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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麼跌倒的，弗洛？”當他們發現我時肯定會問，“你感覺頭暈嗎？你平常戴眼鏡嗎？你是被絆倒了嗎？”
他們會邊問我邊干活。給我的手臂綁上血壓計，用塑料夾子夾住我的手指，並且打開連著所有導線的某臺器械。一個人會拿手電筒照我的眼睛，另一個則會翻出我所有的藥片，一股腦地全裝進他們的袋子裡。
“你覺得頭暈嗎？能衝我笑一笑嗎？握一握我的手？”
他們會把我抬出前廳，但這事估計會有點費勁，因為這地方的空間對我而言隻是剛好而已，更別提加上兩個穿制服的大男人了。他們會把我送進救護車後車廂，那個他們慣常待著的、白白亮亮的世界，我則會眨眨眼，試著瞇起來看清他們的臉。
“沒事了，弗洛，”他們會這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弗洛。”
盡管他們並不認識我，盡管我從沒說過他們可以叫我弗洛，盡管以前這麼叫過我的人，隻有艾爾希。
當車子在旋轉的藍色光線下沿著街道行駛的時候，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會坐到我身邊。那時藍光會一陣一陣地掠過他的臉，他會時不時地衝我微笑，並且在黑暗中的某刻摸索著，然後握住我的手。
當我們到了醫院，我會被匆匆送往急診科，穿過紅色雙開門，來到有著開頭同樣問題並且同樣用手電筒照我眼睛的人們面前，他們會推著我穿過空蕩蕩的走廊，然後給我連上他們那些器械設備。坐在辦公桌前的那個姑娘會在我經過時抬起頭來，而後又若無其事地轉向一邊，因為我隻不過是又一個身上裹著毯子躺在手推車上，努力想留存於世間的老人而已。
他們會給我安排一間病房和一位文靜的護士。她的動作會很慢，但每件事立刻就能井井有條，而且這位文靜的護士將會成為個用眼睛傾聽的人。當然，病床也會暖和且平整，哪怕把燈關掉我也不會擔心。
以上我所說的這些目前尚未發生。沒有一句是真實存在的。因為此時此刻，我正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等待著被人發現，等待著會有人注意到我的缺席。
我可以在他們到來之前，仔細思索一下該說什麼。我得把從前發生的那些事，由始至終認真回想一遍，然後組織成一套能讓人聽明白並接受的說辭。你別以為現在這種靜悄悄的環境會對我的思考有所幫助。我現在能聽見的，就是自己每次呼吸時，那呼出吸進的沉重鼻息。每當我感覺自己已經理清某條思緒時，它又會突然間溜走，於是我不得不再一次重新開始。
“試著集中注意力，弗洛倫絲，”艾爾希常說，“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憶。”
可是艾爾希現在不在這兒，沒法幫我，我隻能靠自己逐字逐句組織語言，因為我要尋找的那處寂靜之地，就埋藏在這些字詞之間。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秘密，一些他們不會提及的事和一些從不會往外說的話。怎樣處理秘密是極其重要的一件事。你是會永遠把秘密藏在身後“負重前行”，還是會找個人來傾訴一番？我曾經發誓，我絕不會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給任何人。我要一輩子守護它。
然而此刻當我躺在這裡，等著能有人找到我的時候，不禁開始擔心這將會是我的結局。可能我命運的終章會在這個房間落下句點，這個我經常忘東忘西的米色房間，可能再也沒有人會聽到我的故事。除非一切真正落下帷幕，否則你永遠無法確定這就是人生的終篇章，對嗎？
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否已經來到結尾。
也不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否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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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具櫃底下亂得一塌糊塗。
你簡直都想像不到，會有那麼多東西趁你不注意時掉到家具後頭。若不是現在躺在這裡，我估計永遠也發現不了，可現在既然發現了，便難免一直盯著。那些清潔工們干活不夠細致，都是頭上戴著耳機，手裡拿著噴霧。有的甚至會在干活時打開電視。他們從不問你想打掃哪裡，而我會站在屋子角落監督，不時指出要清掃的位置，然後他們會斜著眼睛瞥上一眼，把吸塵器伸到我腳邊扒拉幾下。
“讓他們好好干活吧，”艾爾希說，“你就享享清福就好，弗洛倫絲。”然而，我天性就閑不下來。艾爾希相較而言更為文靜，而我通常都是行動派。這正是我們能相處得如此融洽的原因。
