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要是個女孩你不會過得開心的，”塔比莎說，“如果你覺得幾周的無所事事和違心的演戲就是不能忍受的重擔的話。”她把手搭在了史密斯的肩頭，而且一直放在那裡。“安靜點。”她說。史密斯可以感覺到她的手放下時的那陣搖擺和遲疑；還有她是如何強迫自己把手放下來的，以及這個舉動她是下了多大決心纔做到的。這讓史密斯更加覺得她這麼做的寶貴了。就算隔著外套和襯衣，史密斯也能感覺到在之前她抓住他的手時他就發現了的東西—那就是塔比莎的血發熱，比一般人要熱一點，就好像她一直處於不出汗的馳張熱中一樣。史密斯想像著當她整具紅色—白色—棕色的身體如火爐一樣的熱度貼在自己皮膚上時會是什麼感覺。但搭在他肩頭的手正在慢慢平定下來。那隻手的熱度不斷地穿透他的衣服，像熨鬥一樣把他熨得服帖了。
“安靜點。”她又說了一遍。
“好吧，”他說，“我不想惹事。”
“那就好，”她說，“他們說河的這一段像萊茵河。”
的確是。他們已經通過了河流收窄的地方，現在河正在變寬，一直在變寬，直到變成一片讓史密斯震驚的無垠水面，整個河面都能看見了，因為霧氣正在消散或者後撤成遠處的雲朵，掛在遙遠的河岸之上，岸上是灰色、棕紅色和棕色混雜的森林和成列的峭壁。水面變寬之後潮水的勁頭就減弱了，他們在水面上朝前漂著，水面像金屬表面一樣平靜，也同樣帶著金屬色，此時水手們升起了更多的帆來兜住微風，微風像小貓爪一樣在水面輕輕一點，吹起了波紋，風拂過水面時讓銀色的水面皺起成了錫灰色。不論有沒有輕風拂過，峭壁和森林都在水面映出帶狀的倒影然後消失不見。他們一起看著。這是會讓人類的一切忙碌都顯得渺小的景色，但風景中動人的平靜也讓人對它心懷感激：這個風景仿佛可以驅散尚未犯下的錯誤的幽靈，讓人不再焦慮。慢慢地，小艇有了足夠的前進動力，開始拐起了一個大彎，對準的是前方右側岸邊一個還看不見的地方。
“比萊茵河大。”史密斯說，“更大也更壯觀。”他清了清嗓子，“我發誓，這就像把荷馬史詩和十四行詩相比。把一整首詩篇和對偶句做比較。”
“你見過萊茵河？”
“沒錯—沒錯！”見她懷疑地瞇起了眼睛，史密斯強調說，“我完成了完整的環歐旅行，我接受過紳士的教育。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逃避？”
塔比莎衝他咂了咂嘴。
“那麼你就沒有這樣的衝動？”史密斯問，“你從來都沒想過從你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樓梯下面，穿上大衣然後跨出大門走到金山街上，然後就這麼一走了之？”
“我能去哪裡？”塔比莎問。
“隨便哪裡。”史密斯說，“你有整個大陸可以選。你看，你可以在那個岸邊任何地方上岸，然後就這麼走開，就在那些樹下走開。”
“你知道那些樹下有什麼嗎？”
“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史密斯。比你能想像的空蕩蕩的世界還要空無一物。你是從英格蘭來的：你以為那裡會有村莊，會有道路還會有可以停駐的旅店，但那裡什麼都沒有。隻有幾百英裡光禿禿的樹枝、枯樹葉和無名的山谷。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貿然闖進去，你隻能倒下來死在那裡—而你的確不知道。你會凍死、會餓死、要不就被人剝了頭皮。隻有你一個人。”
“我沒有說要一個人去。”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塔比莎說，“甚至他們的瘋癲都是不一樣的，史密斯。”她把手從史密斯身上拿開了，他感到自己身上她的手踫過的那一小塊在痛苦地朝著孤獨降溫。塔比莎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然後把下巴埋進了圍巾裡。“我覺得走到未知世界這個念頭……讓人害怕，”她說，“就像手腳亂舞著跌進虛空裡。”
“你次嘗試的時候是困難的，”史密斯說，“然後你會發現你能找到自己的道路了。你會發現自己有足夠的本事來應付一切。”
她隻是在圍巾裡搖了搖頭。
“再說了，”他大膽地說，“我覺得這麼做對你有好處。你在這裡還有什麼？”
“家庭。生意。”
“除了那些呢？”
沒有回答。
