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生活的偉大之處（《混血兒波爾西翁庫拉如何放下死者》後附評論之一）

若澤·伊杜阿爾多·阿瓜魯薩

若熱·亞馬多與埃薩·德·蓋洛斯一樣，是我在文學上的初戀。自然，之後還有許多其他作家，但是如果沒有若澤·瑪麗亞與若熱·亞馬多，我很難成為現在的樣子，尤其是成為這樣的作家。想像一個羞澀的少年，生長在安哥拉中部的高原上，一個鑲嵌在非洲心髒的新興城市。想像他正坐在一間擺滿書的房間。在那樣一個時代，也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書籍對我而言就像通向世界的小窗子。除去電影之外，再沒有其它窗子。在萬博，我們並沒有電視，網絡也隻在二十年後纔進入我們的生活。

在若澤·瑪麗亞那兒，我發現了諷刺的力量；在符拉迪克·門德斯先生那裡，我知道虛構能夠同現實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甚至能夠變成現實。而若熱則將巴西交給了我。他向我以及在我之前的許多非洲作家展示了創作本土文學的可能性。若熱·亞馬多用文學探究了巴伊亞豐富多彩的混血世界，與此同時，他也在不知不覺中為大海彼岸的兄弟作家開闢了道路。從這個意義上講，亞馬多也是個使用葡語創作的非洲小說家。

安哥拉、莫桑比克與佛得角的大部分作家都承認亞馬多作品的重要性，還有一些則懂得向他致敬。比如說，我想起了佩佩戴拉，在他出名的小說《捕食者》中，有一個人物叫做納西布：“他出生的時候，安哥拉電視臺次播放了連續劇，名字叫做《加布裡埃拉》。出於對電視劇的喜愛，全家一致同意，如果生女孩就叫加布裡埃拉，生男孩就叫做納西布，還能有其它叫法嗎？”2000年5月20日，《巴西日報》刊登了一篇訪談，其中佩佩戴拉詳細敘述了他與若熱·亞馬多的關繫。《巴西日報》是安哥拉作家閱讀多的報紙，也是翻譯多的報紙。佩佩戴拉說：“我從十五歲起開始閱讀亞馬多。當到了不惑之年，已經讀過他的許多作品。他無疑是早使我張開雙眼的作家，帶我看到了許多東西，看到了本質上離我並不遙遠的現實。巴西東北部與安哥拉有許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在沿海地區。海岸與對著海岸，彼此遙遙相望。”

對我來說，若熱還教我去愛那些並不可愛的人：那些出於自願或者被迫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以及他們非同尋常的渺小生活。在若熱·亞馬多之後，我隻在詩人馬努埃爾·德·巴胡斯身上看到過這種對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人的愛，其他人卻遺忘或者拒絕這些人。

他終放棄了政治。我相信在這些鬥爭之後，留在亞馬多心裡的正是對弱者的同情——窮人、妓女、肮髒難聞的人或者失去航行能力的水手。可以這麼說，在若熱·亞馬多那裡，文學戰勝了政治，並從未喪失理想。

既然剛剛提到了佩佩戴拉，那就不能不提發出了相同聲音的盧安迪諾·維埃拉：“在若熱·亞馬多身上，我學會了從壓迫者與被剝削者的角度看世界。通過對詩與美的執著追求與展示，甚至是在美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在殘酷野蠻的環境中，若熱·亞馬多幫我塑造了人格與文學。”

奇怪的是，巴西現代文學似乎對巴西的非洲世界不感興趣。在現在的巴西小說中，黑人或混血兒的數量比電視劇裡或政府機關少。而在《上帝之城》上映之前，巴西電影也是相同的情況。《上帝之城》調動起了全世界億萬觀眾的激情。實際上，某個巴西所不願承認的巴西對世界的吸引力更大。我認為，一部分原因是混血的巴西就好像對世界未來的準備或者提前。世界看著巴西，就好像在一面魔鏡前面，看到幾十年後的自己。巴西——喫著豆飯的巴西——以其全面的非洲-拉丁視野，發明了所文化主義。那時，這個概念尚未得到定義，也沒有成為眾多討論的焦點話題。

