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因為遲到而狂奔。

沒錯。

我正拼命地狂奔，而且我已經遲到了。這是個我已經等了三年的面試──三年──而且早在五分鐘前，我便應該已經抵達那裡。我不懂我怎麼會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我當然準時離開我的公寓，嗯，這可是我次準時離家出門。

但接著我發現褲襪被鉤破了，所以轉身回家。

接著我發現自己看起來像個吸血鬼，所以補了一點粉。

接著我發現得換條新的衛生棉條，以防萬一。

接著我發現我錯過公交車了。

接著我發現得去領一點錢出來，纔來得及搭出租車過去。

接著我發現那臺該死的提款機無法完成我的交易，叫我回原發卡銀行詢問。

接著我發現因為買了腳上這雙鞋，所以我的額度纔會超支。

接著我發現自己必須走路過去。

接著我發現讓我破產的鞋子，現在也正在讓我的腳破皮。尤其以我現在奔跑的速度來看，有可能會打破世界陸上極速紀錄，因為我絕不能讓這次的機會像我耳邊的風一樣，瞬間消逝無蹤。


就在那裡。

當我馬不停蹄疾速奔馳在人行道上時，我終於可以看到那棟大樓。

柯立茲公關公司的總部，倫敦外圍的公關公司，就在那裡，那棟高聳的六層大樓，正閃著我的一絲希望。

我決定放慢腳步改為快走，事實上，這不算是個決定，比較像是生理需求，因為我再也跑不動了。我的心髒快要從襯衫裡蹦出來，而被壓擠的腳現在比我剛開始跑時小了二號。


就在我已經可以仰望到裡面的大廳時，我完全停了下來，然後扶著黑色欄杆慢慢地走上去。

好，深呼吸。

冷靜下來，我閉上眼，想像自己正坐在沙灘上，浪花緩緩地卷過來，棕櫚樹輕柔地搖擺……

“給我些零錢好嗎，好心的小姐？”我睜開眼看到一個瘦得皮包骨而且滿臉病容的男孩站在前面，他應該不超過十六歲，手裡拿著個塑料杯，裡面裝了半杯的銅板。


“呃，好。”我把手伸進皮包裡胡亂摸索，想要找出一些零錢，雖然我已經遲到了，但日行一善還是做得到的，更何況他看起來真的很可憐。“給你。”


“謝謝。”他看著我丟在他杯子裡那少得可憐的銅板向我道謝。

我看著那男孩離去時無精打采的背影，像他身上褪色的衣服一樣黯淡，趕緊振作起精神告訴自己，不過是個面試罷了，不是什麼攸關生死的大事。


抱持著這個想法，我鼓起勇氣爬上通往那扇旋轉門的石階。透過旋轉門的玻璃，我可以清楚看到大廳裡的景像。一張高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桌子，後面坐著一個臉部彩妝完美無瑕的女人，正一臉嚴肅地講著電話。


人潮拼命湧出這棟大樓，我猜是去喫午餐吧。我膽怯地躲在一邊，幾乎沒有勇氣走進旋轉門的另一頭。

就是現在了，我告訴自己。

現在就是讓我將所有事情順利解決的機會。



02



一走進大廳，我開始渾身發熱，我是說，真的好熱。在穿著高跟鞋和套裝跑了兩英裡路後，我正好需要來個面試前的三溫暖。桌子後面那個看起來完美無瑕的女人一定是個瘋子，不然就是冷血動物，纔會需要這樣的溫度把自己的血液加熱。


我走到她的桌子前面，準備等她講完電話後，跟她說明我的來意。在等待的同時，我偷偷打量她臉上的妝。薄霧般的粉底均勻地覆蓋全臉，完美的腮紅在頰骨上閃亮，眼睛底下沒有任何眼袋或黑眼圈。我不禁開始擔心，自己看起來一定很糟，雖然化妝一向是我拿手的，但今天早上我完全搞砸了，我敢說我的粉一定上得太厚，再加上跑了兩英裡，我不敢想像自己現在的臉色。


那個完美女人終於講完電話抬起頭來，她很快地瞟了我一眼，眼神就像是法官在看犯人似的。也許是我想太多，但她看起來好像有點在嘲笑我的外表。有什麼好笑的？是不是我肩膀上有一坨鳥大便或什麼的？


“呃，我有個面試。”

“什麼？”她問，表情由嘲笑轉為困惑。

“我有個面試。”我重說一次，這次試著讓自己看起來不要太過緊張。

“哪間公司？”

“哪間公司”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整棟大樓不是他們的？“呃……柯立茲公關公司的山姆?強森先生。”

“你是說約翰?辛普森先生嗎？”

該死，我真是個白痴。

“對，抱歉，我是費絲?薇莎。”嗯，還好自己的名字沒講錯。

那個完美女人拿起電話按了個鍵，二秒鐘後她說，“約翰，費絲?薇莎。”

我的天啊，我忍不住想，約翰?辛普森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大人物，竟然連聽完整個句子的時間都沒有。

“他兩分鐘後到。”那完美女人說完後，揚起她那修整過的眉毛，並對著自己得意地笑了一下。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有妄想癥。

