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傑拉爾丁·布魯克斯

記者，作家

2006年普利策小說獎得主

2010年戴頓文學和平獎終身成就獎得主

2016年澳大利亞勛章獲得者

傑拉爾丁·布魯克斯1955年生於澳大利亞悉尼，1979年從悉尼大學畢業後，在《悉尼先驅晨報》擔任記者。1983年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獲得碩士學位，並開始為《華爾街日報》撰寫文章。在11年的駐外記者中，她逐漸對非虛構寫作產生興趣。2001年，她出版了處女作《奇跡之年》，該書榮登全球zui佳暢銷書榜，被翻譯成超過25種語言，並被澳大利亞政府推薦全民閱讀。2006年，她的小說《馬奇》獲得了普利策小說獎。她說：“若有一群人關心地球，以及地球上zui脆弱的那部分居民，那麼我屬於這群人中的一員。”

1984年，傑拉爾丁·布魯克斯與丈夫托尼·霍維茨結婚，2019年，托尼病逝。現在她主要生活在澳大利亞，也時常去美國與兩個兒子相聚。

中文版序 擁抱共同的人性

譯者序 理性的光輝

一六六六年 秋

蘋果采摘時

一六六五年 春

疫起

上天的詛咒

死鼠

獵巫

封村

逃離與留守

加速死亡

忘川之果

遍地的墳墓

采礦人自治會

鬼影憧憧

大焚燒

瘟疫消失了

一六六六年 秋

蘋果采摘時

尾聲

海浪，海浪

後記 真實的歷史，藝術化的故事

擁抱共同的人性

感謝您選擇了這本由我出色的中國作家朋友趙蘇蘇先生翻譯的中文再版——《奇跡之年》。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當這個黑死病之村自我隔離的故事第一次激發我的想像力時，我萬萬沒料到，短短三十年後，我們當中的很多人會親歷與一六六五到一六六六年間英格蘭埃姆村所發生災難同樣的場景。

我為遙遠的過去與當下有那麼多的相似而感到震驚。我們看到了相似的關於科學與迷信的爭論。我們目睹了許許多多人用自己的勇敢和善良對遭受苦難者承擔起責任，也見到了有人可悲地借瘟疫之機，從中漁利。最令人不安的是，有些人旨在分裂大家，匆忙做出指責。

我希望這部小說能夠讓人們摒棄這樣的草率，擁抱我們共同的人性，這是我們必須做的，不僅要擊敗瘟疫，也要迎接那些對我們這個美麗星球更為嚴峻的挑戰。

讓我們牢記吧，使我們團結在一起的信念永遠強過彼此間的分歧。

傑拉爾丁·布魯克斯

2022 年 10 月 4 日

於美國馬薩諸塞州西蒂斯伯裡

《奇跡之年》並不是一部歷史小說。如果將它放到中國文學範疇中，很可能屬於嚴肅文學。它探討了人性等方面的話題，而且做了大量考據，是一部非常嚴肅的文學作品、一部有震撼力的小說。

——路內，作家

1666年，對英國而言是多災多難、大事頻發的一年，全都是苦澀的回憶。但是後來，人們更願意把它稱為“奇跡之年”。那一年的大瘟疫席卷全英，奪走了十多萬人的生命，卻也成為英國歷史的分水嶺。幸存的人們發展科學、戰勝病毒，推動了英國在政治和經濟上的繁榮。苦難所激發出的強悍生命力，就是真/正的奇跡所在。

——梁捷，上海財經大學副教授

本書中，作者用女性的細膩講述來向讀者展示這個世界，書中充滿魅力的人物也大都是女性——每一個都活靈活現，似乎能從書中跳出、呼吸、行走。她們共同構成了一幅生動的17世紀英國鄉村浮世繪，令人愛不釋“卷”，欲罷不能。

