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2016年的秋天，我次來到中國。當時我和另外九位外國作家受上海市作家協會的邀請，作為嘉賓一起前往上海，在那裡寫作、生活了兩個月。在上海的旅居日子如同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我愛上了上海這座生機勃勃的現代化國際大都會。受邀前往上海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對我而言，這機會到來的時機更是完美。那時，我剛剛得知了我的一部小說——《熱與光》的中文版將要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這是我的書次被翻譯成中文。

《熱與光》講述了一個關於美國小鎮在工業化發展的進程中因受到衝擊而被改變，變得更好也變得更糟的故事。小鎮叫“貝克屯”，鎮上的居民世代都居於貧困之中。2010年，天然氣行業湧入鎮上，給予了每個居民新的機會，以及富裕與繁榮。

盡管《熱與光》一書中的人物都是生活在世界的另一端的，但是我相信中國的讀者們能夠體會書中的人們對生活抱有的擔憂。書中的人物都是些普普通通、努力工作以期擺脫貧困生活的普通人。他們——貝克屯的居民——的願望和每個人的願望並無不同：想要為自己的孩子謀求一個安全的未來，包括富裕繁榮的社會狀況，包括清潔的水源、土地以及空氣。

中國的讀者，想必能夠理解貝克屯居民的這種擔憂。中國近年來的經濟增長速度之快，堪稱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經濟奇跡。在我旅居上海期間，我為我們兩國之間具有那麼多的相似之處而感到驚訝。中國、美國，都是經濟上的超級大國；都有著體量大、復雜且快速變化著的經濟狀況。而且，我們都面臨著如何在經濟增長的同時保護好環境這一挑戰。

當我正在和上海這座城市“熱戀”時，我自己的國家正處於總統選舉期。在上海，美國大選可謂是一個超級熱門的話題。彼時，在向我的中國同事們闡述唐納德·特朗普的觀點時，我總是感到別扭，因為我個人是認為，這位總統候選人的競選宣言和政策——尤其是在環境保護方面——是不明智的、危險的。在創作《熱與光》的那個時候，我完全想像不到我的國家會這麼急迫地公選出這樣一位視經濟增長高於一切，不顧氣候變化的科學事實而提出要將國家環境保護局——美國政府中負責保護國家自然資源與環境的部門——取消掉的總統。

在我寫這篇“序”的時候，特朗普總統正在宣誓就職。對於美國而言，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而在這個新的時代，《熱與光》中所涉及問題將會變得前所未有的急迫與重要。

希望你們能夠喜歡《熱與光》。

珍妮弗·黑格

2017年1月20日

《常規事故  1979》節選

今天一號反應堆正要停機換料。二號反應堆運轉剛滿三個月。五周以來，反應堆一直在滿負荷工作，給學校、醫院、工廠和機場——那些能幫它回本的公共事業供著電。二號反應堆花費了，奇跡不是白來的。

發電站裡有著難以計數的活動部件，像是上帝的腕表：占地幾英畝的燃料罐、發動機、水泵和爐膛，各自分工，加熱和冷卻，嗡鳴且轉動，每一個部件都有其要盡的天命，都有著獨一無二的無限精確的行為動作，如同舞蹈中的招牌亮相。綿延幾英裡長的管道，像是一座小型城市，滿是或開或關的閥門。每一千個活動部件代表著一個符號，一個在方程式——那個用沒有人真正明白的無言的語言寫就的陳述句裡的一個符號。

在安全殼裡佇立著巴布科克和威爾科克斯反應堆，高40英尺，直徑15英尺，是一個由螺紋鋼材制成的一個大型圓柱體。反應堆是“約櫃”，是為了更高的理想而存在的容器，裡面是堆芯區域。堆芯區域裡放著燃料棒，是共計上百噸重的核物資：3萬6千個外層塗滿鋯石塗層的管狀燃料，每一個都蘊含著放射性顆粒。堆芯會產生極其大量的熱量；冷卻水會不間斷地帶走這些熱量。冷卻水蒸發成氣體，氣體通過管道進入發電機組，從而推動汽輪機。

