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庫切自傳體小說三部曲之一

庫切文集

《此時此地》

《耶穌的童年》

《耶穌的學生時代》

《耶穌之死》

《幽暗之地》

《內陸深處》

《等待野蠻人》

《福》

《彼得堡的大師》

《伊麗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課》

《兇年紀事》

《男孩》

《青春》

《夏日》

《恥》

《邁克爾·K的人生與時代》

《庫切的文學課：異鄉人的國度》

《庫切的文學課：內心活動》

《庫切的文學課：新篇》

他住在莫布雷火車站附近的單間公寓，月租十一畿尼。他會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搭火車進城，去環街的利維兄弟房產中介，那個小辦公室的門口釘著黃銅標牌。他會把裝有房租的信封交給兄弟中的弟弟。利維先生會把錢幣全部倒出來，在堆得亂七八糟的辦公桌上清點一遍。他會嘟嘟噥噥地寫好收據，滿頭冒汗。“好啦原文為法語。（若無特別說明，下文注釋均為譯者注。），年輕人！”他把收據遞給他時會說法語，還要揮一揮那張紙。

不能拖沓交租，他為此費盡心機，因為他是用假身份租下這間屋的。簽租約並交付押金給利維兄弟中介公司時，他在職業一欄填寫的不是“學生”，而是“圖書管理員”，在工作單位地址一欄寫的也是大學圖書館。

這不算謊言，不完全是。從周一到周五，他的職責就是監管夜間閱覽室。正式員工們都不願意值夜班，尤其是大部分女性員工，因為校園坐落在山坡上，入夜後太冷清了，幾乎荒僻無人。即便是他，打開後門、在漆黑的走廊裡摸索著走到電源總閘那兒時也會後背發涼。要是有壞人躲在書架間，等日班職員五點下班後洗劫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再在黑暗裡伏擊來值夜班的他，奪走鑰匙，豈不是易如反掌？

隻有極少數學生會在晚上來圖書館；根本沒幾個人知道圖書館晚上也開放。沒什麼事要他做。但他每晚能掙十先令，這錢很好賺。

有時，他會幻想一襲白裙的漂亮姑娘悠然走進閱覽室，閉館時間已過，她仍魂不守舍地流連不去；在幻想中，他帶她走進秘不示人的裝訂室和目錄室，再和她一起走進星光夜色。這種事從未發生過。

他要打的工不隻是在圖書館值夜班。每周三下午，他協助輔導數學繫一年級學生（每周能掙三英鎊）；每周五，他用莎士比亞喜劇選本指導戲劇專科學生（兩英鎊十先令）；傍晚還要去龍德博斯區的補習班，輔導一群笨蛋應付大學入學考試（每小時三先令）。寒暑假，他去市政局（公共住房部）做臨時工，統計住戶調研表中的數據。總而言之，他的小日子過得不賴——隻要把賺來的散錢滿打滿算，就足夠付房租、交學費，溫飽之外還能有些存餘。盡管他年僅十九歲，卻已能自食其力，不用依靠任何人。

他用簡易、實用的方式應對身體的需要。每周日，他會用豆子、芹菜和肉骨頭燉一大鍋湯，喫一星期都夠了。每周五，他去鹽河市場買一盒蘋果或番石榴，或任何當季水果。每天早晨，送奶工會在他門口放一品脫牛奶。如果喝不完，他會把牛奶倒進舊尼龍襪裡，弔在水槽上方，等它變成奶酪。再有就是去街角小店買面包。他的食譜準能獲得盧梭的贊許，還有柏拉圖。至於衣服，他有一件不錯的外套和幾條長褲是上課穿的。別的場合裡，他就穿舊衣服 。

他在證明一點：每個人都是一座島，你不需要父母。

有些夜裡，他穿著雨衣、短褲和涼鞋從主街大步走過，雨水打濕的頭發貼在頭皮上，被駛過的車燈照亮，他會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很奇怪。不是說怪異（怪異倒還有點獨特的醒目之處），隻是怪。他就懊惱地咬著牙，走得更快些。

他的身材瘦長，四肢動起來很松弛，但也顯得綿軟無力。他當然想成為有魅力的人，但他知道自己不行。他缺少某種重要的東西，五官輪廓不夠清晰。他的臉上仍有孩子氣。還要過多久，他纔不再是孩子？什麼纔將治好他的孩子氣，讓他變成男人？

如果真有什麼會來拯救他，那就將是愛情。他也許不信上帝，但他信仰愛和愛的力量。那個命中注定的愛人會一眼看穿他怪裡怪氣甚而獃板的外表，看到他內心燃燒的烈火。獃板的怪模樣隻是要煎熬的一部分，為了有朝一日能沐浴在光明——愛情之光、藝術之光——之中，他必須熬過層層苦難。因為他將成為藝術家，這事兒早就定了。如果說他在眼下這個階段隻能是面目含糊又滑稽的，正是因為這就是藝術家的宿命，必須忍耐無名的晦暗、旁人的奚落，直到有朝一日他展露出真正的實力，譏諷和嘲笑纔會消停。

涼鞋花了他兩先令六便士。橡膠的，在非洲的某個地方制造的，有可能是尼亞薩蘭。鞋子濕了就不跟腳了。在開普敦，鼕雨會一連下數周。走在雨中的主街時，他常常不得不停下來，把滑脫的涼鞋鉤回來。這種時候，他總能看到坐在私家車裡駛過的開普敦中產階級的胖子們咯咯地笑。笑吧！他會在心裡說。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他最要好的朋友是保羅，和他一樣學數學。保羅個子高、黑皮膚，正在和一個比他年長的女人談戀愛，她叫埃莉諾·勞裡埃，嬌小、金發，有種敏捷又輕快的美。保羅抱怨埃莉諾喜怒無常，讓人捉摸不定，還抱怨她予取予求。他倒是很羨慕保羅。要是他有個又漂亮又世故、用煙嘴吸煙、會說法語的情人，他敢肯定，自己很快就能被改變，甚而煥然一新。

埃莉諾和孿生姐妹生於英格蘭，十五歲時纔被帶到南非，那已是戰後。據保羅說，埃莉諾說她們的母親總是偏疼一方，先溺愛又嘉許這個，再轉頭溺愛又嘉許那個，害得姐妹倆失和，不明就裡，因此很依賴她。埃莉諾是姐妹倆中較為堅強的那個，保持了理智，但她仍會在睡夢中哭泣，抽屜裡還藏著一隻泰迪熊。她的孿生姐妹就不行了，有一陣子瘋狂到要被關起來的地步。直到現在還在接受治療，仍在和死去的老婦人的幽靈纏鬥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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