——趙蘇蘇，資/深翻譯家、作家、辭書編輯家

這部小說閃耀著光芒，深刻而富有想像力地描繪了人們是如何被災難改變的。

——《紐約客》

布魯克斯顯然進行了充分調研，她給了讀者想從歷史小說中得到的東西：瞥見那段陌生歷史的同時，使我們得以看到自己的映像。

——《紐約時報書評》

《奇跡之年》是一個刻畫生動、令人感到安慰的故事，講述了絕望時刻的希望。

——《奧普拉雜志》

喬治·維卡斯死後幾個星期，接踵而來的是我所能記起的最美麗的九月天氣。有些人把這片山坡地視為荒涼的鄉村，我可以看出為什麼會如此：大地完全被采礦人毀壞了，他們的井架就像是荒原上的絞刑架，他們的廢料堆就像滿是雜草的鼴鼠丘，打破了淡紫色的石楠植物那浪潮般的滾滾起伏。這不是一個鮮艷的地方。這裡唯一明快的色彩是綠色，我們的綠色有各種各樣的色調：絲絨般翠綠的苔蘚；閃著亮光、糾纏盤繞的常青籐；在春天，金綠色的稚嫩新草。至於其他的色彩，則是由各種各樣的灰色拼湊而成的。露出地面的石灰石是發白的灰色，我們用來蓋房子的礫石是溫暖些的黃灰色。這兒的天空也是灰色的，雲彩就像是鴿子的胸脯，那麼低矮地飄浮在山巔，有的時候你會覺得一伸手就能插進那柔軟的羽毛中去。

但是這一年秋季的幾個星期卻沐浴在過度充沛的陽光之中，這種情況是很少見的。幾乎每一天都晴空萬裡，溫暖、干燥依舊，絲毫沒有霜凍將至的意思。傑米和湯姆沒有生病，我大大松了口氣，過上了一段猶如表演的日子。傑米因為失去了好朋友維卡斯先生，變得垂頭喪氣。事實上，他爸爸死的時候他都沒這麼難過，因為傑米醒著的時候山姆大都是在井下，父子倆很少在一起。維卡斯先生住在我們家的短短幾個月裡，已成為這個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伴侶。他的去世留下了一個空缺，我決心填補這個空缺。我不遺餘力地把簡單的家務活變成某種遊戲，這樣傑米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失落感了。

傍晚，我要弄清楚是否每一隻母羊都和自己的羊羔在一起，是否有被石楠絆住或掉進洞坑裡的。所以每天下午，我檢查羊群時，就帶上傑米和湯姆，我們一路閑逛，時時停下來，發掘每一塊石頭或每一個樹洞能夠講述的故事。在我們的故事中，一排沿著一根斷落樹枝生長的木耳，可以成為通往仙女涼亭的階梯，而一個橡子殼，則會是一群小林姬鼠聚餐時留下的杯子。

我家的羊群很小，隻有二十一隻母羊。自從我嫁給山姆，我的原則就是哪隻母羊產羔困難，就宰了喫肉，結果便是產羔季節，小羊很容易生下來。今年，春天的時候曾產下很多羊羔，所以這天我並沒想到會踫上母羊生產。但我們卻撞上了，幸運的是，它側臥著，在一棵花楸樹的樹蔭下喘氣，這棵花楸樹那正在變紅的葉子似乎與此時的炎熱不太合拍。母羊伸著舌頭，它在用力。我放下湯姆，把他放在一塊三葉草草地上。我跪下來，把手伸進產道，試圖拉拽，此時傑米就站在我身後。我可以摸到羊羔那鼓鼓的鼻子和一根硬硬的蹄子，可我無法把自己的手指全伸進去，抓住它。

“媽媽，要我幫忙嗎？”傑米說。我看著他小小的手指頭，便說好啊，讓他坐在我前面。母羊的屁股在我倆前面張開，就像一朵怒放的大花。他毫不費力地將自己的小手伸進那又滑又濕的體內，當他摸到那倒胎位的羊羔的球狀膝蓋時，驚呼了起來。我用腳後跟頂著母羊，我倆一起拉拽，他使出自己的小小氣力，緊抓住羊羔的膝蓋，而我則用力拉蹄子。隻聽撲哧一聲，一團濕漉漉的毛球突然飛了出來，我倆都仰倒在了草地上。這是一隻漂亮的羊羔，小卻很結實，真是一份出乎意料的禮物。母羊很年輕，以前沒生產過。我高興地看它站起身，舔去羊羔臉上的胎膜。緊接著，小羊羔朝媽媽打了一個大噴嚏。我倆都笑了，傑米的眼睛圓圓的，充滿了驕傲和喜悅。

