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序
紀德和普魯斯特可以說是二十世紀法國文壇的雙峰,雖然形態不同,但各有各的氣勢。正如紀德傳記作家克洛德·馬丁說的,若要進入普魯斯特的世界,隻需閱讀他的《追憶似水年華》,若要進入紀德的世界,不但要閱讀他的三四十部主題各異、有時還相互抵觸的小說、遊記、戲劇、詩歌集、“傻劇”,以及篇幅浩繁的日記,還要讀他跟當代文人、藝術家、朋友、普通人交換的近二萬五千封信,且還不說至今還封存在都塞圖書館的八十幾本小冊子,從中恐怕也會有新發現。
紀德悠悠一生過了八十二年,從一八六九年到一九五一年,經歷兩次世界大戰,各國邊界重新劃定,強國勢力此消彼長,風俗習慣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紀德對現實生活中的潮流、趨勢、變遷均感興趣,宗教、性、政治等問題在他的作品中都有反映。他不但是時代的見證人,也是時代的創造者,因而被人稱為“二十世紀的歌德”、“大寫的現代人”。
在“介入文學”這個名詞被人們接受以前,紀德就毫不猶豫地讓自己和作品介入時代的鬥爭中,反對殖民主義和法西斯主義,譴責極權統治,為同性戀辯護,主張打破禁錮人性的清規戒律。然而他立志要做的是文學家,時刻關心自己作品的文學性和風格,認為這高於其他一切。他在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七日的日記中說:“我的問題不是怎樣成功,而是怎樣長存。很久以來,我隻是試圖在上訴時贏得官司。我寫作隻是讓人一讀再讀。”
讓人一讀再讀,這是紀德作為作家的責任感。如今紀德逝世整整五十年,當然已經不是一個“當代人”,也不再是新一代青年的精神導師,他的作品中表現出孤郁的詩人氣質、敏銳的洞察力、明淨的文筆,讓人讀了不僅留下雋永的回味,同時也欽佩他直面人生的勇氣。他的書給他帶來許多榮譽,也給他招來不少詈罵、仇恨,終他的全部作品還被列入梵蒂岡教廷的禁書目錄。紀德是二十世紀位倡導風俗革命、吹響自由號角、提出不要沉溺過去奢望未來而要掌握眼下一時一刻的作家。他還提醒人們去享受感覺。
紀德出生在一個新教徒家庭,從小接受嚴格的加爾文教義,灌輸了滿腦子的教規禁忌。正是這些強制性的清規戒律,在這名文質彬彬的青年心裡產生了適得其反的結果,他要打破清教徒的桎梏,在作品和行為中大膽表現真正的自我。
克洛德·馬丁在紀德傳記中提出三方面對紀德的影響:歌德、王爾德和北部非洲。他從歌德的作品中認識到要敢於向人生索取它提出的美好感覺,把幸福看作一種必須履行的天職。他追隨王爾德《格雷的肖像》中包含的異教徒的自然主義,這成了他少年時接受的虔誠的解藥。後是在北非,特別是在他喜愛的阿爾及利亞,大自然喚醒了他心中潛伏著的被壓抑的本性。他不接受什麼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專家轉彎抹角的解釋,而是直截了當地提出同性戀也是一種自然性格。
不過在紀德的作品中,欲望不是跌入陷阱,走進死胡同,就是要用謊言來掩蓋。《違背道德的人》中的瑪塞琳在米歇爾自我標榜的新生活拖累下,既得不到愛情,也成不了母親,在怨恨中撒手人寰。在紀德所處的後尼采時代,神與普遍觀念已經消失,人在尋求新價值,指導自己的行為,既誤解了別人,也誤解了自己,無法掌握彼此的欲望,對人生形成一種濫用與糟蹋。《窄門》中的阿麗莎,追求聖潔超過追求情愛,屢次違心拒絕表弟傑羅姆的求婚。她要保持童貞,把愛獻給上帝,盼望在主的面前跟表弟永久結合,終孤獨死去時纔感悟到自己生存的虛偽性。《 田園交響曲》中的牧師,起初好心地收養了一名無家可歸的盲女。盡管妻子屢次暗示他要提防自己的愛心與愛德,但這種感情後還是轉變成了愛情。牧師培養塑造吉特呂德,慢慢有了自己的企圖。可是當吉特呂德一旦眼疾治愈,發現了牧師的虛偽,不但向她隱瞞他們的愛情造成的痛苦,也讓她錯失了獲得幸福的機會。她想的是她看不到的那個人,她看到的卻不是她想的那個人;為了內心的平靜,她不得不讓自己脫離這個世界。在這三部以道德為題材的小說中,有一個共同點,即書中的女性均處於新舊觀念的旋渦中,年紀輕輕又都香消玉殞了。
紀德隻是到了一九三〇年發表的《羅貝爾》中——這與《女人學校》《吉納維也芙》組成另一個三部曲——纔讓女主角吉納維也芙決定在由男人決定一切的社會中擺脫樊籠的束縛,找尋自己的道路,不但要求性愛的自由,還要求有養育非婚子女的權利。
又過了三十多年,在一九六八年法國掀起了震動全國的六月八日運動,在那次運動中,青年提出:我們要做自己身體的主人。而他們中間隻有少數人依然記得,他們的先驅是安德烈·紀 德。
一切有益的話,都是種子,撒播在人的心田裡,總有一天會破土發芽——《如果種子不死》,這也是紀德的一部自傳的書名。
馬振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