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冷酷無情，令人心碎。

——《洛杉磯時報》

伯格試圖通過小說探索自身政治和道德信念的雄心，從未如此這般得以實現。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

《國王》的故事讓我們得以了解一個容易被人忽視的世界。翻完後一頁久久不能釋懷。

——《科克斯書評》

King是一條狗的名字，他通過這條狗來寫這群人，寫出了流浪漢自己的世界。這裡有一種互相依賴，有一種溫情，有一種愛，當然很慘，但他們也不是完全無力的受害者，他們在構造一個世界。

——牛津大學人類學教授 項飆

“我這麼干真是瘋了。”我在睡夢中聽見這些字眼時，喉嚨後部發出像鴿子般咕咕叫的聲音，也就是咽喉與鼻子相接的地方，就是你受驚嚇時會發緊的位置。我試著帶你去我們的住處，我這麼干真是瘋了。

1000號公路穿城而過，向北延伸。車流晝夜不息，除非發生事故，或罷工者造成封鎖。距市中心12公裡、距海4公裡處有一個區域，人們除非必要絕不停留。不是因為危險，而是因為它被遺忘了，就連那些確實在那停留過片刻的人也會在轉瞬間將其遺忘。它空蕩蕩的，占地卻不小。繞著跑一圈要花半小時，還得快步小跑。有傳言說要在這裡建一個體育場，且是迄今的，能容納十萬觀眾，下個世紀可以在那裡辦奧運會。其他人辯稱，既然主機場在城市以東，那麼在東邊造體育場更合理。維柯說，投機者們在兩個場地都下了賭注。我們那個叫聖瓦萊裡，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1000號公路上的車流能致人死命。我沿緊急停車帶走。我們隻需要走到埃爾夫加油站，散發出高辛烷氣味的地方­----有點像鑽石的氣味。你從沒聞過鑽石？

一個月前，在中央車站後的某條街上，一群孩子朝一個露宿街頭的老人潑了汽油，然後扔了根火柴。他在火焰中醒來。

“異端之死”。

“你他媽是什麼意思？這個可憐的家伙分不清各個教派。”

“也許他的異端是沒錢？”

到加油站時，我們走下斜坡，來到某天可能會建起奧運體育場的荒地。沒有什麼詞語能形容這荒地上的東西，因為上面的一切都被碾碎了，都是廢棄物，而對於大部分碎片來說，是不存在什麼專門叫法的。

鼕去春來。夜晚依然寒冷，足以讓沒蓋嚴實的身體發抖，但還不至於會把人凍死。這是好事，不是嗎？活著見到又一個春天。萬物都在發芽。維卡的小蘿卜長得不錯。維柯在上面蓋的塑料布幫了忙，但真正起作用的是我們偷來的土壤。維卡叫做維卡是因為她和維柯一起生活。

空地被當作垃圾場。碾碎的卡車，舊鍋爐，壞掉的洗衣機，旋轉式割草機，不再制冷的冰箱，開裂的洗臉池，也有灌木和小樹叢以及堅韌的花朵，比如春側金盞花和鴉蔥。

我把這叫做我的山。三十年前他們在摧毀這裡的舊建築時，用了破碎球和弔纜。樓沒有被壓碎，它被撞翻了，因此垃圾山很容易爬上 去。

在山頂，我不疾不徐地吠叫。隨後，其他聲音變得更清晰了：一些孩子朝著阿德亞蒂娜街尖叫，一隻麻雀讓其他麻雀提防一隻烏鴉，鐵軌上一列開往北方的火車，微弱的輪船汽笛聲，以及在萬物背後的來自1000號公路的嚎叫。

所有的狗都會夢見森林，不管他們有沒有去過，就連埃及的狗都會夢見森林。

我出生的街道散發著鋸木廠的氣味。他們把整棵樹送到鋸木廠，樹干已經去皮，在十輪卡車上閃閃發光。

我在一條河的岸邊接受初的教育，他們在那裡把沙礫裝上駁船。一條大河，如同其他河流，在流動中展現了純粹的冷漠。我曾見過它在一個夜晚帶走三個孩子。

在森林中我無憂無慮。我沿小徑前行，不管它們通向何方。我在高如教堂的松樹間奔跑，跳過一道道樹影，當我喘氣時，我慢慢逛到了森林的邊緣，在那裡，姑娘們偷偷張望並等待男人們，而我就躺在草地上。

