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帕維爾死去的那天，本是他一生中棒的一天。

他們約好在山崖上見面，地點就選在樹林和石圈之間。天冷得刺骨，他的腳踩在凍結的積雪上嘎吱作響。

雪地反射的滿月之光投下了重影，詭異地遍布在大地上。在他身後，光禿禿的干枯樹杈好像要攀爬那片無雲的夜空。在他眼前，冰冷的石頭閃閃發光，好像是由一顆顆星星鑲嵌而成的。

有一個人在帕維爾身旁牽著他的手，那是瓦萊裡婭。他幾乎不敢看她，生怕這場夢會消失。這一定是場夢，對嗎？他們兩個人總算單獨在一起了。

他還是看了看她，因為實在難以自持。他迷失在她燦爛而美麗的微笑裡，看著她淡金色的發絲拂過完美而光滑的臉頰，感覺自己漸漸沉入那雙天藍色的眸子裡。他仿佛置身於一場夢中……

一場噩夢。

她瞪大眼睛，微笑扭曲成驚呼，隨後是一聲尖叫。

黑暗包裹住兩人。幾道影子突然從樹林裡出現，腳步拖沓地走向他們。隨後，像樹枝般瘦削而干枯的手將兩人的嘴捂住，抓住了他們。

世界天翻地覆，兩人被凌空拽起。他們扭動著身體，大聲地呼救。帕維爾和瓦萊裡婭牽著的手被一把扯開。他後一次看到女孩驚恐的臉時，她正朝他的方向伸出手，迫切地想再次觸踫到他，迫切地想尋求解救。

一道罩著袍子的暗影來到兩人中間，擋住了他的視線。那道影子頭戴黑色兜帽，臉隱藏在陰影之中，身後的圓月如同冰冷的光環。影子轉向了瓦萊裡婭。

帕維爾後看見的景像是另一道暗影漸漸向他逼近。

帕維爾後聽見的聲音，是瓦萊裡婭充滿恐懼、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尖叫。因為她看到了兜帽底下的東西。

塔迪斯停頓了一瞬，卡在時間漩渦翻卷的色彩中。隨後它在無垠的時間裡悶頭往前一衝，往旁邊一閃，又往後倒退。

盡管塔迪斯的外殼磨損嚴重，它的內部卻安穩平靜。主控臺的中心柱運轉正常，所有該亮的燈都亮著，傑克·哈尼斯上校正吹著口哨，一切都很順利。傑克停下口哨，按了一個根本不需要按的按鈕，隨後繼續相當浮誇地吹起了“把煩惱打包……”的調子。

警報音跟口哨的節奏實在太合拍，直到他下一段副歌吹到一半時纔注意到那個聲音。

“微笑，微笑，微笑……”

哔，哔，哔。

緊接著，他馬上開始行動，在控制臺邊檢查掃描儀，向下翻查一大堆信息。其實他看不懂多少，但還是裝模作樣地點著頭，免得博士或羅絲走進來。

“警報？”他查看了另一條讀數，“求救……”傑克露齒一笑，“可能是美人落難。”

或許，他好別踫任何東西。或許，他好等博士過來。

又或許，“管他的……”

博士衝了進來，羅絲緊隨其後。他神情嚴厲，她滿臉笑意。

“鬧什麼呢？”羅絲問。

“一個求救信號罷了，”博士用胳膊肘把他擠開，傑克一邊往旁邊挪，一邊回答著羅絲，“沒什麼，在宇宙高邊疆經常能遇到。”

“這種很少遇到。”博士盯著掃描儀，頭也不抬地對他說，“這是嚴重事態。”

仿佛回應一般，律動的警報音變成了劇烈刺耳的聲音。“不該這樣啊。”博士緩緩轉向傑克，“你沒有干蠢事兒吧？”

“啥？我？你覺得我會不知道標準操作程序？”

“這裡沒有什麼標準操作程序。”羅絲提醒他。此時她也來到了控制臺，踮著腳尖去看掃描儀，“快，讓我瞅瞅。”

“哦，真棒。我們收到求救信號，而你卻想著肉鋪。”

“你倆閉嘴！”博士喝令道，“有人回應了信號，這下沒問題了。”

“是嗎？”羅絲問。

“是的，回應信號的人會過去幫忙。問題已經解決了。”

“他們會嗎？”傑克小聲問。

“一定會，這是道德義務。他們先回應了，所以其他人不會再管這個信號，不是嗎？自動化繫統向外發送求救信號，假如有人回應了，繫統就會源源不斷地發送各種定位數據和精確信息。信號強度增強了百分之五百，很可能是用掉了後一點備用應急能量。不過已經過了這麼久，我猜這隻會浪費某些人的時間罷了。”