汽輪機組帶動發電機轉動發電，發電機將電輸入變壓器，變壓器變電後將電輸入電網繫統。

電網繫統為整整三個州的電氣設備供電，為電視機、八軌磁盤播放器、手持修草機、永新泵式爆米花機、“雅達利5600”遊戲操作杆供電。

核電站能自我調節，自給自足。夜班從11點到早晨7點，兩個夜間操作員在控制室值班。控制室有禮堂那麼大，亮如一個正在營業的劇院。儀表面板發生格外明亮的光：紅的、藍的、白的、綠的、金的。儀表面板占據三面牆，從地到天花板，加在一起有900平方英尺，上面滿是按鈕、開關、刻度盤和測量儀表，顯示著繫統裡每一點細微變化。所有的一切都服務於那個方程式，那個無言的句子，那個使用了上帝隱秘之語的數字心印。

在控制室裡的6000個指示器裡，750個都在響著警報。

黎明前一小時，那兩個夜間操作員正喝著咖啡，談論著一部電影。其中一個看過了，另一個還沒看過。

“真是部爛片，”個男人說，“雖然儀表啊，和其他那些玩意看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那部電影，是關於一個核電站的災難片，12天前上映。他是和妻子一同去看的，當時她緊抓著他的手臂，全神貫注而又坐立不安：“真的是那樣麼？”這麼多年以來，她次對他的工作、他的經歷產生出了興趣。那個熟悉的丈夫似乎變化成為一個比他過去，比那個穿著變了色的汗衫的慢性鼾癥患者、那個不愛洗澡的大懶蛋，都要偉大得多的人。

“對，差不多就那樣。”他湧起一陣男子漢的自豪感，就像是他開著跑車帶她兜著風。

“我在想他們是在哪裡拍攝這部電影的，”第二個男人說，“什麼樣的電站會讓他們進去搞那玩意？”

橫跨後方整個儀表面板的報警燈都亮起了，一共750個玻璃罩子，每一個都有3英寸×5英寸那麼大。一個罩子閃爍亮起，一條信息被傳達著，“穩壓器，低。反應堆冷卻泵震動，高”。那一塊塊玻璃罩子上面印著用方正的大寫字母標識的短句，如同情人節那印有字的心形糖果。

如果有警報，報警燈會一直閃爍不停歇，直到有人確認這一情況。然後報警燈會一直持續不斷亮著，直到情況被解決。

電站能自我調節，自給自足。這一構想精妙的自主能力是那本操作手冊的核心內容。維護組成員，16個晝夜倒班的男人，知道電站的另一面。周三的早上，在汽輪機房裡，技工去給換熱器做保養。換熱器負責冷卻反應堆。它也掌握著技工的靈魂。他為每一個燃料罐、每一個泵機服務，一視同仁，勤奮、沉默而帶著敵意，他是個為集體需求而奉獻的奴隸。

汽輪機房昏暗嘈雜，管道交錯縱橫。他目前的服務對像是四號換熱器（也被稱為去除礦物質器、離子交換罐；這傻玩意就像是全國50州都在通緝的犯罪頭頭一樣，淨是些外號）。機房裡有8個這樣的換熱器，每一個都填充著樹脂顆粒，顆粒滿塞在換熱器給水管道的間隙之中。這些顆粒要每28天，不多不少，正好28天更換一次，完全遵照操作手冊中的說明。

那部操作手冊有9.5磅重。

那個方程式似夢似幻，來自那些連親手換個輪子都做不到的天賦奇纔的夢境。技工真想花錢去看那些人清理換熱器。換熱器裡的樹脂顆粒會定期凝固住，形成一大塊會造成阻塞的垃圾，整個過程就好像是換熱器會來月經一般；然而就是這麼個該死的蠢玩意可能比他的車都要貴。

更換樹脂顆粒是個艱巨的過程。或早或晚，沒有哪一個換熱器能夠幸免於堵塞。技工用水和壓縮空氣進行清理，完全遵照操作手冊中的說明。這辦法管用的次數屈指可數。到了早上4點，值班的工頭下樓來給他搭把手。技工爬上一根管道，透過護目鏡打量著。

