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莫裡哀是法國人引以為豪的名字。他是法蘭西喜劇之父,也是西方文化史上喜劇藝術的大師。他將法國民間鬧劇改造成具有深刻社會內容的風俗喜劇和性格喜劇;他對社會矛盾和人性弱點的深入挖掘,使喜劇藝術大大超越娛樂功能,而上升到哲理批判的高度;他塑造的許多典型都具有不朽的生命力,諸如答爾丟夫、阿巴公等,甚至已經進入法國和歐洲一些國家的辭典,分別成為“偽君子”、“慳吝人”的同義語。莫裡哀的藝術影響深遠,不僅後世歐洲許多流喜劇家(如謝裡丹、哥爾多尼等)都師法莫裡哀,許多並非喜劇家的文學大師(如歌德、巴爾扎克等)也都從莫裡哀的喜劇中吸取營養。
莫裡哀原名讓-巴蒂斯特·波克蘭(1622—1673),莫裡哀是他的藝名。波克蘭家世代經商,莫裡哀的父親於一六三一年成為王室內廷陳設商,領王室內廷供奉銜,可想而知家境富裕。讓-巴蒂斯特是家中的長子,是父親希望之所寄,十五歲時父親就為他辦理了內廷供奉職務的世襲權,前程有了可靠的保障。讓-巴蒂斯特從小受到良好教育,很早就被送進著名的貴族子弟學校讀書。他對人文科學具有廣泛的興趣,尤其熱衷於哲學。傳說他深受伽桑狄伽桑狄(1592—1655),法國數學家和哲學家,他否定了笛卡兒的天賦觀念論,強調感覺是認識的主要來源。的感覺論影響,還翻譯過盧克萊修盧克萊修(約前93—約前50),拉丁詩人和哲學家,曾以長詩《物性論》表述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的原子論,試圖證明靈魂由物質派生,與肉體同生共死,以消除人們對宗教的恐懼感。的《物性論》。這可能是使他養成觀察習慣和批判精神的重要原因。一六四○年,他父親為他在奧爾良購得法學士學位及律師職務,同時讓他在巴黎大學攻讀法律,希望他不僅繼承父業,還能成為法院行走。但父親這一切苦心全部落空,因為二十歲的讓-巴蒂斯特迷上了戲劇。一六四三年,他宣布放棄世襲權利,加入藝人的行列,和貝亞爾兄妹一起創辦了“光耀劇團”。莫裡哀是他從一六四四年開始使用的藝名。由於缺乏經驗,劇團慘淡經營,負債累累。勉強維持到一六四五年,債主的一紙訴狀把莫裡哀送進了監獄。父親花錢把他贖出來,而“浪子”仍然不肯回頭,他和劇團的友人一起離開巴黎,去外省闖天下。
整整十三年,莫裡哀和他的劇團在外省輾轉巡回,歷盡艱辛,幾乎走遍法國所有的大小城鎮。正是在為劇團的生存而苦苦掙扎的過程中,莫裡哀豐富了閱歷,研究了世態人情,積累了大量生活素材。隨著思想的成熟,莫裡哀的編劇水平日益提高,演技也日漸精湛。《冒失鬼》(1655)和《情怨》(1656)的演出,在外省引起轟動,光耀劇團聲名大振。一六五八年,莫裡哀率團返回巴黎,在盧浮宮路易十四御前演出了喜劇《多情的醫生》,大獲成功。路易十四下令將光耀劇團留在巴黎,並將小波旁宮劇場撥給它和意大利喜劇團輪流使用,莫裡哀終於在巴黎站穩了腳跟。
此後十餘年間,莫裡哀的佳作源源不斷,平均每年都有兩部新劇上演。莫裡哀的喜劇刻畫社會風俗、針砭時弊,分析人性的弱點和誤區,鞭籉一切保守落後的封建意識和社會上的種種丑惡現像。他的喜劇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卻也觸怒了許多當朝貴人和舊觀念的維護者,因而與他的成功相伴隨的是無止無休的煩惱和鬥爭。一六五九年上演《可笑的女纔子》,由於刺痛了矯揉造作、附庸風雅的貴族老爺和貴婦人,被宣布禁演,後爭取到路易十四的支持,纔解除禁令。一六六二年的《太太學堂》,由於批判了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束縛及愚昧化教育,呼吁了愛情、婚姻的自由,竟引起一場軒然大波。