“也不知道是誰回應了。”羅絲轉過身，準備把問題拋到腦後。

“呃，這個嘛，”傑克說，“其實……”

博士張大了嘴，“你該不會……”他聽到傑克又開始吹口哨，馬上轉過身。“你回應了。”博士重新查看掃描儀，“他們現在都急壞了，以為有人會去鬼知道哪顆光禿禿的星球上把他們救走。好吧，他們沒必要覺得我會……”他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皺起了眉頭。

“道德義務。”傑克小聲說。

“對，我們該去幫幫他們，博士。”羅絲插嘴道，“他們在哪兒？”

“鳥不拉屎、啥都沒有的荒野。”傑克猜測道。

博士抬起頭，臉上又出現了笑容，“是地球——二十一世紀初期。”

傑克悶悶不樂地點點頭，“你瞧，我說對了吧？”

哥羅德尼上將的一隻大手握著雕花玻璃杯，另一隻手則拿著屏幕牆的遙控器。哪怕伏特加灼燒著他的喉嚨，他依然保持著冷峻的表情。可是當他開口講話時，那嗓音仿佛是從一堆碎玻璃裡硬擠出來的——沙啞、刺耳又粗糙。

“多久以前？”

跟隨他的人無須詢問那是什麼意思。屏幕上顯示著能量分布圖，在紅色的背景上，有一個代表能量脈衝的黃色小點。他們打開整個俄羅斯北部的地圖開始搜尋。隨後，他們放大到諾瓦羅斯科半島，再到諾瓦羅斯科村，後找到了這個：一張衛星影像，清晰得足以看見整個基地、舊營房和軍事設施。潛水艇好似深色的鼻涕蟲，正爬向海灣封凍的海水中。能量脈衝那一圈圈不協調的色彩覆蓋著山崖。

“出現在十一分鐘前，在此之前可能存在一些背景能量，不過都在容許範圍內，不值得擔心。”

“如果是那些舊反應堆的輻射呢？”上將責問道，“為什麼沒從潛水艇修藏塢釋放出來？”一個新的想法閃過腦海，他吞下一大口伏特加，“那上面的導彈拆掉沒？”

“呃，大部分都拆掉了，不過其中一艘潛水艇上還有幾枚SS-N-19。”副官咽了一口唾沫，“可能有好幾枚，實際上我們並不清楚。”

上將嘆息一聲，“我們當然不清楚了。我們啥都不知道，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我們為何要擔心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是否會發生輻射洩漏？幾枚‘船難’級巡航導彈隨時可能把它們吸收掉。你知道一艘奧斯卡II級潛水艇能裝載多少枚巡航導彈嗎？”

他的兩名副官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知道，“恕我直言，上將……”

他自問自答道：“二十四枚。”

“這不是輻射洩漏，長官。”

“你知道每一枚導彈的威力有多大嗎？”

“它們雖然沒被移除，但都正式停用了。”第二副官緊張地說，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知道，“雖然導彈還在原來的地方，但是彈頭都被禁用了。”

“這不是輻射洩漏，長官。”副官重復道。不過他還算明智，沒有提高音量。

“相當於五十萬噸三硝基甲苯炸藥。每艘潛水艇搭載二十四枚導彈，說不定有一打潛水艇……”

“十五艘。”第二副官咕噥道。他滿頭大汗。

“我們應該慶幸那些洩漏出來的玩意兒沒有引爆巡航導彈，”上將晃了晃玻璃杯，酒在杯口打轉，“即使那會害死半島上的每一個人。”他又啜飲一口伏特加，“說得好像我們二十年前沒有把他們都扔在那兒等死一樣。”

“那不是——”

“你次說的時候我就聽到了！”上將咆哮道，“如果不是輻射洩漏，那到底是什麼？”

沒人回答。

“我們得查出那是什麼，還得告訴美國人，那兒有一個反應堆洩漏，不過我們自己能解決，以免他們胡思亂想。得向他們保證這不是一個發射信號。”

第二副官不自在地扭了扭身體，用汗津津的手指松開硬領，“長官，我們真的要告訴美國人嗎？諾瓦羅斯科是個機密機構——那裡的潛水艇修藏塢，還有科研基地……”

哥羅德尼豎起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屏幕，“如果我們能看見那玩意兒，他們也能看見。如果我們試圖保密，那可以肯定，他們早就知道那裡了。萊文上校在哪兒？”

兩個副官花了好一會兒纔意識到上將換了話題。隨後副官回應道：“他的團隊正在……處理車臣任務的歸途中。”

