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喬治•伯勒伊澤

羅馬尼亞當代文學負盛名的作家之一。1935年出生於羅馬尼亞巴克烏縣，曾就讀於布加勒斯特體育學院（1955）、雅西大學語文繫（1967），畢業後曾從事制圖員、代課教師、學生輔導員、編輯等職業，1960年在《金星》雜志上首次發表作品。1979年移居布加勒斯特，先後在羅馬尼亞作家協會和羅馬尼亞圖書出版社擔任領導職務。曾獲羅馬尼亞作家協會獎（1975）和羅馬尼亞科學院獎（1979）。1980年獲富布萊特獎學金 赴美國愛荷華大學深造。2017年4月病逝於布加勒斯特。

主要作品包括短篇小說集《旅途》（1964）、《對話尤奈斯庫》（1966）、《白夜黑晝軼事》（1968）、《格列佛遊虛妄之國》（1994）、《拴著的狗》（2004）、《摩洛哥（I、II卷）》（2011）；長篇小說《兩天的世界》（1975，先後8次再版）、《不聽話的學徒》（1977）、《一個外省人的夜晚》（1983）、《協議》（2016）。

譯者簡介：

董希驍

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教授，羅馬尼亞研究中心主任，博士。2000年畢業於北外羅馬尼亞語專業，留校任教，長期從事羅馬尼亞語言文化教學和研究。出版專著《現代羅馬尼亞語稱謂繫統》、譯著《羅馬尼亞現代文化史》《跬步千裡》《四海之內皆兄弟》、教材《現代羅馬尼亞語語法》等。主要研究羅馬尼亞語言文化，羅馬尼亞歷史，外語非通用語種教育教學，中東歐國家語言政策。曾獲第三屆北京市高等學校青年教學名師獎。

梅蘭（Mara Arion），羅馬尼亞人，現為北京大學國際關繫學院博士生。

晝和夜的交替，生與死的囈語

董希驍

二○一七年初，經《世界文學》主編高興老師引薦，我與花城出版社簽訂了長篇小說《兩天的世界》翻譯合同。同年四月，驚聞該書作者——喬治·伯勒伊澤溘然辭世的噩耗。彼時，我尚未尋得向作者直接請教的機會，翻譯中的一些困惑似乎成了永恆的謎團。隨著譯介工作的推進和對文本理解的深入，我發現作者已將自己的人生感悟融入這部作品中，通過一繫列躁動的想法、荒誕的行為、離奇的情節和錯亂的表述呈現出來。作為譯者和讀者，對作家的尊重，也許就是循著他在書中留下的線索，以開的態度對其中涉及的主題加以解讀和闡釋，使作品內涵得以限度地延伸。

一九三五年，伯勒伊澤出生於羅馬尼亞巴克烏縣的一個小職員家庭，他在戰亂中度過了灰暗的童年時光，父親被關押，母親也早早離開了人世。高中畢業後，他憑借體操特長進入布加勒斯特體育學院，但二年級就退學了。一九五五至一九六○年間，他曾報考醫學、農學、法學、化學、歷史學等專業，雖然被兩家院校錄取，但他不是未到校注冊，就是很快放棄了學業。其間，他曾從事制圖員、代課教師、臨時工、體操教練等工作，一九五八年在巴克烏的《紅旗報》上發表了處女作——《土地》。一九六○年，已成家的伯勒伊澤報名參加了雅西大學語文繫函授班，以期獲得一張大學文憑來告慰自己的父親。至此，他纔真正顯現出創作天賦，在《金星》雜志上發表了多篇散文。

在近六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旅行》（1964）、《關於尤奈斯庫的談話》（1966）、《牛奶太陽之夜發生的事情》（1968）、《格列佛遊幻境》（1994）、《拴著的狗》（2004）、《摩洛哥（上下卷）》（2011），以及長篇小說《兩天的世界》（1975，當年榮獲羅馬尼亞作家協會獎）、《不聽話的門徒》（1977，可被看作《兩天的世界》的續篇）、《一個外省人的夜晚》（1983）、《協議》（2016）等。一九七八年，伯勒伊澤憑借小說《不聽話的門徒》榮獲羅馬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科學院獎。翌年，他移居至首都布加勒斯特，出任羅馬尼亞作家協會書記，並當選羅共中央候補委員，此後還擔任過羅馬尼亞書籍出版社社長（1980—1989）和《弓》雜志主編（1991—1997）。