母羊舔著羊羔毛上殘留的黃色液囊，我們丟下它們，從田野漫步到小溪潺潺的矮樹林，洗去手上和衣服上的血跡和羊糞。溪水在層層頁岩上汨汨流淌，歡快歌唱。由於天氣暖和，我們一番用力之後感覺很熱，於是我扒掉傑米的衣服，讓他赤身戲水，而我則洗淨他的罩衫和自己的圍裙，把它們搭在灌叢上晾干。我已經解開圍腰，松開帽子上的帶子，脫下襪子。我撩起裙子，找了一塊平整的大石頭，坐下來給湯姆哺乳，任傑米涉水時細流輕拂我的腳趾頭。我撫摸著湯姆頭上那柔軟的細發，望著傑米在涼涼的水中嬉戲。他最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當母親看著自己的寶寶時，發現他不再是寶寶，而是一個健全的孩子了。他的曲線已變成優美的長線條：肥嘟嘟的小腿伸展成為柔韌的肢體，圓乎乎的肚皮收攏成筆直站立的身軀。一張突然之間各種表情都具備的面孔，從那起皺的下巴和鼓鼓囊囊的面頰中悄然脫穎而出。我喜歡看傑米的新樣子：光滑的皮膚，線條優美的脖子，翹起的腦袋上覆蓋著一頭金發。他永遠好奇地注視著他世界中的某些新奇跡。

他不停地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在追逐飛來飛去的綠蜻蜓，同時瘋狂地揮著胳膊以保持腳下的平衡。我觀望之際，一隻蜻蜓落在了我旁邊的一根樹枝上。它那亮晶晶的翅膀在陽光下發出彩虹般的光彩，就像我們教堂的窗玻璃。我把手指輕輕放在樹枝上，可以感到它扇動翅膀時在快速地顫動，可以聽見它振翅時發出的輕微的嗡嗡聲。隨後它飛開了，猛撲向一隻過路的黃蜂。蜻蜓的腿雖然看上去像線一樣脆弱，卻能像鐵夾子一般抓住黃蜂。仍在搏鬥著的時候，蜻蜓那強有力的嘴巴就已經咬住了黃蜂，把它活吞了下去。就這樣，我懶懶地想，一次降生，一次死亡，兩次都是不期而遇。

我向後仰靠在小溪的堤岸上，閉上眼睛。我一定是打了一會兒盹，否則的話，我肯定會聽到靴子走過樹林的聲音。事實上，我睜開眼睛，他剛好從手中翻開的書上抬起視線，我倆的目光相遇時，他幾乎已走到了我跟前。我慌忙起身，手忙腳亂地拉下自己的緊身背心。湯姆張著他粉紅色的嘴巴，由於進食被打斷而憤怒地號叫。

教區長舉起一隻手，和藹地微笑著：“他完全有理由抗議我的打擾。不要慌張，安娜。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可我全然沉浸在了我的書裡，沉浸在這美麗的天氣裡，沒意識到樹林裡還有別人。”

教區長的突然出現讓我太意外，太不知所措了，以至於說不出一句有禮貌的話來回答他。更令我喫驚的是，他並沒有繼續走開，而是就近找了塊石頭坐下，脫下自己的靴子，於是他的腳也可以撥弄細流了。他雙手伸進清亮的水中，捧起涼涼的溪水，往自己臉上潑，然後用手指頭捋過他那長長的黑發。他朝斑駁的陽光揚起臉，閉上了眼睛。

他輕聲說：“在這樣的日子裡多容易感覺到上帝的仁慈啊！有的時候我納悶，為什麼我們把自己關在教堂裡。畢竟，有什麼人造的東西能夠像這個地方一樣，令人想起神明？”

我仍然愚蠢地沉默著，無法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去思考如何回答。湯姆繼續高聲哭叫。蒙佩利昂先生看著在我懷中扭動的孩子，然後伸出手來要抱他。我驚異地把孩子遞了過去，使我更為驚異的是，蒙佩利昂先生抱他抱得那麼熟練，他把孩子緊貼在自己肩膀上，堅定地拍著他的脊背。湯姆幾乎是立刻就停止了哭鬧，嗝出了一大口奶。蒙佩利昂先生哈哈大笑：“我照料我小妹妹們時學會的，一個既不是母親又不是奶媽的人，必須這麼抱寶寶，豎著，這樣寶寶就不再尋找奶頭了。”

