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芥川龍之介（1892—1927）

母親發瘋、被父親遺棄、從小寄人籬下……這些經歷注定了芥川陰郁的人生底色。他深受“懷疑主義”影響，一生都在剖析人性，一生都因看到的真實的丑惡而深感痛苦。芥川在作品中毫不遮掩地表達了自己對這種丑惡的恐慌和不安，曾寫道“人生比地獄還像地獄”。1927年，年僅35歲的芥川服藥自盡，結束了自己為疾病、憂慮所苦而飽受折磨的一生。

芥川俳號“我鬼”，極擅長以綺麗、詭譎的怪談故事暴露人性中的自私、貪婪、傲慢、癲狂、偏執等陰暗面。他的描繪之深刻，常令人背脊發涼，《地獄變》便是這類故事的典型。在短短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芥川完成了140餘部短篇小說，獨步日本文壇，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芥川龍之介獎”是日本純文學的至高獎項。

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地獄變》等。

譯者簡介：

徐建雄，“質檢派”譯者，追求精準、優美的譯文。譯有《我是貓》《春琴抄》《舞姬》等。

地獄變 001

邪宗門 041

蜘蛛之絲 101

疑惑 107

猿蟹交戰後傳 127

魔笛與神犬—— 獻給郁子 133

女性 147

酒蟲 153

杜子春 165

魔術 181

沼澤 195

妖婆 201

奇異的重逢 255

離奇的故事 293

兩封信 303

黑衣聖母 321

孤獨地獄 331

齒輪 339

三個圈獨家文學手冊 381

導 讀 芥川龍之介《地獄變》中的心靈衝突 383

圖文解讀 芥川龍之介飽受折磨的一生 397

芥川龍之介遺書及手記 407

• 就我所讀過的作品中，我毫不猶豫推贊這一篇（《地獄變》）為芥川龍之介的至高傑作。在明治以來的日本文學史上也是綻放特異光彩的名作，是芥川與生育來的纔能及十多年修養的結晶。它不是聰明的纔子玩弄智力的遊戲，文本中燃燒著芥川內心的激情。

——正宗白鳥（日本文學評論家）

• 這些家喻戶曉的故事傳說，在芥川自身細膩豐富的感情與飄逸疏狂的藝術構想下，成為屹立文壇的一道獨具一格的景致。

——魯迅（中國作家）

• 芥川龍之介驚人的文學成就和深厚的文學素養無人能夠匹敵。

——村上春樹（日本作家）

• 無論學問和智慧，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前輩都常常請教他，因此他與世長辭，對我實在是無法估計的莫大損失。

——谷崎潤一郎（日本作家）

• 如芥川一般既有高度的教養，又有優雅的趣味，兼具和、漢、洋三種文化知識的作家，今後恐怕不會再有。

——菊池寬（日本作家，“芥川獎”創立者）

《地獄變》（節選）

六

一說到地獄變屏風，那個恐怖的畫面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了。

同樣是地獄變，良秀所描繪的地獄變與別人的相比，首先構圖就大不一樣。他隻在屏風的一個角落裡畫上十王及其手下小鬼的小小身形，其餘則是一大片熊熊烈焰——讓人覺得連刀樹劍山都被熔化為熾烈火海。因此，除了冥官的唐式衣冠上點綴了些許黃色和藍色以外，別處都是烈火之赤色。烈焰之中也升騰著潑墨畫就的黑煙和噴撒金粉所形成的點點火星，翻卷飛舞，猶如“卍”字一般。

僅僅是這樣，那氣勢就已經叫人瞠目結舌了，而更為出奇的是，那些慘遭業火焚燒、痛苦翻滾著的罪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常見的地獄圖中的模樣。因為，上至月卿雲客，下到乞丐賤民，良秀將各種身份的人全都畫了進去。有峨冠博帶、道貌岸然的殿上人，身穿五重麗服、美麗嬌艷的年輕女官，掛著念珠的僧侶，腳踏高齒木屐的侍學生，身穿修長童裝的豆蔻少女，高舉幣帛的陰陽師……形形色色，數不勝數。總而言之，各色人等在飽受煙熏火燎的同時，還慘遭牛頭馬面之獄卒的百般凌辱，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四散奔逃著。頭發被鋼叉纏住、手腳如蜘蛛般蜷縮著的女人，想必是個巫師吧。被長矛刺穿胸膛、如蝙蝠般倒掛著的男子，肯定是個新任國司。此外還有遭受鐵鞭責打的、被壓在千鈞磐石之下的。有的被怪鳥的尖喙叼住，有的被毒龍的巨顎咬住……刑罰的種類也與罪人的人數相對應，花樣繁多，層出不窮。

