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即真實:巴爾干的浮士德(中譯本前言)
林亭 周關超
加布裡埃爾·基富畢業於自動化和計算機專業,曾作為電子工程師就職於布加勒斯特和外地件廠。理工科方面的天賦,加上來自律師父親的遺傳基因,造就了基富縝密嚴謹的邏輯思維和超乎尋常的敘事能力。早在中學時代,作者就在文學方面顯露出超人的天賦,十八歲發表詩作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在以後的幾年裡出版了多部詩集。基富三十四歲發表部小說,作為小說家,算是大器晚成。
纔能與勤奮,加上謙遜和干練,使得基富在創作道路上一帆風順。除在文學創作上的不俗成就外,他在仕途上也可謂是順風順水。他從《叢枝》雜志社的校對員做起,繼後成為編輯、主編,一九八○年被吸納為羅馬尼亞作家聯合會歷年輕的會員。基富現為羅馬尼亞作家聯合會副主席和羅馬尼亞重要的文學周刊《羅馬尼亞文學》的執行主編。
基富的作品曾獲得過羅馬尼亞作家聯合會和地方頒發的多個獎項,還被譯成多種文字在中國、英國、法國、意大利、希臘、美國、海地、比利時、捷克等國出版發行。他還經常被邀出席各類國際學術會議,其中就有在中國、匈牙利、希臘、美國等國舉行的類似活動。
關於本書
小說《權力之圖的繪制者》是加布裡埃爾·基富的第四部長篇小說,是一部寓言體小說。小說通過虛幻的手法、扣人心弦的情節,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主人翁馬太·帕維爾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從德國烏爾姆一家律師事務所寄來的遺產通知書,稱他的伯父留給他這個財產繼承人一百萬馬克的遺產,但他必須為此離開布加勒斯特,到指定的三個城市居住,並完成一篇關於權力的論文。為了弄清這個神秘的伯父,馬太·帕維爾辭去早已讓他厭煩的公職,踏上了懸念叢生的探尋之旅。
馬太·帕維爾在佛爾謝特、伯伊萊海爾庫拉內和卡拉法特這三個城市分別結識了畫家特奧多爾·布萊諾維奇、拉裡拉琴的伊韋斯和工程師弗拉蒂米爾·杜米內亞。他們的一些難以置信的經歷,以及發生在他本人身上種種不可思議的現像,堅定了他要找到那個幕後操縱人的決心。
在德國烏爾姆,馬太·帕維爾遇到了一個衣冠楚楚的白發老人西格佛雷德。此人自稱是後現代的撒旦,他承認發生在畫家特奧多爾·布萊諾維奇、工程師弗拉蒂米爾·杜米內亞和馬太·帕維爾身上所有超乎尋常的現像都由他一手策劃,包括那一百萬馬克的遺產。
馬太·帕維爾決心與西格佛雷德這一魔鬼抗爭,以擺脫他的控制。他決定聯合畫家特奧多爾·布雷諾維奇和工程師弗拉蒂米爾·杜米內亞,一起去尋找西格佛雷德。他先找到畫家特奧多爾,畫家正因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不能自撥而痛苦不堪,並為他畫中那美麗天使的離奇舉動而感到蹊蹺。聽了馬太·帕維爾的介紹,畫家表示願意和他一起去尋找那個自稱撒旦的西格佛雷德。然後,他們倆來到工程師杜米內亞先前居住的豪華別墅。但是,他們並沒有見到他。工程師已經率先找到了逃脫西格佛雷德掌控的辦法:重拾信仰,回到上帝身旁。他也因此把所有家產捐給了教堂,並攜全家搬到了修道院隱居。
馬太·帕維爾和畫家後來到了教堂前。畫家因心力交瘁,後連自己想到的出路——信仰,都沒能讓他消除內心的恐懼,逃脫魔鬼的掌控,終悄然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而馬太·帕維爾依靠信仰,借助上帝的力量,擺脫了西格佛雷德的魔力,找到了心靈的歸宿,找回了自我。
這是一部基於現實,但又充滿虛幻的寓言體小說。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以及小說的人物都帶有濃重的虛幻色彩:世紀交替的二○○○年前夕;佛爾謝特、伯伊萊海爾庫拉內和卡拉法特三個城市構成的“一個百慕大三角”
——“一個黑洞,一個的消極事物的中心”,即“貧困、腐敗、悲慘、謊言、礦工事件、秘密警察、克格勃、黑社會、戰爭”,那是“一個顛倒了的世界”;小說中出現的另外三個重要人物——畫家、琴師和工程師隻是通過不同的鏡子折射出的馬太·帕維爾的影子,雖在人性上各有差異,但其命運和實質卻歸於一致。