太陽落山時，森林充滿黑暗，不是黑色，而是神秘，是黑暗的誘惑。譬如黑外套的黑，黑發的黑，某種你不知其存在於世的有觸感的黑。

盡管維卡不在我身邊，我卻聽到了她的聲音--------這經常發生。

“國王，閉嘴，”她噓道，“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談性。”

“街上有強奸，沒別的。” 她說。

維卡和維柯有一件外套，掛在他們的床腳上方。在夜裡，如果他們中的一個要出去，他或她就把外套穿上。在她身上，它看起來很大。而在他身上，你會覺得它是要自己出去拉屎；它把他完全蓋住了。它襯了帶毛的羊皮，顏色是一種髒髒的白，像被他們倒了鹽的雪。

維柯說這樣的外套曾是瑞典軍隊的標配。它能讓男人在零下四十度的天氣裡保持溫暖。他說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人聯繫過他的工廠，也制作生產。

我不確定。這裡的人們在談論過去時，都會傾向於誇張，因為有時誇張也能讓他們暖和一點。

我從垃圾山頂縱覽聖瓦萊裡全景。我了解這些住所，正如一個人了解他的穿著。聖瓦萊裡像他們的羊皮外套那樣在地上攤開。我們就住在聖瓦萊裡這件“外套”裡。鼕天它能保住我們的性命，免得我們體溫過低而死去。在夏季的高溫中，當我們脫衣洗澡時，它能遮掩我們。

維柯一家住在右袖口，一棵接骨木樹差不多位於袖子紐扣的位置。傑克住在上方的衣領處。傑克是聖瓦萊裡居民中擁有地板和真正的排水繫統的人。他是個居民，並且從不示弱。沒人可以不經過他的同意就在這裡定居，他還向每個人收地租。維卡每星期給他做一兩次飯，那就是我們的租金。每當傑克需要時，在星期天以清理油罐卡車為業的馬爾塞洛，就給他提供一個裝滿的煤氣罐。他的房子不僅有地板，還有板條屋頂和一扇可以真正上鎖的前門。如果你想闖入那裡，簡單的辦法是開一扇窗；他的窗戶和我們的不一樣，是能打開的。

窮人偷彼此的東西，就像富人那樣。窮人通常毫不盤算就下手，他們的偷竊沒有計劃。每天窮人都想像自己時來運轉。他們不相信真的會轉運，但他們忍不住在心裡想像，如果真的轉運了會發生什麼。假如那個時刻來臨，他們不想錯過。當他們發現一雙鞋旁邊的地上有一個打火機時，他們會占有它，好像是幸運女神親手把它交給他們的。他們對自己說，這就是我們時來運轉的跡像。當他們占有自己看到的東西時，他們不會想到偷。他們想的是運氣。不，窮人不會預先計劃他們做出的破壞。他們不會一邊從水晶杯裡喝酒並查看東京時間，一邊記下每個細節。窮人在後時刻做決定。

2.

小蘿卜賣不出去。維柯坐在鞋店的送貨門口，這家店永遠在打折，永遠在窗戶上貼著告示：第二雙半價。他的頭上下擺動。上方窗臺上的鴿子快速點頭。讓我喫驚的是，維卡不在這裡。如果是反過來，我就要擔心了。維柯真的會迷路，但維卡不會。她大概在喝一罐啤酒。她可能在唱歌。

他閉上了眼睛，我看得出他沒睡著，他想睡著。小蘿卜在他左手邊的一個紙板箱裡，放在人行道上。在他右邊，輪子周圍有一條鎖鏈的，是我們的第二輛戰車。鎖鏈讓它難以被偷。小蘿卜有甜菜根的紅色，隻是甜菜根上面沒有白色。維柯放在人行道上的手指在抽搐。小蘿卜的白含有鋁的味道。