頑固保守的貴族和教會人士攻擊《太太學堂》輕佻、下流、淫穢、褻瀆宗教;而池座觀眾和布瓦洛等有識之士則給予此劇極高的評價。布瓦洛熱情贊揚莫裡哀的藝術纔能,稱贊《太太學堂》在歡笑中說出真理,在滑稽的對話中包含深刻的教誨。為回答敵人的惡意攻訐,莫裡哀於一六六三年接連寫了兩部反批評的喜劇:《關於〈太太學堂〉的批評》及《凡爾賽宮即興》,從這兩部喜劇開始,“侯爵”成為被取笑的丑角。與《太太學堂》的題材相類似的作品還有許多,如《斯卡納賴爾》(1660)、《丈夫學堂》(1661)、《逼婚》(1664)等,惟《太太學堂》因將主題升華到社會問題的高度,反響格外強烈。《太太學堂》的風波剛剛平息,一場更大的風暴又接踵而至。這就是《偽君子》一劇所引發的一場長達六年之久的鬥爭。
《偽君子》(1664—1669)是莫裡哀喜劇藝術的成果,是世界戲劇史上的經典之作。莫裡哀將批判矛頭直接指向天主教的精神統治,他揭露假虔徒的偽善和欺騙手段,嘲諷上當受騙者的糊塗昏庸。當時法國天主教會的核心組織“聖會”(又名“信士幫”),實際上是個披著宗教外衣的特務組織,其任務是刺探、監視人們的思想言論,迫害所謂的“異端分子”和“自由思想者”。這些偽信士以虛假的虔敬苦修和道德說教蠱惑人心,實則男盜女娼、無惡不作。答爾丟夫就是這類假聖人的集中概括。因而《偽君子》前三幕於一六六四年在凡爾賽宮試演時,大大觸怒了聖會組織和支持聖會的貴人們。他們在王太後支持下,到路易十四面前告御狀,攻擊莫裡哀反宗教。《偽君子》被宣布禁演。莫裡哀提出抗議,向路易十四遞交了份“陳情表”,未能奏效。莫裡哀不肯善罷甘休,不允許他公演,他便到私人府第演出。一六六六年,王太後去世,“信士幫”失去一個大靠山。次年,莫裡哀對劇本作了精心的修改,將披黑袈裟的答爾丟夫改為穿世俗服裝的答爾丟夫,劇名改為《騙子》,一切可能授人以柄的地方都做了刪節或改動。但演出第二天,又接到巴黎法院的通知:繼續禁演。莫裡哀為此向路易十四呈交了第二份“陳情表”。然而所有的反動勢力這時都聯合起來反對莫裡哀,巴黎大主教親自出面,命人張貼榜文,宣布無論在公開或私人場合,都嚴禁閱讀或聽人朗讀此劇,否則取消其教籍。迫於情勢,國王不便表態。莫裡哀氣得大病一場,劇院停演了七星期。直到一六六九年,教皇頒布“教會和平”詔書,放寬宗教政策,《偽君子》纔得以正式開禁。莫裡哀於是取消以往所做的改動,僅保留了答爾丟夫的世俗身份。全劇以答爾丟夫的可恥失敗收場,同時歌頌了國王的英明偉大。不言而喻,演出非常成功,劇場盛況空前。從此《偽君子》成為莫裡哀喜劇中受歡迎的劇目,三百多年來,在世界各地常演常新,長盛不衰。答爾丟夫也早已跨越國界,成為全人類的偽君子典型。
在為《偽君子》的公演而奮力拼搏的過程中,莫裡哀對封建貴族階級的認識進一步深化,一六六五年,他借用傳說中西班牙大貴人唐璜的形像,創作了以揭露貴族階級的荒淫無恥、道德敗壞為主旨的五幕喜劇《唐璜》,指出在貴人們高貴優雅、風流倜儻的外表下,掩藏著何等自私、邪惡和墮落的本性。這部戲隻演出了十五場又被勒令停演。緊接著他又創作了鞭撻貴族社會世態人情的《恨世者》(1666),劇中塑造了一個高尚正直,因而在貴族社會顯得滑稽可笑的憤世嫉俗者的典型,通過這個人物,莫裡哀得以盡情抨擊貴族社會的庸俗無聊、自私自利、吹牛拍馬、口是心非、欺世盜名、爭名逐利等惡劣風習。