哥羅德尼點點頭，表情次有了變化，一抹微笑浮現在嘴邊，“叫他來。”

“上將，您要見他？”

“不，不是這兒，你這個蠢貨。”他又指向屏幕，“叫他到那兒去，去搞清楚情況。”

“他本來準備回家，長官。”副官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氣說，“我可不想告訴他……”

“那就派別人告訴他。”哥羅德尼打斷了副官的話，“我要萊文去處理這件事，他是我們這兒能干的人，而且他不會亂來。”他在椅子上挪了挪，轉頭看著身邊站著的兩個緊張兮兮的副官，“至少不會比我更亂來。”

不到十分鐘後，一架米-26光環直升機就在伊爾庫茨克上空劃出一道弧線，展開新的旅途。一周前，它還滿載著整整八十五人的作戰部隊開始出征之旅。現在，它要把僅剩的三十七人帶回去。

奧列格·萊文上校啪的一聲關掉無線電設備，臉上露出決絕的憤怒。

“信號在減弱，我猜是能量不夠用了。”博士敲了敲掃描儀上代表信號脈衝節拍的閃光。

“他們的情況肯定很不好。”傑克說。

“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嗎？”羅絲問了一句，閃光和讀數對她來說毫無意義，“他們是什麼？”

“可能已經死透了。”博士斷定，“不過，既然我們這位伙伴已經告訴對方會前去提供幫助，我們好還是實際確認一下。”

傑克揚起一邊眉毛，“如果你不想就算了。”

“這跟我想不想毫無關繫，對不對？因為這是我的道德義務。”博士繞著控制臺移動，把他擠到一邊，“你給我施加的道德義務。”

“還有我。”羅絲提醒兩人。

“這是個重復的模式，”傑克告訴他們，“循環信號。”

“對，那有可能是‘遇險、遇險、遇險’。”

“也可能是‘求救、求救、求救’。”羅絲補充道。

傑克吸了吸鼻子，“我隻是想說，說不定我們能破譯這個信號，搞清楚它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救命’。”控制臺一邊的鈴叮了一聲，博士一拳砸向某個開關，“來嗎？”

傑克還在研究掃描儀上的脈衝節拍線條，“如果這是一段循環信號，或許我們就該把它當成一個環。”他撥動一個開關，重復的線條自行彎曲，組成一個圓圈。脈衝變成了光斑，形狀和尺寸略顯不同，有點凌亂地分布在屏幕上。

羅絲越過傑克的肩膀看了一眼，“這好像巨石陣的地圖。”她說，“快來吧，不然我們又要像往常一樣被甩在後面了。”

“你說什麼巨石陣？”兩人走出塔迪斯時，博士問了一句。

“哦，沒什麼。”羅絲說。

她慶幸自己穿了大衣，順便把自己又裹緊一些，好抵御外面的寒冷。明媚的陽光似乎對他們腳下幾英寸深的積雪毫無作用。

“那很好，因為……”

博士大步走在積雪覆蓋的平地上，盯著前方的景色，身後留下一串腳印。

塔迪斯停在了山崖，這裡寒風呼嘯，把羅絲的頭發吹成了鳥窩，還掀起她腳下少量的積雪。她聽到下方很遠的地方傳來浪濤聲，不過目前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博士身上。博士轉身看著她，咧嘴笑了，“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博士的一側是樹林，樹木都豎著光禿禿的尖枝丫，上面掛滿冰柱。他的另一側立著一排石頭，豎立的石頭。它們在寒冷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嵌滿了反光的石英。

“石頭圍成的一個圈？”羅絲說，“這一定是個巧合。”

“說到巧合，我的——”

傑克的話被一陣突然出現的轟鳴聲蓋過了。風猛然變大，雪花掃過山崖，刺得羅絲兩眼生疼。

一架形似巨型金屬蜘蛛的大直升機氣勢洶洶地懸在空中，與山崖正好持平。直升機一側的門半開著，一個男人跳了出來——那是一個穿著卡其制服、身背裝備、頭戴作戰頭盔、手持突擊步槍的軍官。緊接著，他身後一排相同裝扮的士兵也跳到地面上，全都壓低身體迅速散開，圍成一圈，各就各位。

博士信步走回羅絲和傑克身邊，“歡迎派對？”他猜測道。

包圍圈閉合起來，士兵們舉起步槍——槍口正對著博士和他的朋友們。個跳出來的人把步槍掛在肩上，自信堅定地走到圓圈中間。隨後，他停在博士面前。

單從他的眼神，羅絲就能看出這人正在氣頭上。

1

“你們在村莊邊上干什麼？”軍官厲聲問，“如果人們管這兒叫村莊的話。”