我曾經認識一條來自南方的松露母狗。她聲稱，有人向它的主人開價兩萬買她。“他寧願留下我！”她伸著舌頭宣布這句話。“你應該看看我們！”她告訴我。“9月的時候，白天依然很長，我們整天工作，我們帶著5、6、7公斤回家。我說的是黑色的那種。5月我們采白色的。白色的更隱蔽，它們的香味更幼嫩。”

“松露，”我問它，“聞起來什麼味道？”“性，”她回答，“沒什麼比它更像性的了。橡樹下赤裸土壤上的性。它們聞起來像雄性。問題是我一個一個又一個地找到它們，自己卻沒有性生活。采完一天的松露，你會恨它們的氣味；就跟在脫衣*俱樂部工作一樣糟糕。此外，如果你不機靈，你的鼻子會刮傷。”

我坐在維柯旁邊，看著他。

另一個維柯，名叫詹巴蒂斯塔、生活在兩百五十年前的那個，顯然寫了一本叫做《新科學》的書。當他寫完時，沒人想印刷它。因此在1725年，他賣了自己擁有的的戒指，付錢給印刷廠出版這本書。那是一枚鑽石戒指，鑽石重5克。也許這個詹巴蒂斯塔不存在，是維柯編出來 的。

維柯也跟我說過，意大利有成千上萬個維柯。這個名字總是放在另一個名字之前，因為它的意思是“小街”。維柯·加裡巴爾迪（加裡巴爾迪小街）。在夏天，大多數維柯上都坐著老婦人，晾曬著洗過的衣物，還有失業的年輕男人輪流騎一輛破破爛爛的摩托車轉圈。大多數維柯在鼕天隻有饑餓的貓和葬禮通知。

“詹巴蒂斯塔，”維柯告訴我，“用拉丁語寫作，一門已經消失的語言。有一個拉丁詞叫humanitas，意思是人們彼此幫助的天性。我的祖先，國王，相信humanitas這個詞來自動詞humare，意思是埋葬。他的意思是埋葬死者。據他所說，人的人性，始於對死者的尊重。然而你----你，國王----也埋骨頭，不是嗎？”  

維柯開始大笑。他笑得太過了，不得不伸出小指頭撓耳朵，因為耳朵開始發癢。他笑的時候耳朵經常發癢。

“你也埋骨頭，不是嗎，國王？”

由於大笑、玩笑和發癢的耳朵，淚水湧入了他的雙眼。

“我會告訴你，國王，我愛的來自我祖先的引文。‘我們漫步，’他寫道，‘對人和地方一無所知！’想像一下吧！他是在兩個半世紀前在他位於斯帕卡那波利街的普通又樸素的房子裡寫下這句話的！寫下這句話時，他沒有想像到我們！”

我看著鞋店門口的維柯，眼睛緊閉，頭上下擺動，褲子底部皺起，因而我能看到他白色的腿，我想給他點什 麼。

在一個叫哈斯拉赫的地方有個瀑布。水分成兩股，當它們落下時，它們相互交織，左邊的疊在右邊的上面，右邊的躲在左邊的下面，在它們後面，第三股黑暗的水流筆直墜落。

如果我能告訴他這三股水的故事，他會靠在鞋店的送貨門上睡著。

下遊有一片沙灘，大約三塊墊子的大小，在沙子上，河流沉積下了一些石頭。先是嵌在沙子裡的大石頭，上面是小石頭，有一部分顏色是黑的或微紅的。小石頭待在大石頭表面的小凹陷處-----我可以用我的鼻子移動它們----然而每顆石頭看起來都像找到了世上專門為它打造的地方！如果我能把這些石頭的故事講得足夠好，他就不會感覺到戳著他後背的該死的鐵制門把手了。

當我站在瀑布下遊那裡時，我知道生活，生活這個*子，在顆石頭存在時就開始了。

人有七層皮膚。水有五層，我能用舌頭辨別每一層。層皮膚的觸感像風，不管空氣多寧靜，總是有一絲微風。第二層皮膚的觸感隻有溫度。在第三層皮膚上，水流用錯誤的方式不斷輕撫水。第四層是濕皮膚，這一層真的是水。那後一層皮膚呢？穿過後一層皮膚，細小魚兒的細小嘴巴過濾光線。

