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到現在我都不被認為是一個正常的成年人。我在小學時非常成熟，但當我進入中學，我就沒那麼成熟了。而當時光流逝，我變成了一個孩子似的人。我想我可能無法與時間結成同盟。”

川上弘美，日本女作家，1958年生於東京。

1994年，《神》獲得首屆帕斯卡短篇小說新人獎，自此登上文壇；

1996年，《踩蛇》獲得百一十五屆芥川獎；

1999年，《神》再度獲紫式部文學獎；

2000年，《溺》獲第十一屆伊籐整文學獎和第三十九屆女作家文學獎
；

2001年，《老師的提包》獲第三十七屆谷崎潤一郎文學獎；

2007年，《真鶴》獲第五十七屆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

2015年，《水聲》獲得第六十六屆讀賣文學獎；

2016年，《不要被大鳥掠走》獲得第四十四屆泉鏡花文學獎，主要著作有《西野幸彥的戀愛與冒險》、《風花》、《神》等。

譯者

嶽遠坤，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繫助理教授，曾獲日本野間文藝翻譯獎，主要譯著有堀辰雄《起風了》、東野圭吾《新參者》、角田光代《單戀》、山岡莊八《德川家康》等。

陳燕，福建師範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中日比較文學。 

小夜在思考。

這裡的這兩個人，莫非分別是住在千葉縣和櫸野區的爸爸和媽媽，他們各自從自己的夢中來到這裡的麼？爸爸和媽媽現在還會懷念他們相愛的那段時間，會夢見他們相愛的那段日子？

若是如此……

但是，對於小夜“做夢的你們現在何處”這個問題，兩人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兩人回答小夜的問題時，松開了原本握在一起的手。淡紅色和淡綠色的光開始閃爍，傳遞出兩人心中的不安。

為什麼兩人會這樣不安呢？小夜心想。他們明明那麼相愛，那麼需要對方。

（但是，我不知道戀人相愛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因為我沒有戀愛過。我根本想像不到他們心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難道……小夜猜測。

（戀愛本身對於相愛的兩人來說，不僅僅是美好的，而且伴隨著強烈的恐怖麼？） 

小夜心裡雖然感覺不會是這樣，但是看到男人和女人臉上那種不安的表情，又開始覺得這也並非沒有可能。

（是像魔鬼一樣恐怖，還是像灶馬蟲一樣可怕呢？——小夜非常害怕浴槽或者洗手間窗邊的灶馬蟲。）

小夜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兩個人。但是，關於“相愛的恐怖”，她依然找不到絲毫頭緒。所以，她隻好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一邊，學著仄田開始逐條思考起來。

第九，正在做夢的這個女人和男人不知道他們睡眠中的身體身在何處。

（哎，好復雜啊。）

小夜心想。

但是，小夜依然感到心中燃起了希望。她開始懷疑現在的爸爸和媽媽或許依然愛著對方。

小夜抬頭看著男人和女人。

兩個人都好美啊。女人的脖頸和手臂那麼楚楚可憐，夢幻般的眸子，稜角分明的臉龐，以及偶爾掠過那張臉龐的憂郁。男人一臉高興的樣子，充滿活力的身體，陽光的臉龐以及看女人時那溫柔的神情。

讓兩人充滿魅力的，並不是他們的長相和身體。在這一點上來說，他們隻是普通的男女。兩人之所以顯得魅力非凡，是因為他們心中的愛之光照亮了他們的臉和整個身體。

“啊。”

小夜嘆了一口氣。

“原來我的爸爸和媽媽曾如此相愛。”

男人和女人籠罩在蜂蜜色的光線中，不安地盯著小夜。

秋蟲又唧唧地叫了起來。

仄田原本是個沒出息的男孩。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心中常常覺得自己沒用。

隻是，他自己雖然很沒出息，卻又有一種強烈的自尊。

這種自尊心是什麼呢？

其實是一種謙卑的態度。

這裡，希望大家不要誤解。這裡所謂的謙卑，並不是指他本人認為自己比別人差而卑躬屈膝。

這裡的謙卑其實是這個意思：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

比自己優秀的人有很多。

自己要想生活下去，需要很多人的幫助，比如奶奶、齊籐老師和鳴海……

自己雖然比別的同學知道的多一點，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即便是這樣的自己，也有幾個優點。

那個世界的仄田，一直有著這樣的自尊心。

但是，與那個仄田相比，這個世界裡優秀的仄田，早已忘記了自己心中的那種“謙卑”。

我比誰都強。

大家都要服從我。

像我這麼優秀的孩子，不要要任何人的幫助也能生活下去。

現在的仄田心裡開始這麼想了。這種想法非常危險。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滑向這個危險的深淵。

野村伸手去開門。仄田將第三塊蛋糕放進口中，然後追了上去。

打開門後，野村沿著樓梯走向三樓的病房。然後，他打開通向三樓的小鎖，走進病房那層的走廊。住處的走廊鋪著木地板，而這裡的走廊卻鋪著奶油色的油氈地板。刺鼻的消毒液味撲面而來。

“這邊，小聲點。”