聞聽此言，我的樣子一定十分驚愕，因為蒙佩利昂先生看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準以為牧師的生活全然是站在高高的布道壇上，滿嘴崇高詞彙。”他把頭傾向下遊傑米所在之處，這個孩子正頭也不抬地用樹棍搭建一座攔溪壩，根本沒注意到教區長的出現。“我們大家全都始於赤裸裸的孩子，玩泥巴。”

說罷，他將湯姆遞還給我，站起身，向下遊的傑米走去。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的腳踩在了一塊生滿滑溜溜苔蘚的石頭上，身體失去了平衡，雙臂瘋狂揮舞。當他試圖恢復平衡時，傑米在水裡跳起來，以一個三歲孩子的那種狂野粗魯的歡快，大笑起來。我皺起眉頭，瞪著傑米，但是蒙佩利昂先生的腦袋向後一仰，與他一起大笑，他水花四濺地蹚過他倆之間幾米的距離，伸出雙手，一把抓起我那大呼小叫的小男孩，把他高舉在空中。他倆這麼打鬧了好一會兒，然後蒙佩利昂先生轉向我和湯姆，重新坐到我們近旁的堤岸上。他嘆息一聲，再次閉上眼睛，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我真替那些住在城裡的人難過，他們不知道熱愛這一切—這濕草的芬芳，還有這日復一日的奇跡。我打攪你的時候讀到的正是這些。你想聽聽書中的一些話語嗎？”

我點點頭，他拿起自己的書。“這是希波的奧古斯丁寫下的，他是很早以前非洲巴巴裡海岸的一位僧侶，神學造詣極高。他在書中問自己，當我們談論奇跡時，我們是什麼意思。”

現在，我隻能記起他朗讀的隻言片語。但我卻記住了他的聲音是如何與溪流的節奏融在一起，使得那些字詞成為持久的音樂。“想一想日夜的變化……葉落和來年春天重新葉滿枝頭，種子那無窮的力量……然後給我找一個第一次看見和體驗這些事情的人吧，與他，我們還能夠交談—對於這些奇跡，他會震驚，會被感動。”

他停止朗誦時我感到很遺憾，若不是由於對他的敬畏而說不出話來，我會請求他繼續讀下去的。要知道，盡管我每天都在他家干活，可我僅僅能同他的夫人輕松溝通。這絕不是說他態度嚴厲，而是因為他似乎常常忙於大事，根本不會注意到家裡的雞毛蒜皮。我盡力做到上班下班、干好自己的工作，別分他的心，我可以比較驕傲地說他一直很少有理由注意到我。於是我就這麼啞啞地干坐著，沉思冥想，他一定是把我恍惚的樣子當成了心不在焉或厭煩無聊，因為他突然站起身，拿起靴子，說打攪我夠久的了，他必須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聽到這話，我纔發現自己用極小的聲音極為誠摯地感謝他如此體貼地與我分享這些偉大思想。“我覺得太了不起了，一位大思想家竟然也這樣深思土壤、季節之類的普通事物。”

他善意地微笑道：“我太太對我說起過你的悟性。她認為你的悟性非同一般，我看，她所言不謬。”他道了聲再見，轉身向教區長宅邸走去。我和孩子們又逗留了一會兒，心中想到，奧古斯丁所相信的，也正是我們這位牧師所相信的，好奇怪呀，我們的布道壇上竟然有這麼一位心胸開闊、心地善良的人。

最後，我喊上傑米，也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傑米不斷像隻燕子似的奔跑衝撞，撲上去采摘開花較晚的亂蓬蓬的犬薔薇。快到家時，他讓我在門口等一會兒，自己跑進了房子。“閉上眼睛，媽媽！”他興奮地喊道。我順從地等待著，雙手捂著臉，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把戲。我聽見他咚咚咚地爬上樓梯，他一著急就會四肢並用，像隻小狗。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樓上的窗戶吱呀一聲打開了。

“好了，媽媽。喏！向上看！”我仰起頭，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沐浴在天鵝絨般的薔薇花瓣雨中。這柔軟芬芳的花雨拂過我的面頰。我拽下帽子，搖散一頭長發，讓花瓣落在纏結的頭發上。小湯姆快樂地咯咯笑著，用他的兩個小胖拳頭擊打著這粉色與淡黃色的明亮瀑布。傑米把身子探出我上方的窗臺，把最後幾個花瓣從被單的一角抖摟出來。

我充滿感激之情地朝他抬頭微笑，想道：“這一刻就是我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