他現在睡著 了。

六個多月來，我們一直帶著火盆來這裡。我們或多或少占據了這地方，所以沒有爭吵。這不是別人的地盤。

維柯的笑話就像名叫維柯的黑暗小巷，離林蔭大道和燈光很遠。一個笑話通往另一個，如果沒有麻煩的話。他拿起一個，發現同一個黑暗架子後方還有一個。

“避免爭吵，”他說，“爭吵會令人分心，難以幸存。如果你輸了，你會覺得比平常更失敗，如果你贏了，你就樹了個敵人。”

四條路在環形廣場交彙：拉別納街、帕利法克斯將軍林蔭道、五一大道和薩盧斯特街。林蔭道很寬，種著兩排懸鈴木。今天它們的新葉比小狗的耳朵大不了多少。人生下來就像樹葉。38號有軌電車沿拉別納行駛。走下薩盧斯特，有一個叫“黑烏鴉”的地鐵站。大道上有一個出租車候客點。今天下午在陽光下，一名司機抬起腿，腳從搖下的車前窗伸出去。

人行道很寬，許多人經過。此時，每分鐘大約經過二十人。也就是說，一分鐘大概有十九次，維柯和我被擦除，不被看見。如果不是這樣，那就無法忍受了。

我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休息。

有比環形廣場好的地盤，也有比它差的。人們不停告訴自己：下一個轉角錢更多，而世界一天天變窮。真正的財富移到了動物園的位 置。

睡著時，臉的年齡永遠跟醒著時不同。他的臉在睡著時更老，她的更年輕。作為他們的警衛，我是他們的睡顏專家。是因為我愛著維卡，所以我認為她在睡著時看起來更年輕嗎？他比她更筋疲力盡，當他的肌肉放松時，他的臉凹陷，成為一片廢墟。做夢時，她回到事物美好的時候。而他前進，我覺得，走向終結。

3.

“男爵”抬頭看天，按照維柯的說法，天空裡沒有騾座這種東西。我跟隨“男爵”的凝視，看到兩個髒枕頭綻開了口，冒著煙的纖維從裡面飄落。第三聲槍響。枕頭是瑞典軍隊大衣的顏色。

“催淚瓦斯”，傑克非常平靜地宣布。

枕頭裡的填充物成了一片 雲。

“濕布，”“男爵”命令道，“在鼻子和嘴巴前面綁一塊濕布。通知他們，國王，快點通知他們。別用尼龍，用棉布或羊毛布----濕布！”

“男爵”扯掉毛線帽，在一個積了雨水的輪胎裡把它弄濕，用刀割掉上面織的王冠，然後把帽子拉下來蓋住臉。“風也許能幫忙，”他補充說，“看在基督的分上，地是干的，因此瓦斯會很快上升，看在基督的分上，壓低身體，盡可能壓低，快，過去通知他們。我會照顧女主人。”

狗在跑開時告訴“男爵”，如今這個野蠻時期奪走全世界的一切，同時做出承諾並談論自由。

我緊跟雲朵邊緣。每個人都聽到了我的警告。瓦斯和“爬行者”一樣邪惡。瓦斯的沉默和“爬行者”的緩慢一樣邪惡。它無聲地把空氣變成敵 人。

毒藥是懶惰的。它推動它所攻擊的身體走向自我毀滅。它像絕望那樣運作。絕望也是一種毒藥。狂熱的能量來自受害者。

催淚瓦斯裡的氯需要接觸濕氣、接觸水，纔能產生主要成分為氯化鈉的漂白劑。因此，當安娜從碉堡往外看時，她潮濕的雙眼暫時被迫失明，漂白劑如此劇烈地刺痛她的眼球，導致她用拳頭猛地摩擦雙眼，而氯化鈉滲得更深，去攻擊她的耳咽管。於是她帶著痛苦跪倒，爬出碉堡，朝雲霧似乎不那麼濃重的衣領處爬去。

