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張展，是兒子提出來的。我和張展從未見過面，可當兒子在微信上提到這個名字，說媽媽，還記得我的高中同學張展嗎？我腦海裡迅速就浮現出一個形像，這形像沒有身高，沒有五官，隻有和飛機有關的一些連綴。他的名字有伸張和展翅的意思，容易讓人聯想到飛鳥和飛機，我記住他，正因為一次和飛機有關的事故。他的父親死於二○○九年法航447空難，當時離高考隻有不到一周時間。

兒子說，我特別想聯繫上張展，可問到的同學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在網上百度張展的名字，三十七個張展，隻有濱城大學的張展和我要找的張展入學時間吻合。我也知道張展考在濱城大學，可那個張展的信息終止在二○○九年九月，之後便不知去向。

這世界上的重大災難沒人能夠忘記，泰坦尼克號遭遇冰山、唐山大地震、印尼海嘯、汶川地震……可許多災難，你記下了，卻和你的生活並無直接聯繫。447空難發生後，我生活中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兒：二○○九年一月，我的中篇小說《致無盡關繫》發表後被幾家選刊選載。當我上網想搜索一下讀者反響，卻看到一個網名為“洪洞山人”寫的博客，他在博客上說，他的一個朋友就在法航447飛機上。朋友出差前，曾向他推薦一篇叫《致無盡關繫》的小說，他於是買到《小說選刊》一口氣讀完。為了悼念朋友，他還不惜花費筆墨在博客上耐心講述了小說裡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情故事……

一個空難去世的人在臨行之前讀過我的小說，我的小說跟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發生關繫，震動之餘，我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復雜感受，仿佛從某個已故人身上翻出與我有關的遺物，仿佛從消逝在天際的蒼茫之處閃現一道電光，一瞬間照亮了我們彼此……

法航447空難發生在二○○九年六月一日，我在網上讀到“洪洞山人”的博客是二○○九年七月十七日，雖然得知這些信息離飛機失事已經一個多月，可當時，我還是希望通過兒子見見張展，因為《致無盡關繫》，我和這個孩子似乎有了微妙關繫，我想幫幫他。關鍵是兒子曾說過張展高中期間就跟家住太原的父母決裂，年春節，父母為他訂好機票，他堅決不回，從此父母再也沒讓他回去。這意味著，他在父親遭遇空難的三年前，就與父親永別了……可是，兒子根本不配合我，他的理由非常簡單：張展不會見你！

後來，兒子斷續向我描述了張展。“這個張展，是我見過的骨子裡倔強、我行我素的人，你知道他愛上的那個發廊女有多大？比他大八歲。”“這家伙真是個怪人，從不主動跟人交往，可身邊總有人圍著。他從不用心學習，就愛畫畫，有時上課也畫，可學校全年級三百名學生，他考試從來沒掉下前八十。他會做飯，會做山西的土豆宴，還會收拾家，他爸媽給他在石葵路租了個房子，那家裡收拾得比咱家還干淨。”“我佩服他的，是他爸媽給他找了個交換媽媽，是區裡的干部，每到年節，她都請他到大飯店喫飯，他堅決不去。有一回他過生日，把我們請回家喫土豆餅，交換媽媽送來生日蛋糕，他堅決不讓打開，後來交換媽媽發現了，氣得把蛋糕甩到了我們身上。這小子的個性我太崇拜了。”

可說到這裡，兒子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像一個在荒野上奔跑的小馬駒突然被同伴遺棄，神情惶恐而迷亂，並求救似的看著我說：“媽媽，我，我傷害了張展，他父親去世後，他姥姥也突然去世了，可你知道我給他發了條什麼內容的短信嗎？我說不要悲傷，上帝是在造就你，是在愛你，你一定會取得巨大成功。我絕不是想讓張展拿親人的死亡和成功交換，我不是那個意思，可他，從此他再也沒和我聯繫。”

是那個時候，我知道兒子武斷地回應我，並不是張展不見，而是他也找不到張展。是那個時候，我知道兒子成天念叨張展，不僅僅是懷舊，而且是陷入想解釋卻又打不通對方電話的焦慮和無奈中。也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了兒子一到節假日就出去玩一天是去了哪裡，更重要的是，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交換媽媽這一角色……

很顯然，兒子當時的描述，不但沒有打消我想見張展的念頭，反而更加強烈。隻是這強烈的念頭裡，已經不單純是為了安慰張展，還有替兒子做些解釋的成分——我並不擔心兒子失去友情，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有多深的友情，我隻是不希望遭遇太多不幸的張展因為誤解，再為生活累加不該有的痛苦。

可我，終是沒有見到張展。當知道張展有個交換媽媽，我也曾萌生想見見他交換媽媽的念頭，可兒子的阻止非常粗暴：你不要自取其辱了，她那樣的人，絕不會理睬你一個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