野村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

清子姨媽準備了生日蛋糕。還有小夜喜歡的散壽司、炸雞塊、土豆沙拉。

媽媽還沒有回來，小夜決定為了清子姨媽，也要表現得高興一點兒。

小夜當時還隻是一年級小學生。

如果閱讀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人認為一年級小學生什麼也不懂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小夜知道清子姨媽正極力地想要安慰自己，媽媽之所以在不熟悉的公司裡工作是由於爸爸離開家了。她還知道自己害怕妖怪的事情，讓媽媽和清子姨媽都非常煩惱。

在必要的時候，孩子有時甚至能夠比大人們更加成熟地接受現實。所以，當媽媽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小夜並沒有哭哭啼啼，而是決定跟清子姨媽一起度過一個快樂的生日之夜。

小夜非常地努力。

沒能一口氣吹滅所有的蠟燭，小夜有一點傷心——朱莉告訴她，如果能夠一口氣吹滅所有的蠟燭，許下的願望就會實現。不用說，小夜的願望就是媽媽能夠在家裡多獃一些時間——在喫炸雞塊的時候，小夜和清子姨媽都沒有說話，小夜突然感到了一陣難過——去年過生日的時候，爸爸還沒有離開，一家三口一起去新宿喫咖哩飯了——小夜在清子姨媽說笑話時咯咯地笑著，不停地嚷嚷著“生日真快樂”，後甚至還唱了首歌。

小夜唱的是一年級時學會的首歌《青蛙大合唱》。

小夜張大嘴巴唱著。雖然是個孩子，內心也覺得青蛙的歌跟十二月的生日不太搭調，但她裝作滿不在乎地唱著。唱著唱著，清子姨媽以輪唱的方式加入了。受到清子姨媽歌聲的影響，小夜本來就不太準確的音程，變得更加奇怪了。不過，清子姨媽非常用心地配合著小夜。

一首歌唱完的時候，清子和小夜都使勁兒地鼓掌了。

隨後，突然，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也許不該在唱歌的時候變得那麼開心。

不快樂卻裝作很快樂的時候，因為非常緊張，剛好可以悄悄地把“難過”深深地藏起來。

可是，如果真的感到開心，一時大意，那可就糟了。“難過”會乘虛而入，突然湧上心頭。

那是一種非常窘迫的沉默。

沉默，房間裡的悄然無聲，時針發出的滴答滴答聲，讓小夜的難過無處遁形。

清子姨媽為了小夜，想盡快打破這沉默。她說道：

“小夜，今天阿姨給你準備禮物了。”

“哇！禮物！太高興了！”

小夜特意回答得非常響亮。

清子姨媽連忙站了起來。她打開壁櫥，取出一個紙包。

“好大啊！”

小夜說著，微微一笑。

清子姨媽把紙包一下子遞給了小夜。

小夜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紙包。她輕輕拆下繫成一朵花的紅絲帶，小心翼翼地揭掉了上面貼著的膠布。細心地打開外包裝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用玻璃紙裹著的紅色手提包。

（哇！）

當時，小夜從心底裡發出了真正的歡呼。不是那種佯裝出來的明朗，而是一個女孩在看到中意的手提包的那一瞬間發出的滿心歡喜的叫聲。

小夜問：

“這個是送給我的麼？”

清子姨媽微笑著點點頭。

“打開看看吧。”

小夜打開了玻璃紙。不過，她沒有急著踫手提包，而是先仔細地疊好包裝紙和玻璃紙。因為她經常看見媽媽那麼做。

“我要打開了！”

說著，小夜啪地一聲打開了手提包的卡扣。

小夜如今上四年級了。對現在的她來說，紅色手提包已經有些偏小了。可是，對於當時還是一年級小學生的小夜來說，那個手提包跟大人們用的一樣氣派。

打開卡扣之後，小夜發現裡面放著一張漂亮的手帕。然後，還有一個小小的手鏡。

小夜取出了手帕。雪白的手帕搭配著白色的花邊，上面用白色的絹絲繡著“小夜”二字。

“這個手帕是清子姨媽為我做的麼？”

小夜問。

“是的。我給白色的手帕加上了花邊。小夜的名字是外婆幫忙繡的。”

手鏡是茶色賽璐珞的，小小一個。

小夜試著照了照自己的臉。

她有點擔心，不知道自己會看到怎樣一張臉。手鏡裡會不會映照出一個孩子，她因為媽媽沒有回來而滿臉落寞？

可是，她錯了。

出乎意料，鏡子裡出現的是一個看起來十分幸福的孩子。

（怎麼回事）

小夜想。

（我正在笑）

因為過生日的時候，媽媽沒回來，小夜心裡非常難過。

然而，鏡子裡的小夜是那麼健康，紅撲撲的臉蛋，眼裡充滿了笑意。

是啊，雖然媽媽沒回來，可是有清子姨媽。而且，還有在手帕上為自己繡了那麼漂亮的名字的外婆。

小夜緊緊地抱住紅色的手提包，脆生生地說了一句：

“謝謝！”

沒事的。

雖然爸爸離開了，媽媽忙於工作，妖怪很可怕，但是我沒事的。

心裡這麼想著，小夜再一次朝清子姨媽笑了笑。

清子姨媽似乎明白小夜的心思似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如果跟那時心裡的落寞相比，不論什麼事情自己都能坦然面對。在第七個夜晚的世界裡，小夜緊緊地抱著已經陳舊的紅色手提包，跟一年級的生日那夜一樣堅信不疑。

小夜把格力克萊爾送的圍裙順溜地繫在腰間，開始麻利地收拾起桌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