看著這個求我待在她身邊的老婦人，我想起喇叭，並感覺到自己眼中下剃刀般的刺痛，我想問維柯，是不是懶惰並非懦弱的母親，而是父親。維柯認為自己是懦夫，但他不是。我跑過黑暗，吠叫著他的名字：“維柯！維柯！”有些地方，狂風卷進污穢的瓦斯，把它撕扯成肮髒的輕紗，飄向上方。“維柯！”然後，我聽到了他壓低但確切無疑的嗓音，他在這有毒空氣中的蝴蝶嗓音：“復歸，國王！復歸！”

有些地方，風折疊了瓦斯，在這裡把它變薄，在那裡把它增厚，在一片林中空地，我覺得我認出了“外套”的右口袋，隻有喬基姆的住處消失了。沒有大像尺寸的聚酰胺帳篷了。不再有釘在地上的笑話布告牌了，上面寫著：建築工地，請勿進入。隻有一扇小心地躺在地上的門和放在上面的一扇窗戶。家消失了，然而沒有“爬行者”的痕跡。“爬行者”會留下痕跡。

風再次折疊瓦斯，我見到了一堆東西。聚酰胺床單卷起來，繫了一個水手結；一個煤氣罐；兩個塑料桶；小的能做濃縮咖啡的機器；喬基姆非常為之自豪的閃亮收音機；還有一個四輪嬰兒車。附近，喬基姆正匍匐前進，他把“災難”塞進他的皮夾克裡。這個四肢著地的巨人在干嘔，像一個不知道如何正確嘔吐的孩子。

催淚瓦斯包含丙二腈，它是一種收縮劑。亞硝酸鹽刺激氣管，試圖讓其關閉，它從喉嚨開始，走下支氣管，激發對窒息的恐懼。因為他是巨人，所以喬基姆的身體反應尤為劇烈。他完全不知道他在哪裡。我用力拽他，把他帶去衣領。我們差不多瞎著眼到達可以稍微輕松一點呼吸的地方。我們躺在地上，靠得很近。

透過黑暗，我們能遠遠聽到喇叭聲：“疏散到1000號公路上，那裡的空氣是干淨的，你們會被領到交通工具上，車子一直在等你們，別再拖延了。我們叫你們這麼做是為了你們……”

音信突然中斷，因為“男爵”用他的野豬子彈開了一槍。經過了一分鐘的完全寂靜，喇叭喊道，“所以你們是要自討苦喫----是嗎？”

這是在折磨、強奸或殺戮前常見的句子。這我是知道的。在這個場合，它宣布一個組織混亂的行動即將開啟後的笨拙階段，行動目的是把非法占領者從被買下用來投資的土地上趕走。我依然能聞到硫磺和氨的氣味。我問自己，我應該把這個依然失明並且偶爾哮喘的巨人帶去哪裡。我像聞到一種引路氣味那樣想到這個念頭。我要把他帶去“波音飛機”那裡。它在不到300米之外。我們得繞過許多個瓦斯團，它們能被看見，

我會領著他。在某個時刻，我叫他騎在我身上，就當我是頭騾子。他照做了，雙腳觸及地面，我足夠強壯，馱得動他。

從一團瓦斯裡踉蹌跌出了索爾，他雙臂伸向前方，免得撞上惡魔，臉在流血。兩個男人都太謹慎了，不肯張嘴說一個字。他們看向我，眼睛瞇起。“波音飛機”面朝大海，風從海邊吹來，它又處於凹陷中，再加上由於我們所處的土地干燥，瓦斯在上升，所以我堅持要過去。通常我會有很多疑問。今晚，巨人和退休屠夫的痛苦如此逼近，以至於沒有疑問的空間。如果我把他們留在原來的地方，他們可以活下來。然而我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不成形的想法，如果我們到達“波音飛機”，就能去一個更好的地 方。

我們繼續前進，趕上了阿方索，他把帽子蓋在臉上，吉他箱背在背上。巨人爬下我的背，歌手用一條手臂扶著他。依然沒人說一個字。我領著的三個男人無比沉默，就像影子在完全的黑暗中是隱形的。