“那你會管它叫什麼？”博士問。

“社區。”軍官吐出一個詞。他身材健碩，又高又壯，在一身戰鬥服和裝備的襯托下，顯得塊頭更大，“碼頭。機構。”

“你的語氣好像在說瘋人院。”羅絲說。

軍官轉身看向她，“如果他們現在都還沒瘋，那我可要大喫一驚了。那些人被拋棄並遺忘在這裡整整二十年了，就算擁有整個基地也無濟於事。”

“他們？”

“什麼？”

“你說‘他們’，”博士回答，“好像你覺得我們並不來自這個社區碼頭機構，無論我們後決定管它叫什麼。”

“你們衣服沒穿夠。”軍官說。

“你們也沒有。”傑克指出，“你們身上穿的並不是北極專用戰鬥裝備，對不對？卡其制服在這片雪地裡可不能成為偽裝，而且我敢說你們都沒給武器裝上防冰裝置。”

軍官瞇起眼睛注視著傑克，“你說起話來像個美國人。”

“謝謝。”

“那並不是表揚。”

“俄國人。”博士嘀咕一句，隻夠讓羅絲聽見。隨後他提高音量說：“那麼上校，是什麼把你帶到了諾瓦羅斯科半島？”

“我接到了命令。”

“好吧，我們也接到了命令。你要是覺得自己一接到通知就被強拉到這裡來，真該看看我們的遭遇。”

當博士把手伸進上衣夾克時，羅絲發現軍官明顯頓了一頓。博士動作小心緩慢，還咧嘴笑著示意自己沒有惡意。等他把手拿出來，羅絲看見他抓著一個小皮夾。博士把皮夾打開，露出一張白紙：通靈紙片——它能讓別人看到博士想讓他們看到的東西。

“我說了，我們也有命令。”

軍官緩緩點頭，看著那張白紙，“我希望你不需要我向你敬禮……那什麼博士。抱歉，你的拇指遮住了名字。”

“對，”博士把皮夾塞回上衣夾克裡，“沒錯，這位是羅絲·泰勒，我的二把手。這位是傑克·哈尼斯上校，來自情報機構。”

傑克也笑了起來，“你不需要知道我來自哪個分支，我想你準能猜到。”

博士雙手一拍，“好，那我們都是一伙兒了唄？”說到這裡，他的微笑不見了，“哦不，沒必要敬禮。隻要你願意做我需要你做的事，我們就不會妨礙你。這樣夠公平吧？”

“你又是誰？”羅絲想知道。

軍官轉身朝自己的手下打了個手勢。士兵們收起步槍，各自轉身，緩慢而小心地走過山崖。一部分人朝石圈走去，另一部分人則走向樹林。

“看來你們得到的信息跟我們的一樣簡要。”軍官轉身對他們說，“我是奧列格·萊文上校。跟你們一樣，我們來這裡調查衛星接收到的能量異增。跟你們一樣，我也不願意待在這兒。所以我們應該盡量直截了當地解決這件事。”

“對。”博士贊同道。

“不管他們怎麼說，我認為能量來自其中一艘潛水艇，或者科研基地。”

“我們也這麼想。”傑克同意道。

“什麼潛水艇？”羅絲說。

“什麼科研基地？”博士問。

萊文輪番看了看他們兩個，“原來你們一點兒都沒得到知會啊。”他說，“他們的典型作風。你們竟然知道自己在哪兒，這已經讓我很驚訝了。”他嘆了口氣，準備走開。與此同時，他好像次注意到了塔迪斯。

“哦，那是我們的。”羅絲說。

“設備，”博士解釋道，“之類的。我們跟你一樣，也剛被扔到這裡。”

萊文點點頭，“一片狼藉。”他咕噥道，“你們有蓋格計數器嗎？”

“你覺得我們需要用到那個？”博士問。

萊文大笑起來，“你不覺得嗎？”

他轉身走向自己的隊伍，那些士兵已經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了。博士、傑克和羅絲互相看了幾眼，博士搖了搖頭，“沒有特別超出背景值的輻射讀數。”他小聲說。

“那你確實檢查過了？”羅絲問。她感到寒冷刺骨，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嗯，是的，我想我檢查過了。”

“你想？！”

一聲憤怒而懊惱的咆哮打斷了他們，萊文將一隻手伸進頭盔裡按著耳朵，羅絲猜測他應該佩戴了無線電耳機。他轉過身，對博士說：“抱歉，長官……”

“叫我博士就好。”

“博士，我們好像遇到麻煩了。”

“什麼麻煩？”傑克插嘴道。

“石圈裡發現了一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