爬上爬下並不輕松，他已經不年輕了。

在他身後，管道顫動了一下。出於本能，他躲了一下，時機剛剛好。管道從固定的架子上斜叉了出來。噪音震耳欲聾，像是一臺出現嚴重回火故障的發動機。水流和氣體從管道裡噴射而出仿佛爆射的機槍。

冷卻水閥門的控制方式是氣動式的。一會兒，整個繫統裡每一個閥門都關上了。

樓上，控制室搖晃得如同遇到了氣流的飛機。那兩個夜間操作員從椅子上被震到了地上。時間是凌晨4點37秒。一聲警報尖厲嘶鳴，聲音如同被火燎了屁股的貓。後方儀表面板上整面整面的白色燈光閃爍不停。

夜間操作員驚獃了，但是卻並不擔心。繫統對於這種可能出現的狀況早有預案，對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都有。在任何一種能夠被想像到的情形下，電站自己都知道該怎麼做。

每一千個活動部件代表著一個符號，一個在方程式——那個用沒人真正明白的無言的語言寫就的陳述句裡的一個符號。

幾秒鐘以內，電站自己采取了行動。首先，汽輪機關閉。旁通閥打開，蒸汽注入冷凝器，繞過汽輪。這一繫列的行為完全遵照操作手冊，遵照那本信念之書。

然後——基於某些神秘莫測的原因——反應堆會自己關閉。

操作員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

在他們周圍的儀表面板上，報警燈閃爍如同煙花：紅的，藍的，白的，綠的，金的。

在演習培訓的時候，繫統一次隻會出現一個問題；該把注意力放在哪裡從來就不是個問題。但是現在，汽輪機被遮斷，反應堆被遮斷，冷卻水繫統完全停運了，溫度和壓力飛漲不停。操作員們被閃爍不停的報警燈從四面八方圍攻著。

值班主任通過廣播繫統進行通告，這一行為完全遵照操作手冊。“二號反應堆，汽輪機遮斷，反應堆遮斷。”多年前，還在海軍的時候，他管理著一個潛艇反應堆。他用堅定自信的聲音大聲地重復通告了兩次，帶著軍事化的那種硬邦邦的感覺。

一個接一個，安全繫統被激活。洩壓閥，供水泵，高壓注入泵。這些設備在恰當的時候自行開始運作，如同操作手冊上所明示的那樣。

一萬五千人生活在核電站方圓一英裡的範圍內。他們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那一奇跡之物——那四個巨大的正呼呼噴著熱氣的鐘形水泥冷卻塔。

對於這一萬五千人來說，事件還沒有發生。他們剛洗完晨浴，剛喫完早飯（用的是“雷明頓”電動剃須刀、“阿曼納”按鍵式微波烤箱）。

一位飼料銷售員正開車去上班，電站在其後視鏡中清晰可見。他心不在焉地注意到冷卻塔裡不再冒出熱氣。然後他擤了下鼻子，喫了片感冒藥。他的兒子把感冒帶回家傳染給了他。兒子能從哪裡感染流感呢？這位銷售員想不出來。他的孩子在家自學，害羞極了，不會去和鄰居家的孩子們玩。隻要能和他自己的那些玩意在一起，他絕不會邁出家門一步。

這天早晨也一如既往。小男孩韋斯利·皮科克正穿著睡衣盤著腿，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玩著一款桌遊。這款遊戲旨在建立一個復雜的捕鼠裝置，是一種魯布·戈德堡式的建構遊戲，涉及二十三個紅的、藍的、綠的以及金色的塑料部件。他朝一個白色的墊子上扔著骰子，然後在陷阱上添加了一塊塑料部件。

桌遊包裝盒上印著“二至四位玩家”，但是這個聰明的小孩子已經學會忽略這類指示說明了。韋斯利操縱藍色老鼠進行一回合遊戲，操作綠色的再進行一回合。他經常和自己對著玩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