如果我沒在帶路，他們本可能被安娜絆倒，她穿著黑外套趴倒在地。

“沒時間去死”，我捏了捏她的耳朵。

“去殺人。”她喘氣說。

“起來！”我說。

“今晚掐死一個。”她說。

我沒跟她說維柯。我把她往前推。

我們終於到達了“波音飛機”。他們四個坐著滑下斜坡，依靠共同默契，依靠生存本能。下面空氣純淨，也非常黑。雲層遮蔽了月亮。瑪拉克和利貝托有相同的想法，已經安頓下來了。他們沒有摘下按照“男爵”的指示戴上的破布口罩。沒人說話。這不再是因為他們得保持謹慎，不能吸入空氣，而是因為當一切都失去時，時間停止了一會兒，而說話需要時間。

時間對我來說停止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躺在那裡喘氣，而不是直接去找維卡。我再次生出那個奇怪的不成形的想法，即我們所有人，包括維卡，能去一個更好的地 方。

“你們有人在下面的‘波音747’裡嗎？”上面傳來丹尼的聲音。

“有”，瑪拉克說。

丹尼把他的打火機打亮，小心翼翼地走下來。他看起來狀態不錯，一定以某種方式避開了催淚瓦斯。

“你們聽過這個嗎？”他問。

沉默。

“你們沒人聽過這個？”

他躺在其他人攤開四肢的地 方。

“一輛車停在紅綠燈前，一個人走過來找司機，非常不安地對他說，‘先生，你的車正在吐出煙霧！’‘真的嗎？’司機說，‘什麼牌子的煙？’”

“你見到你的住處了嗎？”利貝托問丹尼。

“我見到了。”丹尼說。

這是說出的後的話。他們七個等待著，躲在“波音飛機”裡，四肢攤開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等待。一片漆黑。利卜赫爾完成了一大半任務。警衛們很快就會展開搜索。巴士在那邊準備把他們帶走並分開。他們的眼睛在灼燒。他們等待，因為他們不知道去哪裡。他們輕松地呼吸。下一次呼吸是有把握的。在下一次呼吸之後，他們不知道去哪裡。所以他們等待。

在“波音飛機”裡，他們知道彼此的存在，這比單獨待著要好。他們不知道去哪裡。安娜大聲吐痰。喬基姆開始咳嗽。丹尼開始顫抖，牙齒咔嗒作響。瑪拉克把她的披肩蓋在他身上。索爾清了好幾次喉嚨，好像要講話。喬基姆的咳嗽變得越來越干，像是吠叫。這讓我吠叫起 來。

吠叫是擺脫瓶子後發出的聲音，說著“我在這裡”。瓶子是沉默。沉默被打破了，吠叫宣布，“我在這裡”。

喬基姆的咳嗽再次如吠叫般響起。阿方索吠叫。另一個人的吠叫刺激你的耳朵，壓住你的舌頭，強迫下巴張開做出回應：“我在這裡！”索爾吠叫，吐出他吞下的邪惡瓦斯。瑪拉克吠叫，扭動手指上的戒指。他們不知道去哪裡。他們就像我。利貝托吠叫。他們就像我。

過了一會兒，你忘記你在吠叫，當這件事發生時，你聽見其他人，你聽見吠叫的合唱，盡管他們一個都沒改變並且每個都很獨特，如此獨特以至於令人心碎，吠叫聲現在卻說著不同的話，它正說著，“我們在這裡！”而這個我們在這裡喚醒了一段幾乎死去的記憶，它就像在夜風的幫助下復燃的死灰，這段記憶是關於狗群、關於恐懼、關於森林以及關於食物 的。

他們躺在那裡吠叫，我聽著他們的吠叫聲的名字：?犬丹尼，喬基姆，索爾，瑪拉克，安娜，阿方索，狐狸犬利貝托。蜷縮在“波音飛機”的塵土凹地中，他們一無所有，就像我一無所有那樣。我們沒有區別，我們都在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