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4月，我12歲生日的第二天，在我家位於多塞特郡海岸邊的房子裡，他們舉辦了婚禮，我是伴娘。露西身穿一件淺黃色連衣裙，發辮裡裝飾著顏色相配的花朵。她看起來興高采烈，踮著腳輕盈地穿過房間，像個芭蕾舞演員。她那一大家子法國親戚都來了，一個背著手風琴的男人柔聲唱了一首他們都很熟悉的法國歌，在場的法國人都縱情歌唱起來，包括新娘。

我從未見過露西如此真情流露，她唱著歌，在愛國熱情的驅使下將拳頭舉向天空。

本和我與露西的幾個法國姪子一起玩。我們都不會說對方的語言，但還是設法找到了交流的途徑。其中一個孩子，15歲的朱利安，邀請我和他跳“搖滾”。他面龐英俊，雖然額頭上有幾顆紅色的青春痘。他穿著尖頭靴，腳非常大。這是我次和男生跳舞，或者說是次試圖和男生跳舞。他帶著我旋轉，教我步法，我磕磕絆絆地跟著他跳，同時能聞到他身上須後水的氣味。後他把我丟在那裡不管了，我覺得很沒面子。

後來喫蛋糕時，我發現他在盯著我看。他向我拋來一個飛吻，我的臉頰便火紅滾燙起來。

婚禮之後，沃爾特立馬帶露西去了意大利度蜜月。他們回來後不久，我們便看見她坐在“卵石屋”的收銀臺後面?“卵石屋”是沃爾特位於布裡德波特南街的古董店。“我美麗的妻子露西，現在是我的新經理啦！”沃爾特興高采烈地宣布，聽眾們則表現得不冷不熱。

他的店開張於20 世紀70 年代早期，深受本地人與倫敦人的喜愛?更不用說我母親了，她是沃爾特的頭號粉絲。母親能布置好我們的房子，主要得感謝沃爾特高明的眼光。她不是沃爾特的擁躉。人們來“卵石屋”不僅是因為沃爾特的收藏，也因為他的魅力、幽默與學識。

露西的到來改變了這種常態，人們要費些勁兒來適應這種改變。

露西很害羞，英語也說得很喫力。她在英國似乎不怎麼自在，總是抱怨天氣與飲食。她說話總以“在我的國家”開頭，令我父親不勝其煩。但她了解家具，尤其是19 世紀的法國家具，我母親不止一次說露西的學識令她喫驚。

父母都向我們強調，要熱情對待露西，但本覺得做到這一點很難。我努力遵循他們的要求，與露西見面時也會特意問她問題。她用細弱的聲音回答我，結結巴巴地尋找著合適的單詞。我為她難過，但本不一樣。“她討厭我們，”他說，“我也討厭她。”

母親嚴厲地訓斥了本。“不許說這種蠢話。有什麼好討厭的？她很可愛。這裡沒人討厭別人，她也覺得你和漢娜是可愛的孩子。”

“真的嗎？”我驚訝地問。

“真的，”母親回答，語氣並不太令人信服，“露西的問題是英語不好。搬到新國家生活很不容易，她也在艱難地努力。你們要向我保證會好好對她。她給了沃爾特幸福，這是重要的。”

本聳了聳肩。“我更喜歡她來之前的沃爾特，”他說，“那時沃爾特還跟我們一起玩呢。”

“沃爾特一直是從前的那個沃爾特，”母親說，“他愛你和你姐姐，這點永遠不會改變。你隻要保證按我說的做就行。”

“我保證。”本鄭重地說。

“那就好。”

露西有著橄欖色的皮膚，留著齊耳短發。她的臉蛋很漂亮，卻一直籠罩著淡淡的哀傷。我無意中聽母親說，那是因為她不能生孩子。當我追問詳情時（“怎麼看得出一個人不能生孩子？”），母親裝聾作啞，於是我明白這不是小孩子該問的話。

對露西的電影事業我們所知不多，不過母親說她遇見沃爾特時正“走在成為明星的路上”。“卵石屋”裡掛著一張她的巨幅電影海報。那部電影名叫“L’Arriv ée dumendiant”，意思是“遊民駕到”。那是一部俠盜題材的電影，背景是法國大革命時期。露西穿著紫色緊身禮裙，燙成大波浪的秀發挽成高高的發髻，含情脈脈地凝視著男主角的眼睛。扮演男主角的是一位英俊的法國演員，據說“帥得能令女人昏倒”。從這位演員的黑色外套以及與之相配的馬甲和馬褲上，我推測他並非片名中的“遊民”。