我坐在一盆和人一樣高的盆栽旁，湊上去看纔發現那棵植物是假的。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些雜志，我忍住拿起一期《Gloss》雜志的衝動，故意拿起一本《公關人周刊》，假裝自己很有興趣。


該死，我的手拼命在發抖，掌心裡全是汗。

拜托，費絲，集中精神。

我試著回想我在履歷表上所填的一切，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差不多真的，還有哪些完全是假的，但我現在根本無法思考。

我為什麼是個很好的團隊工作者？

我把自己的成績說成是2：1

我過去有什麼相關的工作經驗？

沒用，我的心跳現在已經從規律的鼓聲加速成狂亂的拉丁節奏，我的腿失去知覺，我的舌頭緊張地黏住上顎。

電梯叮地一聲向兩邊滑開，一個高大且穿著極有品味的男士走出來盯著我看。

“費絲？”他的聲音如此低沉，我想他的聲帶一定是位於生殖器那裡。他向我伸出一隻巨大的手，“約翰?辛普森。”

天啊，該怎麼形容，他實在太帥了。

看他身上那套西裝，一定是GUCCI之類的名牌，沒打領帶的紫色襯衫大方地在脖子敞開，深色的卷發，自信的笑容，以及一張看起來有點年紀的臉。我指的有點年紀不是像休?海夫納（譯注：Hugh
Hefner為《花花公子》雜志創辦人。）那麼老，而是像喬治?庫隆尼那樣。

好吧，也許紫色襯衫沒有為他加太多分。我是說，他顯然是個勇於表達內心想法的人。但除此之外，他簡直就像你會在所有小說裡看到的那種男主角。


高，得分。

古銅色的皮膚，得分。

帥，得兩分。

假如現在是十九世紀，我一定會立刻假裝昏倒，為了偉大的英格蘭假裝昏倒。然後他會扶住我，把我放到他黑色的駿馬（不管那黑色駿馬長什麼樣子）上，帶我去他的城堡，共度狂歡銷魂的時光，並獻上為我寫的十四行情詩。後我們雙雙服毒為愛殉情，也許跑去跳湖，或者開始革命，對抗不合理的社會體制……


該死，我又在胡思亂想。

今天早上我真不應該沒喫早餐。

總之，現在不是十九世紀，而且我正在求職。

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很冷靜。

“很高興認識你。”我發著抖說。

他看著我，我突然記起一個重要原則：眼神接觸。如果你想讓面試的主考官對你印像深刻，就必須看著他的眼睛。

“我也是。”他朝著打開的電梯門點點頭。

我遲疑了一下。

一個奇怪的女人站在電梯裡盯著我看，她的臉是奇怪的亮橘色，而且滿臉驚恐。

喔，該死。

那是面鏡子。

那驚恐的亮橘色女人就是我。

天啊，我到底補了多少粉？

瓶子上明明說會讓你閃著自然健康，容光煥發的褐色，現在卻變成這樣。但反過來說，有哪一種褐色會讓你在四月的天氣裡看起來自然？尤其在冷冰冰的利茲？


更糟的是，它開始沿著耳朵旁邊形成裂紋。全都要怪我媽老是說我看起來一臉貧血的樣子。

難怪那個完美女人會偷笑。我走進電梯，開始試著回想履歷表上的內容，但我突然有種感覺，應該說是種直覺，好像某些糟糕的事情即將發生。




03



電梯門關起來的時候，我心裡的拉丁節奏又開始狂亂起來，就像巴西裡約嘉年華會的天一樣。我腦子裡掌管面試的那條神經上面，現在又多了幾條掌管英俊男人的神經。


假如我的臉不是亮橘色，也會變成亮紅色。我又看了自己一眼，老實說，它現在已經變成這兩種顏色的混合。

血般的橘色。

以及更多的裂紋。

沒關繫，我告訴自己，事情也許不像我想得那麼糟。反正，我已經因為自己的模樣而為自己贏得一點批判的眼神了。

英俊的─主考官─未來的─老板─他的名字─我已經─忘了的男人，正對著我微笑，一個迷人的微笑，彷佛想消除我的緊張，但卻徒勞無功。


我比進來之前更緊張。

“今天天氣真好。”我說，但話一說完就發現自己在說謊。今天天氣一點都不好，在我出門開始奔跑之前都快凍僵了，“我是說，以四月的天氣而言。”


他點點頭，不是因為同意，而是試著想讓我放松。喔，天啊，怎麼會這麼糟。眼前這個集性感與權威於一身的男人，讓我覺得如此無力，就好像和柯林?法洛以及比爾?蓋茲同時搭電梯一樣。


“好了，”他突然打破沉默，“我們到了。”

“什麼？”但當電梯門打開時，我立刻了解他是說我們已經到了公司所在的樓層。“喔，”我趕緊說，“好的。”

我跟著他走出電梯來到這一層樓，但在那一秒鐘，我以為自己又在作夢，因為眼前的一切就是我的夢。我是說，每當我閉上眼，幻想自己完美的辦公環境時，就跟眼前的景像一模一樣。