近幾年，巴西尤其是巴伊亞根植於非洲的混血文化以其生機與獨特征服了歐洲。記得我曾在柏林出席過一次聚會，參與者都是來自歐洲各地的巴西戰舞團體。在斯德哥爾摩，我曾聽過瑞士人演唱桑巴，盡管他們一句葡萄牙語都不會說。我看到過奧裡沙在裡斯本城郊跳坎東布雷舞，也看到過聖神之母在巴塞羅那用海螺預言。

若熱·亞馬多重新創造了巴伊亞，而在近幾十年中，這個新巴伊亞的文學疆域正在不斷擴大。倘若說文學能夠定義一座城市，若熱·亞馬多便是好的例子。我在柏林見到的那些吹著弓形琴、跳著巴西戰舞的金發少年也許從未讀過亞馬多的作品，但是這種風格獨特的體育舞蹈之所以能為世界知曉，卻至少有他的一份功勞。當他們接觸到這位巴伊亞作家時，一定不會感到陌生，而是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身份並不為出生或者護照決定，而是由每一天的生活構成。而閱讀就是毫無風險的生活。我知道，閱讀亞馬多已經使我變得有些像巴伊亞人；我也能夠肯定，許多讀者都與我有同樣的感受。

在《混血兒波爾西翁庫拉如何放下死者》中，亞馬多以簡單感人的方式重申了他之前作品裡業已表達的觀念。

在這篇小說裡，我們看到了對妓女與流氓的歌頌，看到了幽默、諷刺與酒神祭的狂喜。而這一切都壓縮在了短小的篇幅之中。倘如亞馬多隻寫過這一篇文章，他當然不會停止寫作，但是通過這篇小說，已經能夠猜到亞馬多文學中的根本特點。

從結構上看，這篇小說就好像一部成人童話。身為妓女的面紗瑪麗亞扮演了天真的公主，而王子一角——事實上稍微有些對立——則由混血兒波爾西翁庫拉充當。他擅長言談、熱愛燒酒，還是令人畏懼的紙牌高手。其他的妓女就好像保護仙女，花了整整一夜縫制婚紗，“這裡不是有一大群女人嗎，無論妓院裡的還是街上的，她們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難道不能當當裁縫，做一套帶有面紗與花冠的婚紗嗎？她們很快湊齊了買花的錢，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布和花邊，找來了鞋子、絲襪、白手套，居然還有白手套！一樣一點兒，還有人拿來了絲帶”。故事的後，面紗瑪麗亞嫁給了波爾西翁庫拉。他們將永遠幸福，因為新娘已經死去。

這篇小說的有效性恰恰在於優雅純潔以及事實的普遍性。敘述的口吻，小酒館的聊天，使故事顯得簡單有趣並能抓住讀者。一個故事引出另一個故事，就像小溪彙聚成江河。終，故事的主流奔騰而出。而像所有的好故事一樣，要到後纔能知道。

