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來說一人分飾兩角吧
唐諾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沒什麼……隻不過……隻不過出現十分之一秒……
我一層層肌肉的深處;我也可以感覺到疼痛的區域……環形、柱形、羽毛形的疼痛。你看見這些活生生的形式,我受苦的這幾何圖形嗎?這些浮光掠影有一部分正好就像思想觀念,它們使我了悟─從這裡,到那裡……但到頭來卻讓我覺得不確定。不確定不是貼切的字眼……當它就要出現時,我發現自己混淆起來或渙散起來。有些區域……模糊不清在我內部發生,寬廣的空間進入視野。然後我從記憶中選擇一個問題,任何問題……我一頭栽進去。我數著沙粒……隻要我看得見……但逐漸加劇的疼痛迫使我觀察它。我想著它!我等待著大叫一聲……我一聽到叫聲─那個對像,那可怕的對像,變得更小,愈來愈小,從我內在的視線中消失。”
這段稀有的文字,是人(臺斯特先生)試圖描述自己身體的劇烈疼痛,出自於瓦萊裡,卡爾維諾的說法是:“瓦萊裡這位冷漠而嚴苛的詩人則在使臺斯特面對痛苦,並讓他以演練抽像幾何圖形來和肉體上的痛苦搏鬥,展現了度的精確性。”
說它稀有,是因為這違反著人的某種本能,躲避痛苦並遺忘痛苦的自衛本能,是“因為追求精確的熱情必然注定要受苦”─劇痛的終點通常是昏厥,讓感官斷線(當然,如今我們借助各種藥物讓它提前,讓人少受點苦)。我年輕當兵時有過這樣的經驗,再醒來時一身冷汗把急診室病床的充皮床墊整個湮濕了一層,人像躺在水上,劇痛連同那段劇痛時間(多久呢?)如某一團東西整個離你遠去,或者更像是這一截經過整個被抽走,感覺很虛浮而且鬼魅,你清清楚楚記得剛纔劇痛的發生,卻再也記不起它的真實模樣和作用,身體的、感官的遺忘似乎遠遠快過、徹底過心智上的遺忘。我在想,人的身體也許非如此不可,否則包括人的生育繁衍將會變得非常非常困難,沒有幾個母親願意再懷孕一次。
但這樣,便在文學書寫上形成一個難以繞開的悖論,這是確確實實一直發生的─書寫者寫自己非比尋常的受苦經歷(各種理智上的原因,也許單純的情感理由就夠了,他知道自己該寫這個),但這卻是一段他當時拼命想避開、努力轉移注意力,而且事後又大量遺忘的經歷;乃至於,書寫者(懷著正當的不平之心)試圖揭穿、批駁某個他極厭惡的人、厭惡的事物,但這卻是事發當時他不願多看一眼的一張臉、掩耳不願聞的一些東西,凡此。也因此,這樣的事後書寫反而往往呈現“實際材料”不足的詭異麻煩,事後的回憶以及想像(對失憶空白部分的必要填補,如博爾赫斯言)當然有幫助,也必須講究(有技藝成分),但沒有足
夠的實際材料,這樣的書寫很難搭建出層次,層次意味著分解、穿透、及遠;這樣的書寫很難掙脫出抒情的重復性陷阱,事實上,為了呼應這樣強烈的書寫題目,書寫者隻能大量地、反復地塗抹他停止於初級一層的感受和了解。這真的有點冤枉,我們實際上看過很多諸如此類的不幸作品,書寫者慷慨寫他生命中如此非比尋常、一生不會再有幾次的珍罕經歷,我們能讀到的卻隻是字詞強烈的虛張聲勢作品,我們甚至不以為書寫者於此知道的比我們多,閱讀連“長知識”的成分都沒有。
博爾赫斯常講,文學的“任務”之一是把人生命中的不幸、苦難化為幸福的詩歌,化為作品,我以為,這與其說是一種說明,不如說是一個叮囑,書寫者有這樣一個特殊的工作要求,由此多出來一個特殊的身份,得時時記得,尤其在受苦時、在臨界不堪忍受時,也許後一樣會昏厥過去,但昏厥會延遲一點發生─就像臺斯特先生這樣,有一個和你我一樣承受著劇痛的臺斯特,但這裡多出來一個“冷漠而嚴苛”地盯住這一切不放的臺斯特(瓦萊裡)。劇痛、不幸、苦難處處有時時有,無須召喚,不勞制造(因此不必如芥川龍之介《地獄變》裡那個燒死親生女兒來寫生的畫家,也就是說,書寫者不必變態更不必表演,而且由此得到的數據往往是扭曲的、污染的),這是人類世界和人基本生命經驗的必要構成部分,書寫者隻是不馬上躲開它而已;也許會像詩人蘭波那樣,書寫者還自討苦喫地多迎向前幾步,這不是原來的臺斯特,而是多出來那個臺斯特的要求,有點像知道自己不得已非待在火山爆發前夕(時間)、前沿(位置)不可的地震研究學者(什麼時間點纔是適合或後的撤離時刻呢?);或是那種和所有人逆向行駛、飛車追著龍卷風跑並試圖進入它內部取得各種數據的氣像學者。會怕嗎?當然是人都會害怕,唯害怕如費裡尼說的是人的精致感覺,會怕的人注意著比較多的東西。
兩個臺斯特先生,這就是“一人分飾兩角”,這部小說原來的書名。我在想,也許豐瑋會比瓦萊裡更稱職,如果運用正確的話,當然不是因為她比瓦萊裡是個更好的文學家,而是因為她比瓦萊裡更富醫學知識,對疼痛可以有更準更細的掌握和預見,她有機會是更好的那個多出來的臺斯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