……

在伯勒伊澤的所有作品中，《兩天的世界》無疑是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一部，一九七五年由埃米內斯庫出版社首次出版，部分章節此前曾刊登在《雅典娜宮》《羅馬尼亞文學》《文學談話》《金星》《家園》等雜志上。截至二○一五年，這部小說已七次再版。

小說的背景被設定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整部作品分為兩個部分，分別圍繞著主人公安提帕兩天的生活展開。書中的“兩天”分別指鼕至（12月21日）和夏至（6月21日），它們既是時令的極點，又是變化的發端，像征著晝夜消長和陰陽交替，被作者賦予了光明與黑暗、溫馨與狂躁、天堂與地獄、生存與死亡等內涵：鼕至代表著至陰的時刻，此後白晝漸長，讓人看到生的希望；夏至則是極陽的日子，此後逐漸變長的黑夜將人引向死亡。在化的兩天裡，主人公安提帕呈現出截然不同的人格，小說的兩個部分也如同沙漏的兩個半球，既彼此對立，又緊密聯繫，相互包容，不斷轉換。

  喬治·伯勒伊澤*令人驚嘆之處，恰恰在於對規則（尤其是文學規則）的嘲弄，審美和道德的鬧劇時常出現在其小說架構中……伯勒伊澤是個快樂的敘述者，他絲毫不受這個膚淺世界虛偽道德的束縛，隻是盡情享受生活的歡愉：他基於胡鬧和惡作劇建構世界，咧嘴大笑，用這種方式來品味自由，反抗壓迫。

  ——尼古拉·馬諾列斯庫（羅馬尼亞文學批評家）

  在羅馬尼亞當代文學中，喬治·伯勒伊澤可謂是*徹底的現代派作家了。他深受喬伊斯的影響，喜歡用深奧的像征、多層次的結構把作品編織成一個謎一般的網。他的著名小說《兩天的世界（上、下）》中的主人公是一個灰色人，他具有準確預言未來的神奇能力。作者力圖通過這部結構復雜的小說表達以下的哲理：非凡的人應該對如何運用自己的纔能負責。

  ——高興（詩人，《世界文學》主編）

  《兩天的世界（上、下）》這部小說使喬治·伯勒伊澤擁有了裡程碑式的作品，書中的主人公依次經歷了社會、歷史、道德、情感生活的各個階段。

  ——米爾恰·迪努茨（羅馬尼亞文學批評家）

  喬治·伯勒伊澤能夠輕而易舉地在鬧劇和悲劇、詼諧與肅穆間轉變，能夠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瑣事中像惡魔般地爆發。他善於營造氛圍，甚至能基於敏銳細膩的洞察力在不經意間創造出一種文學類型。他既有感性的癲狂，也有跳脫的思維，更有超乎極致的活躍想像。作者能夠熟練地引發猜忌和恐懼，尤其善於創造傳說。他憑自己的感知去尋找細節中病態的艷麗，並用更強烈的方式將其再現，夢幻般地投射出來，惡作劇般地無限放大。

  ——歐金·內格裡奇（羅馬尼亞文學批評家）

天

愛裡總有瘋狂的成分，但同樣的，瘋狂裡也有著理智的成分。——尼采

章

十二月二十一日鼕至前一天。早晨，持續了好幾天的嚴寒天氣陡然逆轉。溫潤的南風吹過白雪皚皚的大地，它看似綿軟，卻擁有令人難測的力量。此前的惡劣天氣像是場惡作劇：嚴鼕突如其來，煞有介事，人們還沒緩過勁兒來，報紙上又說暖流將至。巨大的暖氣團將集結在北半球上空，把四季分明的歐洲攪得一團糟。從電視屏幕上可以看到，錫雷特河、穆列什河的河面變寬了許多，大塊浮冰在河岸間緩緩漂移。河水翻滾著，泛起髒兮兮的泡沫，有個小孩子正在用撓鉤戳著一截長滿癭子的樹樁。

