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葉子

川端康成有日本傳統文學的滋養，供他掌握如何以沉默、減省、空白來呈現作品。寫俳句的詩人不可能在那麼短的作品中放入太多內容，那不是他的職責，他提供的是線索、是暗示，然後交給讀者，讓讀者循著線索自己去找那條通往感官經驗的路徑，或依照暗示自己將空白之處填滿。如此讀者心中所得，會更充實飽滿，因為那不是被動地接收作者的描述，而是主動地參與創造了作品的意義，那意義隻有一部分是作者給予的，另一大部分是讀者運用自身生命經驗去建構起來的，當然就具備了一種隻屬於閱讀個體的真實性。
在《雪國》中，駒子的形像比較完整，相對地，葉子需要讀者自己去想像填補的部分就很多。川端康成給的，毋寧是一條條有待追蹤的線索。
島村第三次到越後時他去找了一本登山指南，照著指南上的路線爬山。看到了高高的岩壁，他想起駒子說過的一段話：“如果是人從那樣的岩壁摔下來，一定就死了，但換作是一隻熊，就算從更高的地方掉下來都沒關繫。”
島村於是有了心中的獨白，是一段很難翻譯，必須仔細閱讀的話語：

人真正愛上的，或會讓人產生人與人之間情感，而不是熊與熊之間情感的，就是彼此之間的脆弱。人之所以會產生情感，有一部分正是因為我們不是熊，我們的脆弱，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基本的保障，或者是基本的來源。

人之所以為人，與熊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人的脆弱，熊死不了，人卻必死無疑。他將這樣的想法推擴到感情上，之所以人與人之間會有特別屬於人，而不是熊與熊之間的情感，正是因為人很脆弱。
人隻能用人的方式彼此相愛。葉子之所以吸引島村，因為她如此脆弱，和強悍的駒子形成了強烈對比。不會對駒子有什麼傷害的事，卻很可能就足以殺了葉子。於是使得島村對葉子在不自覺中產生了一份不同的情感。他和駒子之間像是熊與熊之間的情感，那麼他和葉子之間的，間接、幽微、似有似無、隨時可能中斷消失的情感，就是從岩壁上掉下來必然會死去的那種脆弱，是人與人之間的另一種情感。

回溯到東京火車站，在火車上，島村隻覺得葉子這個女孩如此孤獨，即使身邊有行男，即使對著窗外說弟弟的事，仍然是孤零零地一個人活著。島村第三次在“雪國”時，熱鬧的季節裡，葉子被找來在島村住的客店裡幫忙。他和葉子對話中，葉子突然說：“你要回東京，把我一起帶回去好不好？”島村很自然地問：“你不用和家人商量嗎？”葉子直接說：“我沒有家人。”這個時候，行男已經死了，對於弟弟，她也隻是盡到責任而已。島村的直覺是對的，她如此孤獨。
而且她是一個脆弱又天真的孤獨者，這三項性質結合在一起。島村問她：“你不擔心和一個男人去東京嗎？”葉子天真到不會擔心。島村又問她：“去東京你要做什麼呢？”她天真到沒有想過，隻知道自己不要再去當看護，因為她一心一意看護的行男已經死了。天真使她脆弱，反過來，脆弱也使得她無從考慮現實，沒有能力應對現實，因此顯得如此天真。說著說著，葉子換了一種自棄的口氣，說：“算了，沒關繫，到哪裡都活不下去。”
這話震撼了島村。不是因為葉子太退縮太絕望，而是島村也覺得葉子不可能在東京討生活，或許到哪裡都活不下去。而葉子來店裡幫忙，和駒子在同一個空間裡，讓島村可以同時看到兩個人，更清楚感覺到兩人極端相反之處。兩人都比別人天真，從葉子身上看到了駒子的強悍，而從駒子身上看到了葉子的脆弱。
駒子在服務客人表演時，島村在自己的房間裡，突然有人敲門，是葉子來了，帶著一張紙條。駒子在上面寫了一段簡直沒有意義的話，島村莫名其妙。而駒子卻叫葉子送了兩次紙條來。後來島村和駒子見面談起來，纔明白了發生什麼事。葉子在駒子表演的場合中，一直瞪著眼睛看客人，那樣的眼神使得駒子感到不安，葉子和那樣的情境完全格格不入，使得駒子既同情又不耐煩，不得不找借口將她暫時支開。
島村極為感動，因為他明白自己不是像駒子那樣強悍的人，沒有駒子那種生命力量，在性格的根上，他其實更接近孤獨無能的葉子。處於底層中，葉子也沒有駒子那樣活著的本事，她無能無助到甚至必須持續依賴駒子，明明因為行男的關繫，讓她如此厭惡駒子。
葉子想離開這個溫泉區，要島村帶她去東京。然而她連在鄉下都應付不過來，有什麼條件能去東京呢？她隻能依賴她不喜歡的駒子的善意活著，那個像熊一樣就算從岩壁跌落都不會死的駒子。島村不能不對葉子產生了深刻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