開放式的空間，色彩鮮艷的座椅，時尚的玻璃隔間，每張桌子上都擺著iMAC蘋果計算機，隨處可聞的創意曲調，職員們穿著自己喜歡的服裝，在自己的座位上聊天。每個人臉上散發出的那份自信，收入頗豐的神采，隻有在事業成功的人臉上纔看得到，把工作當成勉強糊口的人臉上是看不到的。


在那一瞬間，我被眼前的景像完全迷住，以至於幾乎忘了緊張。

“好，這邊請。”約翰（這是他的名字，對不對？）帶著我穿過這片辦公區，朝著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他隨口問了幾個職員一個我聽不懂的問題，而那些職員回答的口氣，更加證實了他一定是個主管。我覺得這個男人不僅讓下屬敬畏，同時也讓下屬真心地喜歡他。


當我走著時，我能感覺到自己正被默默地打量，每個人都在猜我是否也是在柯立茲公關這類公司上班的人。喔，上帝，我希望沒有人認出我，我希望沒有人……


喔喔，不妙。

在復印機前的那個女孩，那個瘦巴巴穿著Diesel的T恤，額頭上一排厚瀏海，有個尖尖的小鼻子和深紅色嘴唇的女孩。她瞪著我看的樣子比其它人都來得明顯。我試著回看她，並給她一個禮貌的微笑，但沒用，她仍一直瞪著我。


老實說，當我走進約翰的辦公室，而他幫我關上門時，我幾乎松了一口氣。我說幾乎，因為這畢竟是一場面試。

一場面試的硬仗。

“請坐。”他再次用那深到生殖器去的低沉噪音招呼我。

我乖乖坐了下來。

約翰?辛普森坐在我對面，也就是辦公桌的另一頭。真是一個權威又令人遐想的GUCCI男。

“費絲……薇莎。”他快速地看著我的履歷表，若有所思地說。

“是的。”我自信地說，至少我的名字是真的。

他進一步地看著那張表，邊看邊微笑，但那微笑和剛纔在電梯裡的不同，現在是一種帶點詭異的微笑，微笑的同時，還揚起了他右邊的眉毛。


“我必須說，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對你的履歷表印像非常深刻。不論是你的專業能力、工作經驗、還是推薦人的評價，都顯示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纔。”


這些應該是好話。當你在面試時，一定希望主考官能對你說這些話，但為什麼我還是這麼緊張呢？

“嗯，”我說，不由自主挪了一下屁股，“謝謝。”

“是的，”他繼續說，“至少就書面上來看，你的確非常適合這份工作。”

他把履歷表背面朝下地放在桌上，往後靠著他的椅子，雙手交叉枕在頭後面，兩肘大方地張開來，眼神開始變得很奇怪。

那眼神既尖銳又鋒利，如果這不是面試的場合，那眼神也許會讓人覺得性感；但這偏偏是場面試，所以那眼神實在令人提心弔膽。



04



我要很快地坦白一些事情。

首先是我的工作，我真正的工作，而不是正在面試的這個。我是個彩妝女孩，在布雷克百貨公司裡的化妝品專櫃上班。這份兼職的工作，時薪勉強夠我買得起三包花生米。


雖然它讓我勉強租得起利茲北部便宜的公寓，但它不過是份卑微的工作。

如此卑微，事實上，就我媽的標準而言，這樣的工作根本不能稱之為工作。

我媽一直以為我在一間很有名的公關公司上班，而且那間公司就像布萊克百貨一樣，位在利茲市中心。這份工作不但是全職，薪水如果換算成花生，能讓整個猴子族群囤積一整年的存貨。而且上司很賞識我，前途一片光明。所以她以為我過去三年一直都是個廣告業務企劃。老實說，我真的不是故意騙她的，當我還在念大學時，曾在利茲一間公關公司裡實習，他們本來打算在我畢業後給我正式的職位，隻不過，當他們發現我的成績是第三級時，工作也就沒了。麻煩的是，我從來沒讓我媽知道這件事──事實上，我甚至從沒讓她知道我的成績是第三級。


所以，我每次打電話回去給她時，都必須編一些新的故事，比如說近辦公室又發生了什麼事，或是我虛構出來的同事又告訴我哪些我虛構出來的八卦等等。


每一次，真話都變得更難啟齒。我真的沒有勇氣告訴我媽，我其實隻是個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小姐，領著可憐的兼職薪水。

因為我媽一直希望我能出人頭地，有份成功的事業，讓她可以為我感到驕傲，就像我哥馬克一直讓她感到驕傲一樣。因為我們就是她的全世界，她全部的牽掛，尤其在我爸過世，我妹又離家出走跑去澳洲之後。


所以在三年前，我想盡辦法去做任何事或說任何話讓她開心。拜托，我在騙誰？我現在還是會做一樣的事情，即使她現在已經可以在坐下來的五分鐘裡，不再一想到我爸就哭。


所以如果她希望我有份好工作，好成績，還是其它的事情，我就會如她所願。何必讓殘酷的事實奪走她僅存的快樂呢？

如果我永遠沒有勇氣講出實話，就隻好把謊言變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