加布裡埃爾·基富先期的作品主要為詩歌,通過詩歌這種特殊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了對大自然的熱愛和對生活的追求。生存的快樂、死亡的悲傷、愛情、孤獨等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無一不在作者的創作中得到生動體現。基富的作品“猶如河邊的一棟房子,敞開著所有的門窗,任憑陽光、波濤、海鷗的鳴叫毫無顧忌地侵入,一切都是那麼透亮,無遮無掩”。大千世界包羅萬像,卻難以滿足作者對生活的渴求,但這又恰好成為作者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使他能輕易地找到生命之外的素材。早在其詩歌創作中,作者就熟練地運用了玄學、虛幻的手法,對筆下的人物注入了神秘的色彩:“腿腳深深地扎入土地之下,頭部高高地懸掛在浮雲之上,能感受到地獄的灼熱,能看得見清澈透明的蔚藍色天空。”
在小說創作中,基富曾做過不少嘗試,終找到了一種在藝術形式上值得稱道的方式,即大地與上天的對話。可以說,小說敘事風格不僅是對作者駕馭小說能力的實際檢閱,更是對讀者閱讀耐心的嚴峻考驗。作者試圖通過運用“惡作劇般”的特殊敘事方式,通過對小說結構,乃至情節的刻意“扭曲”,創造出經歷更為豐富、性格更為鮮活的不同尋常的人物。基富鐘愛周遊列國,善於捕捉生活瞬間。在他看來,通過旅行能體驗不同的感受,通過洞察他人可以比照自己,以此開拓視野,豐富自我;而在小說中,則能為人物提供一個比現實世界更為廣闊的空間,包括他們的噩夢、理想以及所有虛無的、看似難以實現的東西。據此,基富通常會讓他筆下的人物也和他一樣周遊世界,尤其是他曾經生活和工作或逗留過的地方。在《權力之圖的繪制者》中,作者也毫不例外地讓他的主人翁在斯科普裡、佛爾謝特、伯伊萊海爾庫拉內、卡拉法特、維丁、烏爾姆等這些他熟悉的地方來回穿梭,並通過引人入勝的情節把它們有機地串聯起來。
有評論稱《權力之圖的繪制者》中的馬太·帕維爾是巴爾干的浮士德,是北緯四十五度(四十五度北緯線橫穿羅馬尼亞中部)的浮士德。這種提法一點也不為過。浮士德題材是十九世紀以來歐洲文學的一個傳統主題。讀完基富的這部小說,不難發現,馬太·帕維爾與歌德筆下的浮士德有諸多相似之處,可以說是浮士德的再現。浮士德精神的實質是要打破彼岸世界與此岸世界、理想與現分裂,尋求一個把神性的理想性與有限的現實性相統一的起點,在統一中尋找生命的無限性,而不是為追尋那個虛無縹緲的精神而失去自我。浮士德精神乃是一種獨立自主、自強不息的精神,是人類精神的體現。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具有這種自由精神境界。人類從前的一切活動,或多或少地與他的內在需求有關,無論是小我中的低級欲求、感官滿足,還是大我中的功名利祿、世俗愛情,不是因為行為低劣導致罪惡,就是因為無所事事而變得空虛。沒有虛無,生命的超越便不可能實現,這是浮士德精神的基本前提。浮士德生命歷程中的每一次提升都伴隨著對自我分裂的跨越,分裂一次,在抗爭中就超越一次,通過分裂與超越的博弈,循環往復,使生命走向無限,達到永恆。
基富在小說情節的構思和人物的描寫上無時無刻不在展示這一浮士德精神,借助魔鬼引出故事,延伸生命,實現超越。馬太·帕維爾的故事帶有很大的普遍性,他的故事就是我們每個人的故事,他所遇到的困惑、煎熬、迷茫,很可能會降臨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隻有堅定信念纔能克服現實生活中的虛無,實現對生命本身的超越和再創造;當生命因自身的內在缺陷而導致毀滅時,它對這種毀滅是要負責任的。小說主人翁馬太·帕維爾在被西格佛雷德逼得走投無路時果斷地選擇了奮起抗爭,為了改變過去那種無所事事、坐享其成的狀況,寧肯放棄身上的特異功能,還俗成為普通人,以實現生命的超越。後,他倚仗信仰的力量,重樹生活目標,把生命的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從而戰勝了西格佛雷德。這種主動性與其說是戰勝魔鬼的武器,不如說是戰勝自我的原始本能。
魔鬼作為一種想像中的妖魔鬼怪,在人類早期文化中就已存在。每一種文化形式,尤其是民間文學,都或多或少地充斥著魔鬼的形像和意識,人們往往把丑惡、無法探索其根源或確定其本質的東西歸屬魔鬼。正如天使、神仙是美好、善良的化身一樣,魔鬼大多是猙獰和丑陋的,東西方文化中的神魔意識大都如此。
浮士德精神的現實意義,並不在於展示一個的虛無主義,而在於呈現生命內在虛無的一面。正是這種虛無,使生命在它的刺激下奮發有為,成為一個超越的生命,創造出一種更富激情的嶄新人生,從而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在基富看來,虛幻小說不止是一種講述當代故事的手段,更是與當代社會對話並提出疑問的一種方式。小說試圖通過表面看來荒誕離奇、實際上源自現實的故事,探索諸多人類的基本問題,比如,生活的意義、生活的方式、如何面對現實以及如何保護我們的精神及內心世界。小說因此獲得了豐富的道德寓意和人生含義,而通過回歸宗教信仰找回自我,早已成為近年來東歐文壇一個熱門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