有時候，你會看到同一張面孔兩次。好比星期四的那個姑娘，還是星期二來著？反正我記得肯定是雙數。黑頭發，藍眼睛。干活時一手拿著真空吸塵器，另一隻則舉著手機貼在耳邊。她講電話時經常笑，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會讓你想跟她一起笑。
隻不過她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明白。我猜她可能是德國人。我來到正門邊上那家商店時，看到店裡在賣那種奶油酥餅。德國制造，盒子背面這樣印著，於是我便買了一盒，想著能讓她懷念一下自己故鄉。我們可以用它來配下午茶，稍微打破一下僵持的關繫，增進一下對彼此的了解。
我提出了這個建議，可她忙著打電話沒留神聽，我話纔剛說到一半，大門就砰的一聲關了起來。我想她肯定是在趕時間。而這正是問題所在，對吧，人人都在著急趕時間。我們可以換個時間喝茶，等我這次恢復以後。沒所謂的，反正東西還裝在密封袋裡。
發現我的有可能會是她，那個德國姑娘。看清狀況後她會忘了自己還拿著手機，它會掉到地上來，而她會置之不理，然後跪到地毯上，我旁邊的位置。她會俯身探向前，而後長發散下來擋住她的臉，她隻好抬起手來將它們攏到耳後。她的手會很溫暖，然後動作輕柔地包住我的手。
“你沒事吧，弗洛倫絲？你這是怎麼弄的？”“別擔心，我沒事，”我會說，“你不用為我著急。”
我們會等待救護車前來，在此期間，她會問我現在感覺如何，之前發生了什麼，我則會支支吾吾地移開視線。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她說。
我記得新聞播報員微笑著翻動報紙的動作，記得關掉電視後的那陣靜默。這種靜默你隻有獨自居住時纔能體會到。它會一直在你身邊徘徊，伺機出現。你努力想用各種聲音掩飾它的存在，但它從來不曾離開，在帷幕背後，靜靜等待。也有可能，你是在用另一套感官體認它的存在。
我依稀聽到了什麼動靜，還是有誰說話的聲音？我開始努力回憶，想知道自己為何會倒下來，可能記起的，便是睜開眼便發現自己陷入窘境的情形。
急救人員趕來以後，德國姑娘便會放松下來，眼裡的擔憂隨即一掃而去，因為人們總是以為，隻要專業人員抵達現場，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當然，事實並非總是如此。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其中一個會把家具推開，另一個則會幫我戴上面罩。松緊帶怎麼也固定不起來，為此他們會大驚小怪一番。接著，他們會把我綁在椅子上，那種自帶安全帶的椅子，然後蓋上一條藍色毛毯，德國姑娘會表現得特別鄭重，時刻確保它能蓋住我全身。
“你還好嗎，弗洛倫絲？你還需要點什麼嗎？”
來到室外，寒冷的空氣會刺激我的鼻子和耳朵，眼睛也會凍得水汪汪的。
“我們這就送你去醫院，弗洛。堅持住啊，弗洛。”急救員會這麼說，我也不會介意他們這麼叫我，因為他們眼裡滿含善意。
他們會把我抬起來，而後開始下臺階。這時我會俯瞰整個小鎮，看到漆黑夜色中家家戶戶閃爍的點點燈光，好像自己正在飛翔。
感覺自己如空氣一般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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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沒干過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沒攀上哪座高山或贏得什麼獎牌。
沒有站上舞臺，享受萬眾矚目，或是一馬當先地衝過終點。如今當我回首看去，自己這一生實在是平平無奇。有時我甚至會覺得納悶兒，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上帝是否早有安排，而他又把我安放在何處？”我曾這樣問過牧師。他帶著一疊傳單來到櫻桃樹之家，將它們分發給所有人，並試圖說服我們信教。
“人人都有他的用武之地，克萊伯恩女士，”他說，“耶穌愛這世上的每一個人。”
“這我相信，”我說，“但光有愛還不夠呀，不是嗎？你得需要有個什麼目標。我想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
我巴巴看著他，期望他能給出什麼有趣的解答，讓人聽了心情舒適並甚感寬慰。可他隻是看了一眼手表，便和霍尼曼夫人講起了豐收節的事宜。
所以連牧師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有何意義。
艾爾希說我不該這麼鑽牛角尖，可到了我這年紀你就知道，這樣能打發時間。
“可是，肯定得有什麼原因，不是嗎？”我曾這麼和她說過，“不然難道我過去這八十四年時間，都是坐在觀眾席上看戲不成？”
“你當然不隻是觀眾啦。其實根本沒有誰是觀眾。即便是劇場內的那些座席，也同樣都是舞臺所在。”
