戒。我隻等三秒，第四秒你就該後悔了。”

“已經好了，中尉先生。”

“別說廢話！應該怎麼向上級報告？”

“警戒網已撤除，中尉先生。”

軍官惡狠狠地加重了呼吸，就在這片刻之間，獨自被從人鏈裡分離出來的男人諷刺而同情地看著他。隨後這個犯人的肩胛骨間就被推了一下——一下被推過了還懸浮著碎石灰燼的地方。從他還完好無缺而不是被肢解成幾千小塊可以看出，現在警戒網的確是暫時撤除了。

僅供犯人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