孤老頭奧古斯特是個帽匠，他滿腹狐疑地說：“我還以為今年鼕天會像個樣子呢，看來又沒戲了。不過，這樣也挺好。”“雅庫波維奇！”他一邊喊，一邊用釘著海綿的鞋跟輕輕跺了跺木樓板。地上滿是棉絮和碎布，還有紅色、棕色、黑色的線頭。顧客腳下帶進來的雪水滲進木板，留下一攤攤渾濁的水漬，在潮濕的空氣中總也干不了。“雅庫波維奇，你聽到沒？”坐在樓下的雅庫波維奇把眼鏡推到光禿禿的腦門上，從縫紉機上費勁地直起腰來。他頭頂上懸著盞燈，外綠內白的鐵皮燈罩用電線掛在樓板上。奧古斯特一跺腳，燈就晃來晃去的。雅庫波維奇扭頭朝通往閣樓的樓梯口望去：“我聽著呢。”“那你倒是說話呀！你能看見嗎？”“能看見。”燈光穿過鼕日晦暗的天色照在雅庫波維奇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拖到狹窄的樓梯口。“你個悶葫蘆，雅庫波維奇，你知道我想讓你干啥嗎？你又想讓我怎麼樣呢？聽著，雅庫波維奇，像你這種保（加利亞）塞（爾維亞）混血的羅馬尼亞人，又跟加利西亞的猶太人學了一身做褲子的手藝，要是聽不懂的話……”“我懂不懂無所謂，不過我得問問你，奧古斯特，你琢磨這些東西有啥用呢？……”老帽匠奧古斯特有顆碩大的腦袋，奶黃色的長發泛著銀光，發絲柔軟、纖細、光滑，耷拉在耳朵上。他平和的目光帶著些許狡黠和天真，仿佛能洞察一切。他是個怪模怪樣的侏儒，沉甸甸的大腦袋在矮小的身子上晃來晃去，讓纖細的脖子不堪重負，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兒肩上扛著個地球。“沒啥用。”他說，算是對雅庫波維奇的回答。

在這個晦暗的早晨，安提帕和菲麗奇婭還在床上昏睡。暖氣管裡的熱水呼呼作響，屋內依然彌漫著夜的氣息。古舊的鏡子上蒙著層霧氣，遮蔽了光亮，守護著夢鄉。寬闊的湖面上，冰層裂開了，發出陣陣悶響，魚兒從無邊的淤泥裡跳了出來。有兩個人試圖過河，卻連同他們的雪橇，還有拉橇的四匹馬一起沉到了湖底。據說磚廠的門衛親眼目睹了這一幕，湖面開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

你深陷在睡意中，無力掙脫，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都如此遙遠。困意四處彌漫，無色無味，光怪陸離，七零八碎，不成比例；它無孔不入，令人壓抑，似柔實剛；它是那麼黏稠，看似透明，又那麼晦暗；它的邊界如雲山霧罩，似乎無處不是中心點；逝者仿佛尚在人世，時光荏苒間，偶有光芒乍現；牙齒顆顆松動，頭發隨風流散，指甲毫無痛感地脫落下來；遠處的峰巒在起伏間緩緩滑落；突然，一條狗躥了出去，仇敵、戰馬、新郎、廢墟、征兆、流水、焦慮、飛翔、愉悅、逃避、疲乏、時光、空虛、墜落、窒息、沉思、褶皺、鮮亮、生長、膨脹、輾轉、希冀、壓抑、欲望，紛至沓來……不過，你還在那裡，某些東西回到了你的身體裡，讓你從靈魂深處站起身來。光芒閃爍，你又倏忽不見了。你似乎醒了過來，仍在原處，內心的安詳與驚懼同在。一條腿先動了動，而後一隻手又動了動，血湧上來，空氣進入了你的身體。你還在那裡，同時也在這裡。這時，外面傳來聲響，緊隨噪音而來的是各種氣味。當你在那裡的時候，脈搏慢慢減弱，漸漸衰竭，頭腦陷入混沌，嘴巴大張，肌肉松沓，隻能用骨頭去聆聽。好在眼睛先發生了變化，接著是內髒。你的軀干重新被自己掌控，擁有了重量，可以予取予求。於是，你又回到了人間，並出現了這樣的情形：你的眼瞼動了動，慢慢睜開雙眼，感受到了溫暖的枕頭、褶皺的床單、光滑的皮膚、濕潤的關節。女人伸手踫了踫男人，他一動不動，但還活著，在緩緩地呼吸。女人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他就在她的指端。僅此而已。

......