“我猜，”史密斯說，“你也許是那種因為被拴起來了所以纔咬人的狗。”
史密斯以為塔比莎會笑出聲來，或者衝他發火，或者二者皆有。她的確抬起了頭，但眼裡卻滿是憂傷的困惑。
“一個可愛的類比。我謝謝你。”塔比莎說，“可如果我是那種因為她樂意所以纔咬人的狗該怎麼辦？”
“我不信。”史密斯說。
塔裡敦就是另一座通向幾條泥濘街道的木頭棧橋，在街道後面是一塊幾英裡寬的伸入河面的陸地，上面都是農田，這塊地延伸到河谷邊緣，一直到陡峭的岩壁聳立的地方。麻袋和板條箱已經堆在棧橋上等著了，馬上裝船就開始了。作為洛弗爾家的女兒，塔比莎有些必須要見的人，於是在她忙著的時候，史密斯就沿著一條無人小道漫無目的地朝內陸走了一小段。他發現塔比莎說的林子裡什麼人都沒有這一點並不完全正確：在山脊頂上，篝火的淡淡煙痕正在升入灰色的天空中。
等史密斯走回來的時候，他發現塔比莎正在棧橋的盡頭和普雷蒂曼還有另一個人激動地說話—代理商或者是中間人，他正在把一疊文件塞回文件袋裡。看見史密斯之後，塔比莎中斷了對話，快步走到了他身邊，手又在空中用力一揮，命令兩個人等在那邊。史密斯很高興能看到她的臉—他覺得她的臉在這越來越暗淡的灰暗白晝裡是一個無比重要的光源。她的臉和其他自然造物無關緊要的、線條模糊的面孔如此不同—他根本沒有停下來琢磨一下她臉上那副做出了痛苦決定的表情。史密斯隻是給自己的歡喜加上了一點安慰人的衝動和樂觀的確信，他覺得隻要稍微堅持一下，他就能夠撫平她的焦慮，不論那是因為什麼。
“我覺得你應該留在這裡。”塔比莎說。
“什麼？為什麼？—你的想法可是突然急轉了。”史密斯邊說邊笑，
因為他懷疑她馬上就要開玩笑了。
“這裡有個旅店。”她繼續說，很明顯是認真的，“你可以在這裡待幾天—看看這裡的風景—深呼吸—離開紐約一陣。你說你想這麼做。”
“剛纔？塔比莎，我那是在浪漫地幻想。”史密斯邊笑邊說，咧嘴笑出了兩人份的傻笑，“倒不是說我的邀請不是認真的—”以防他意外地驅逐了未來的幸福，“但是……但是……我不能這麼做。直到我的任務完成之前，我是真的要對它負責任。在那之後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冒險；什麼都可以。”
“閉嘴！”塔比莎說，“我說的不是那個。—你確定？”
“確定！”
“那好吧。來吧，我們要起航了。”然後她干脆地“啪”一轉身，領頭走回了船上。史密斯還想像著在回紐約的航程裡他們倆又會有時間深切交談，但除了滿艙的麻袋和堆滿了甲板的木箱之外，小艇還載上了一小群要去紐約的乘客，有拎著幾籃子雞蛋的荷蘭農婦們，有準備去西印度航海的預備水手們，還有一個健談的律師，他說自己是從巴爾的摩來參觀北方殖民地的。史密斯和塔比莎被木箱和人群隔開了，他在順著退潮回到霧氣和黑暗的旅途中還不得不回應那位律師找他聊天的試探。當他在種種干擾中可以抽出空時，他會好奇地想—就像青年人在這類情況下很自然會去想的那樣—愛上一個人，也確定這個人愛你肯定是無比平凡無比普遍無比普通的命運，是人類普遍命運中多麼可期的一部分。然而，當它發生在你身上，在你自己身上時，它是多麼令人驚訝：它是何等光榮、何等讓你配不上、何等前所未有、何等預料不到的幸運。你，就是你這個人，居然會被允許去分享這種普遍的命運。直到航程快到盡頭時塔比莎纔擠回到了史密斯身邊。他們已經又駛入籠罩曼哈頓的雲團中，在比之前更深的黑暗中，水手們“喂喂”地吶喊著，試探著方位把船駛向碼頭。
“史密斯—”她開口說。
“理查德，”他說，“我想你該叫我理查德了。”
“如果你堅持的話。”塔比莎說。她臉上受折磨的奇怪表情已經消失了，她又變得充滿了活力。不隻是充滿了活力；幾乎有點慌亂了，仿佛她快要被什麼消息給撐爆了。“理查德，羚羊號昨天晚上到港了——”“那些人是誰？”史密斯打斷了她，埃利森碼頭已經在黑暗中浮現了出來，而站在碼頭邊上還看不清的人群毫無疑問有種公事公辦的感覺，有種人世間的權力要盡到職責的感覺。
“外城區的教區執事和治安官們。”塔比莎說，“羚羊號昨天晚上到港了，上面並沒有你票據的副本。你是個騙子，你被發現了。如果你今天白天在曼哈頓四處走動你也許會聽到消息然後溜走，但我確保了你不會那麼做。我們抓住你了，史密斯先生。你被抓了。我抓住你了！”
勝利和羞恥在她的臉上猙獰地混雜在了一起，恐怖得叫人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