電影上映後不久，露西遇見了沃爾特，如今她住在英格蘭，很少工作。“把黑布丁換成美味的金湯力酒，對她大有好處。”父親說了句俏皮話。

“一點兒都不好笑，”母親說，“沒人願意放棄職業生涯。”

“那個黑什麼是什麼東西？”本問。

“一種惡心玩意，法國人覺得很美味，”父親回答，“是一種血腸。”

“真惡心！”我說。

“我要吐啦！”本嚷嚷起來。

“沒必要嚷嚷。話說回來，也沒人逼著露西放棄職業生涯嘛。”父親繼續說。

“沃爾特應該甩了她，”本說，“他從前很有趣，現在變得好無聊，就像所有結了婚的人一樣。”

“夠了，本。”母親嚴厲地說。

在我們認識的所有成年人中，被本嘲笑過的隻有露西。也許他察覺到了她的脆弱，也許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向沃爾特發洩怨氣。不管怎樣，本不願意和露西接觸，有時露西想對他說話，他就離開房間，邊走邊用挖苦的眼神看她。這些行為帶著一種刻意的殘忍。父母在附近時，本還有所顧忌，如果父母不在，他就肆無忌憚了。有幾次，我看出了苗頭，便事先向露西道歉，希望她別在意我弟弟的所作所為，但她對此似乎十分淡定。“沒什麼，”她無力地微笑著，“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反擊，或者教訓本一頓，讓他收斂些，畢竟本隻是個8歲的毛孩子。然而她什麼也不說。但我猜測如果本是法國人，露西還是會訓斥他的。

我始終不清楚露西是否向沃爾特告過本的狀。也許她這樣做過，但沃爾特不以為然，或者聽之任之。雖說本做得不對，但他的把戲有時還挺好笑的。他模仿露西說話的腔調，學她扭腰擺胯的姿態，做出吸煙的模樣，再噘著嘴假裝吐煙?本模仿起人來惟妙惟肖，因此經常被叫到父母的朋友面前表演。

有一次趁露西在喝茶，本躲在露西身後，做了許多難看的鬼臉。“停下！”當他把手指插進鼻孔的時候，我對他比了口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露西猛地轉身，茶水灑了出來，燙著了她的腿。她跳了起來，尖叫了一聲“蠢小子”。本撒腿跑回自己的房間，父親怒氣衝天地追了出去。

還有一次，本在花園裡找到了一隻蜘蛛，趁露西不注意，他把蜘蛛塞進了她的手提包。他曾聽露西提起自己有蜘蛛恐懼癥。當她打開包時，一隻黑色的大蜘蛛爬了出來，嚇得她再次尖叫。

本裝出驚訝萬分的樣子，甚至提議要幫她倒一杯水。

“是你干的嗎？”她次質問他，綠眼睛被怒火燒得發亮。

那雙眼睛也許還泛著淚光，但我沒看清楚。

“不是，真不是我干的！”本激動地嚷嚷。

“本不會這樣做。”沃爾特緊握著露西的手說。

“不，就是他干的好事。”父親說。

他把本拖走了，我們都聽見了他大吼著訓斥本的聲音。

本哭了，但沒有認錯。隻有我知道真相。幾小時後，本走出房間，眼睛哭得通紅。我要他保證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你對她很殘忍。想想如果別人對你做同樣的事，你會有什麼感受？”

本聳了聳肩。“我纔不在乎呢。”他說。

“你沒說實話，你自己也清楚。”

“隻是開玩笑的。”他嘟囔著說。

“本，”我語氣堅決地說，“這種玩笑並不好笑，沃爾特也絕不會離開露西，因為媽媽說他非常愛她。你再長大些就會明白的。”

“愛來愛去的多無聊，再說我什麼都懂。”

我弟弟金發碧眼，有一張天使般的臉龐，我卻繼承了父親的地中海式長相：黑色卷發、深色眼睛、蒼白皮膚。我和弟弟長得一點也不像，我也很嫉妒他。他是個漂亮的孩子，人們常常這樣誇他。

但對我來說，他是個怪物，小小的、魅力逼人的怪物。

“當心，”我警告他，“你會闖禍的，到時候你就會被關在家裡哭鼻子，我可不會在乎。”

本聳了聳肩。“我也不在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