富有的市民階層是莫裡哀熟悉的社會層面,對資產者的研究剖析是莫裡哀喜劇中有深度,也富喜劇效果的部分。如《慳吝人》(1668)中對貪婪吝刻成性的高利貸者的諷刺批判,《喬治·唐丹》(1668)、《貴人迷》(1670)中對淺薄虛榮、攀附權貴的資產者的揶揄嘲笑,都達到了深刻的思想性和喜劇藝術的完美結合。《慳吝人》是古典主義喜劇的經典作品之一,莫裡哀高人一籌之處在於,他不僅以典型化的手法,入木三分地刻畫了利欲熏心的吝嗇鬼的心理特征,還率先指出了拜金主義對人性的異化作用,指出對金錢的狂熱追求如何破壞了親情,毒化了人與人的關繫:兒子借高利貸,拿父親的壽命做抵押;父親放高利貸,拿到的抵押品竟是自己的壽命。就這樣,他的喜劇在表現人類可笑、可惡之處的同時,又讓人感到可悲亦可嘆。莫裡哀藝術的偉大震懾力,正來自以喜劇的形式,表現了社會生活中的悲劇內容。歌德曾精闢地指出:莫裡哀的喜劇“已跨至悲劇邊緣”,他的《慳吝人》“帶有高度悲劇性”。見愛克曼:《歌德談話錄》(1825年5月12日)。歌德的這一評論打破了悲劇、喜劇的傳統界限,糾正了把喜劇混同於鬧劇的淺見,對正確理解莫裡哀式的深刻喜劇有很大幫助。
事實上莫裡哀的喜劇幾乎全都含有悲劇因素:《喬治·唐丹》中的唐丹先生,出於虛榮與貴族聯姻,結果成了破落貴族索丹維爾男爵家的“肥田糞”,他替貴族還債,供他們揮霍,還得受他們的奚落、欺騙和侮辱;《貴人迷》中的茹爾丹先生鬼迷心竅,夢想躋身貴族行列,為模仿貴人的生活方式,不惜揮金如土,結果成為欺詐、捉弄的對像;《恨世者》中的阿爾賽斯特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他在與社會環境的搏鬥中孤立無援,後隻好逃避現實,遠走他鄉;同樣,紈绔子弟唐璜的愛情歷險也不知造成了多少人間悲劇,《唐璜》的後一幕“石像赴宴”,將亦悲亦喜的效果同時推向高潮,既驚心動魄,又大快人心。
值得注意的是,莫裡哀喜劇中光彩奪目的人物常常是下等人、僕人,他們代表著聰明纔智和人類的良知,常直言不諱地道出事物的本質和真相。如《偽君子》中的桃麗娜、《屈打成醫》(1666)中的樵夫斯卡納賴爾、《司卡潘的詭計》(1671)中的司卡潘等。尤其是足智多謀的司卡潘,正是法國民眾喜愛的一類民間英雄。這種人物是喜劇中活躍的因素,往往成為那些束手無策的主人們的高參和救星。
作為喜劇家,莫裡哀的性格和人們的想像完全相反,他的藝術逗樂了所有的觀眾,而他本人卻沉郁而內向。或許是由於他對人情世態看得太透,或許是由於他對社會的悲劇感受太深,他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是不苟言笑的。他初的願望是成為悲劇演員,後卻選擇了喜劇,因為喜劇的戰鬥性更強,對現實的批判更犀利、更明快。莫裡哀喜劇的批判精神,使它的作者成為教會和一切保守勢力的眼中釘。為了與敵人周旋,莫裡哀不得不尋求路易十四的庇護,這是他在作品中常給國王唱頌歌,以致大大削弱喜劇尾場的藝術性的根本原因。
莫裡哀勞碌一生,給人類留下了三十餘部劇作。他是劇團的編劇、導演和主要演員,又是調度一切的行政首腦,加之不得不隨時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其緊張和勞累可想而知。一六七三年二月,他帶病演出新劇《無病呻吟》(又譯《沒病找病》),勉強演完終場便暈倒在地,送回家中,病情急劇惡化,咳破血管,不治而亡,終年五十一歲。
莫裡哀去世的噩耗震動了全巴黎,人們一致為天纔的隕落感到悲痛和惋惜。而一直仇恨他的巴黎大主教卻借口他死前未能懺悔,不準他葬入教堂公墓,後經路易十四干預,纔允許將他葬在公墓圍牆外埋葬自殺者的地方。教會的排斥打擊絲毫無損於莫裡哀的偉大,傳說莫裡哀去世後,路易十四曾問布瓦洛:在他統治期間,誰在文學上為他帶來的光榮?布瓦洛回答:“陛下,是莫裡哀。”雖然莫裡哀直到去世尚未成為法蘭西學院法蘭西學院於一六三五年成立,其院士被稱為“不朽者”。院士名額限四十,死去一人再補選一人。的院士,但法蘭西學院的大廳裡卻立有他的一尊石像,底座上的題詞是:“他的光榮什麼也不少,我們的光榮卻少了他。”
應該說,這句題詞絲毫沒有誇張之處。
艾珉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