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這種時候我往往隻會點一點頭，那樣能省下不少時間，也不會讓我們彼此為難。她總是把這種話掛在嘴邊。
就像那個崴了腳的女孩的故事，我肯定有一半都是她杜撰的。可是，這事確實很令人好奇。好奇自己的人生是否的確存在某種目的，可某天當它真的飄然飛過你身邊時，你卻沒想到要將它拽下來握在自己手裡。
如今躺在這裡，除了胡思亂想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當然，我想得多的還是關於羅尼的事。在盆栽棚裡他明明都站在了艾爾希面前，可她就是怎麼也不肯承認。她簡直一點也沒有變，從上學時就是這樣子，總是一上來就叫我不要擔心，甚至不等我先擺出證據，不先把來龍去脈了解清楚。
不同的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再也不會有人知悉。我從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你以為在保守秘密多年以後，總有一天會找到什麼人將它和盤托出，“這事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於是秘密從此消失，變為某種別的存在。唯有當你的生命真正走到盡頭，當你孤身一人躺在干淨地毯上時，你纔會恍然間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找到那個合適的傾訴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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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有人給他們寫封信，給委員會。餐具櫃裡有新的巴西爾登·邦德信箋紙，等我身體恢復以後，我會抽一張出來寫一封。
問題在於那些垃圾數量實在太多了。人們總是東西用煩就隨手一扔，而我們就快沒地方安置它們了。我讀到過的，在一本雜志上。用完一件東西後，不應該直接扔進垃圾桶，而是要嘗試著將它再利用，雜志上面這麼說。我也告訴過不少人，可是誰都沒聽進去。
“你別操心那些垃圾啦，克萊伯恩女士。這是我們分內的職責。”他們說。
可這事總得有人操心吧，不是嗎？而其他人似乎都不怎麼上心。廚房後面有幾個大廢料桶，我去看過，好多東西都是浪費。多餘食物可以給需要的人。還有衣服也不在少數，隻需要稍微縫補一下就好，可現如今人們連針線都不會用了。葛洛麗婭發現時，我已搜集了一大堆。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弗洛倫絲。”她說完，將東西從我手中拿走又都放了回去。
我沒有大吵大鬧以示不滿，因為她並不知道我先前已來過一次。我已縫好了一件連帽夾克，還有好幾雙襪子。所有舊報紙也全收了起來，預備到了晚上好打發時間，還有雞蛋盒可以裝我那些小玩意兒。艾爾希說它們還有股味道，但她向來都有些吹毛求疵。
我們太容易對事物感到厭倦，我對她說。不應該輕易就把東西扔掉。隻要開動腦筋肯定能找出別的用途。
我打算找葛洛麗婭幫忙寫那封信。她是個討喜的姑娘，葛洛麗婭。總是笑瞇瞇的，眼神很友善，說起話來也挑不出毛病。人人都會有心情不佳的時候，對吧，我隻是不湊巧踫上了而已。也許後發現我的會是葛洛麗婭，那樣的話，我會再和她解釋一下廢料桶的事。
等她過來敲門的時候，我會大聲向她喊話，但又不希望她太過恐慌，因此我可能會這麼說：“很抱歉給你添麻煩啦，但我現在遇到了一點狀況，葛洛麗婭。”我會讓她別叫救護車，但她還是會堅持這麼做，因為她就有那麼善良。
等到救護車過來後，她會坐在後面陪著我，即便車子一路左搖右晃，車上的引線和裝備箱都隨之來回擺動，她也絕不會松開我的手，一次也不會。
“別擔心，弗洛倫絲。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急救員會坐在她的對面。他會把手搭在膝蓋上，我則會向下望著他的靴子，心想這磨得可夠嚴重的，然後問問他的輪班是否就要結束。他會回答“沒多久了”，然後衝我眨眨眼，我則會試著回想上一次別人衝我使眼色是什麼情形，但肯定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總這樣，弗洛倫絲。總是那麼為人著想。”葛洛麗婭會這麼說，然後握緊我的手。
我會告訴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話，可以直接叫我弗洛。
我不太清楚葛洛麗婭一般什麼時間下班。五點吧，大概會是。現在五點應該已經過了，但她總會踫上延遲下班的時候。現如今人們都這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