謝謝你，“愛滿多”的若熱。

《混血兒波爾西翁庫拉如何放下死者》
多年之前，外國人便在此停泊。他金發碧眼，沉默寡言。我從沒見過有人如此喜愛甘蔗燒酒。如果說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樣，這不算什麼，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這樣（贊美上帝！）。但他卻能連續兩天兩夜吸吮酒瓶仍面不改色。他不會因此變成話癆或者與掀起口角，也不會哼唱過時的歌曲或者回憶不堪的往事。他原本沉默，依舊沉默。隻有藍色的眼睛收緊起來，變得越來越濕潤。在他的目光中有一團紅色的炭火，正灼燒著那片藍色。
坊間謠傳著眾多關於他的故事，其中一些頗吸引人。然而因為無法從外國人口中證實，一切隻是道聽途說。他的嘴巴上了鎖，即便在盛大的節日上也不曾打開。盡管彼時有大量燒酒沉積在腳上，雙腿都仿佛變成了鉛塊。梅賽德斯對外國人的情意人盡皆知，可就連她這麼愛打聽的人，對於那個被他殺死在故鄉的女人和那個他追擊了數年的男人，也無法探聽出一點確切消息。為了抓住這個男人，外國人跨越了無數地方，直到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在那些燒酒超越了理智的日子裡，每當梅賽德斯問起，外國人總是盯著一處地方。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濕潤的藍眼睛收緊起來，突然變得火紅。他發出野豬一般的叫聲，含義令人疑惑。我不知道這個下體上有十七處刀傷的女人的故事是如何傳到這裡的，裡面充斥著各種細節。而他那個同鄉青年的情況則更加細致。他從一個港口逃到另一個港口，直到外國人刺了他一刀。正是這把刀殺了那個女人，十七處刀傷都在下體。我同樣也不知道，他是否背負著這兩位死者。他從不願卸下負擔，哪怕醉到閉上雙眼，兩團炭火掉在地上，也掉在我們腳上。要知道，死者是沉重的負擔。在燒酒的作用下，我常見到勇敢的人卸下重擔，甚至交到陌生人手中。而兩具尸體，腹部中刀的男人和女人，則更加沉重得多。外國人從不願意放下他們，無疑是沉重壓彎了他的脊背。他從不尋求幫助。而這件事卻流傳著各種細節，甚至成為了迷人的故事。一些情節使人發笑，另一些又令人痛哭，就像一個好故事應有的那樣。
但我並不想講外國人的事情，還是留待下次吧，因為這需要時間，不是一杯小小的燒酒——我無意冒犯各位——就能講清他的故事、展開他的人生軌跡並破解這些謎團。留待下次吧，倘若奧沙拉神允許。時機與燒酒都不會缺少，不然要那些日夜不休的蒸餾機做什麼？
在這個故事裡，外國人不過是所謂的過客。他在那個雨夜到來，是為了提醒我們那是聖誕前夜。這是他那裡的東西。在他的故鄉，聖誕節是熱鬧的慶典，可在這裡不是。沒有什麼能同聖若昂節的慶典相比，它開始於聖安東尼奧節，又在聖佩德羅節中變得完美，它吸收了歐莎拉的水、邦紛的慶典、我父桑構的責任，更不用說沙灘聖母節（這纔是慶典！）。這裡從不缺少節日，自然無需從國外借鋻。
就在外國人提起聖誕節時，那個乞討盲犬故事中的混血兒波爾西翁庫拉換了個位子。他在一個煤油箱子上坐下，用一隻手掌捂住杯口，以防那些貪嘴的蒼蠅偷喝燒酒。蒼蠅不喝燒酒？請原諒我，傑出人士，你們說出這番胡話是因為沒有見過阿隆索酒鋪的蒼蠅。它們全都上了癮，會為每一滴酒瘋狂，會將身子浸入杯中，品味之後飛將出來，發出蜂音器般的嗡嗡聲。阿隆索是個固執的西班牙人，沒有人能說服他消滅這些鬼東西。他總是說，並且也不無道理，他買這間酒鋪時就有蒼蠅，不能因為它們喜愛美酒就傷害它們。這個理由並不充足，因為所有的顧客都喜歡美酒，而他不會將他們趕走。
《群鳥的奇跡》