然而，其中醒目，也令人觸目驚心的，還得說是一輛從半空中摔落下來的牛車了吧。那牛車有一半已掠過了獸牙般的刀樹（刀樹的樹梢上已是尸骸累累，那些身體已被尖刀洞穿），而被地獄之風撩起的車簾之內，有一位分不清是女御還是更衣的女官。隻見她滿身華麗的綾羅綢緞，長長的黑發在火焰中飄揚，雪白的脖子朝後仰起，正在痛苦地掙扎著。無論是這位女官的身姿，還是熊熊燃燒著的牛車，無不叫人切身感受到炎熱地獄的責罰之苦。可以說，那寬闊畫面上所有的淒慘恐怖，全都輻輳在這一人身上了，並且描繪得那麼出神入化，以至於隻要你盯著她看，耳旁就自然會響起撕心裂肺的慘叫之聲。

啊，正是這一場景——正是為了描繪這一場景，纔發生那件可怕的事情。倘若沒有那件事情，即便良秀的畫技再怎麼高超，又怎麼能將地獄之苦畫得如此栩栩如生呢？他完成了這一傑出的畫作，卻也慘遭大難，丟掉了自己的性命。可以說，這畫中的地獄，也正是本朝畫師良秀本人，遲早會墮入其中的地獄……在下急於敘說這面的地獄變屏風，或許已經將故事的先後順序弄顛倒了。好吧，下面還是將話頭轉到受了堀川大人之命要畫這面地獄變屏風的良秀身上來吧。

七

卻說良秀領命之後，一連五六個月都沒去堀川大人的府上，而將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畫那面屏風上了。那麼個疼愛女兒的人，一拿起畫筆來，居然就不想再見女兒一面了，這可真是豈有此理啊。不過聽先前提到的他的那個弟子說，這家伙隻要一畫開了頭，就跟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竅似的，什麼都顧不上了。事實上當時就有傳聞，說良秀之所以能靠繪畫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在福德大神跟前發過誓。其證據就是，如果躲在暗中看良秀作畫，就會發現他身邊肯定有狐仙的影子，還不是一隻，而是一群，前後左右地將他團團圍住。狐仙是如此之多，所以隻要他一畫起畫來，就將別的事情統統都拋在腦後了。也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連陽光都難得一見。更別說是在畫地獄變屏風的時候了，他的這種痴迷勁兒越發嚴重，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了。在下這麼說，並不是指他大白天躲在放下了格子懸窗的房間，在三叉燈臺下神秘兮兮地調配顏料，或者讓弟子們穿上水干、狩衣等服裝讓他一個個地仔細寫生。這類事情隻要一畫上畫——即便不是畫地獄變屏風，他都會這麼干的。事實上在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的時候，他就悠悠然地坐在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路邊的死尸旁，臨摹著已經腐爛了一半的臉蛋和手腳，甚至連頭發都畫得一根不差。那麼，所謂痴迷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到底是指什麼呢？——

想必有人會如此嘀咕吧。抱歉，眼下還無暇一一細說，要是揀主要的來講，大體就是像下面這樣的。

有一天，良秀的一位弟子（就是先前提到過的那位）正在用水化開顏料，他師父突然跑來說：

“我要睡一會兒午覺。可近老是做噩夢。”

這並不算什麼稀罕事，所以那弟子連手都沒停，隻是隨口敷衍了一句：

“哦，是嗎？”

不料良秀卻一反常態，愁眉不展地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那麼，我午睡的時候，你能坐到枕頭旁來嗎？”

見師父居然為做夢而糾結，那弟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又覺得這也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應了一聲：

“遵命。”

可師父似乎仍有些擔心，沉吟片刻後又說道：

“那麼你就立刻上裡屋來吧。還有，如果有別的弟子進來，不要讓他們走進我睡覺的地方。”

他所謂的“裡屋”，就是他畫畫的那個房間。那天也跟往常一樣，門窗緊閉，裡面黑咕隆咚，跟晚上似的，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那面僅用炭筆勾勒出草圖的屏風，正圍立在他的被褥前。良秀像是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一進屋，枕著胳膊躺下後，馬上就呼呼入睡了。但是，沒過半個時辰，那位坐在他枕頭旁的弟子，就聽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