菲麗奇婭醒了過來，打開床頭櫃上昏暗的臺燈，給安提帕蓋好被子。他在夢中伸出一條腿，騎在姜黃色的被子上。菲麗奇婭坐在床邊，內心還殘存著夢中的驚恐。她看著安提帕的腿，腦海中浮現出一道通向地底的樓梯。不過她及時控制住了自己，欣喜地發現並沒有什麼樓梯，隻是內心深處有一些亟待傾瀉的垃圾而已。屋外一片漆黑，街道上毫無即將天明的跡像，破曉後的夜色依舊闌珊。艱難的一天正等待著她，這個女人也在耐心地準備迎接這一天。你知道嗎？這種耐心能夠迸發出一股力量，讓一切有始有終。被子堆在男人的下巴颏上，他還是一動不動，輕緩地呼吸著。就像在嘈雜的集市上，馬克·安東尼馬克·安東尼（前83—前30），古羅馬政治家和軍事家，曾是埃及女王克利奧帕特拉（前69—前30）的追求者之一。渾然無懼地靜臥在玻璃罩下，身旁則是埃及女王克利奧帕特拉。他們不朽的靈魂如同鐘表的發條般有條不紊，從他平靜的呼吸中完全看不出法爾薩拉希臘中部城市，愷撒曾在此殲滅了龐培的護衛。大戰迫在眉睫。“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都來看女王的命運和滑鐵盧大戰！瞧一瞧，看一看！人體懸浮和龜息術，今明兩天隻要兩列伊羅馬尼亞貨幣單位。！兒童、學生、孕婦特價，一列伊一位！快來快來，隻要兩列伊！”菲麗奇婭躡手躡腳地穿過房間。床邊隻有一盞昏暗的臺燈，為了不影響安提帕睡覺，她用東西（看著像一本精裝的大書、地圖冊或畫冊）把臺燈擋上了，將床鋪掩蔽在霧蒙蒙的屋角。一縷光亮踫巧被鏡子捕獲，奇怪的是，它並未從鏡面深處反射出來，隻是在黃銅鏡框的紋飾和浮雕間跳躍，映射出短促的光芒。黃銅的光澤吸引了菲麗奇婭的視線，她在衛生間門口停下腳步，坐到鏡前的矮凳上，茫然凝視著鏡子。過了許久，她打了個呵欠，伸手攏了攏頭發，向窗外望去。雖然沒有任何聲響，但她還是看向那裡。窗簾紋絲不動，一切都黑壓壓、靜悄悄的。外邊怎麼了？一記喇叭聲仿佛突然從她腳下冒了出來，引擎的轟鳴令她煩躁不安。也許這座城市早就醒了。窗口駛過一溜汽車，震得窗戶叮當作響，沉悶的噪聲從樓下、從外邊不斷傳來。她扭頭向床上的安提帕望去，耳邊響起了老帽匠奧古斯特的話：“好吧，菲麗奇婭，你就和我親閨女一樣。在你面前，我可以嬉笑怒罵，無所不談。你看到我了嗎？你在看我嗎？我可以穿小孩兒的衣服和靴子，隻要他別是個小胖墩就行，別是那些富家少爺，或者那些整天鑽在廚房桌子底下偷喫面包、黃油、核桃仁的小崽子就行。你看看我需要什麼樣的帽子，哪兒都找不到我的尺碼。我每隔三年就要去大人國《格列佛遊記》中虛構的國家。買頂帽子，因為我從來不給自己做帽子，我做的帽子比壓扁的夜壺還難看。千萬別讓我的客人知道這些，盡管我早就隻干清洗和熨燙舊帽子的活兒了。現在還有誰會給自己定做帽子呢，又有誰知道帽子還能定制呢？聽我說，我有倆閨女，其中一個比你大，我小兒子也快四十歲了。所以，菲麗奇婭，你不能不聽老人言。聽著，他不是在撒謊，隻是說話有些荒唐罷了。人就是這樣，總會有性格扭曲、思維停頓、大腦抽筋的時候，你干嗎非要為這個跟他過不去呢？！”菲麗奇婭說：“我沒有跟誰過不去，我隻是認為他撒了個彌天大謊。而我，連眼都不帶眨的，就把這個謊言吞了下去，還沒處說理去。”奧古斯特老頭說：“要我說，他不可能扯那麼大的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