奇跡發生在聖弗朗西斯科河岸的皮蘭尼亞斯城，在一個熱鬧非凡的集市上。數百名居民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們來自於各個階級，既有抗擊過蘭皮昂的巨富賈爾德·哈馬裡奧上校，也包括從內陸趕來賣玉米和木藷粉的貧苦農民。見證這一刻的還有一位名人，也就是伊洛伊薩·拉莫斯太太。作為小說大師的遺孀，城市特地為她舉行了歡迎活動。眾所周知，她從不撒謊，因而她的證詞使這件事更加可信。
事件的主人公是烏巴爾多·卡帕多西奧與林多爾夫·伊塞吉埃爾。前者是一位通俗作家、大眾詩人與情詩高手，在這三項纔能上都獲得了群眾的認可與廣泛的稱贊；後者則是一名上尉，即便在遍地都是勇士的阿拉戈斯，其勇敢殘酷也無人不曉。時至今日，人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哪個部隊的上尉，但他靠把人送進墓地來獲得肩章，因為使他成名的職業是槍手（他以此獲得金錢與榮譽）與薩博的丈夫——這份職業要求他有足夠的纔能、活力，並對所有男性施以暴力威脅。因為薩博——說句實話——無論對其丈夫的身份還是丑陋的臉，又或是致命的武器都滿不在乎，永遠都笑嘻嘻的。聖弗朗西斯科河岸的所有男人都想得到薩博，無論單身的還是結婚的，訂婚的還是同居的，甚至包括那些未滿十四歲的小孩兒。但是一想到她丈夫的狂怒，一想到槍口下的死亡，有勇氣的就隻剩下薩博自己；愛慕者們紛紛秉住呼吸，強迫自己無視薩博的投懷送抱。
烏巴爾多·卡帕多西奧則迎了上去。這並非因為他勇氣超群，而是因為不了解當地的情況。他是一個外鄉人，來這裡是為了尋找讀者，在熱鬧的集市上推銷休閑讀物——而其中的後一本，《女富豪與狼人的姘居故事》，一定會大獲成功，這也是應該的——他在集會上演奏優美的樂曲，創作即興的詩行，又在款待他的床上休息，在混血女人的乳房中忘卻生活的抗爭。無論其目的如何，他都與槍手狹路相逢，那時他正穿著一件女式上衣，那件衣服如此短小，其實就是薩博粉紅色性感睡袍的上半部分。
《羅薩琳娜的死亡與勝利》
沒錯，各方勢力的智者，你們將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正是我，一個堂堂的男子漢，一個罕見的對同性之戀免疫的男舞蹈家，正是我，戰栗地重復著這個消息，我懷孕了。我的腹部正在隆起，裡面充斥著奇怪的欲望，比如咀嚼狂風，打破世界盲打紀錄，對著月亮嚎叫，在市政劇院的盛大宴會上穿著燕尾服在地上打滾。我肚子裡懷著怎樣的孩子？我向整個宇宙發問，也問著我自己。一個來自遠古的莊重聲音回答了我，可怕的事實變得明晰而迫切：在我的腹中，一個嶄新的羅薩琳娜正在成形。也就是說，依據現代的科學技術，我將毫無痛苦地分娩出我自己的女人，那個使我懷孕的女人。除了墮胎，還能有什麼辦法？告訴我，你們這些騎著牲畜的道德學家，除了墮胎還能有什麼辦法？但我沒有這麼做，根本沒有時間，羅薩琳娜已經降生了。
羅薩琳娜前往了未來。她騎著無產階級的快馬，以太陽為旗幟。她將啟示錄作為留給我的遺產，歷史的這一篇章已經寫下，舊世界散發著難聞的臭氣，它的根基正在動搖。沒有東西能阻止我，書記官先生，但你可以記錄下我的證詞：如果我沒殺她，那並非由於我對十誡、法律的尊敬或害怕。如果我沒殺她，如果我任由她從我的腹中出生並前往未來，是因為在這決定性的時刻，我已經彈盡糧絕。留待下次吧，我會在每一個十字路口等著她，帶著由鮮花、香水組成的獵槍，穿著狂歡節的全套服裝。我，花園的肥料，邪惡的告密者，也許會在資本與壟斷的彌賽亞中等待著她。
不，陛下，不要用我的故事來論證你的獨裁與特權。當我在石頭上刻下戒律時，並未想過制造嗎哪的壟斷或者荒漠中的大片地產。我隻想在人們的道路上打開一條通道。我將擁有屬於我的原子彈，我將登上月球空間站，我將帶上那把舊獵槍，消滅掉你們渺小的大糞世界，再向你們這群石渣的末日吐上一口唾沫。然而，既然羅薩琳娜已經逃脫，她穿越了幾個世紀，創造了富足、和平與幸福，做這些事還有什麼意義呢？要到什麼時候，刑法與人心裡纔能不再有“殺人”兩個字？要到什麼時候啊！什麼時候，羅薩琳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