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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浮華如鹽(淮鹽與川鹽;巴鹽與花鹽;官鹽與私鹽。百年中國 化不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144-208
    【優惠價】
    90-130
    【作者】 龔靜染 著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歷史小說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ISBN】9787229075989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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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大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229075989
    作者:龔靜染著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04月 

        
        
    "

    編輯推薦
    《浮華如鹽》鹽的歷史就是半部中國史

    不懂鹽你就不懂中國



    本書以抗戰初期鹽業督辦繆劍霜在茶館聽老人講述懷家三代與一隻斑鳩的傳奇故事開始——懷榮三、懷穆春、懷如望和懷如茂兄弟三代人身處不同的時代,但他們謹守同樣的傳統商道——仁義禮智信。本書全景展現了以懷家三代為代表的四川鹽商坎坷曲折的奮鬥歷程,他們為鄉鄰生計、民族工商業的發展以及抗戰的*後勝利作出了貢獻。

    在從清末到抗戰初年,中華民族*是多災多難。民族工商業在夾縫中求生存,懷家三代先後就遭遇了這個時代的種種災難;懷家人的命運一如書名,一會如雪白的鹽浮光耀眼,轉眼間又消溶得無影無蹤,讓人感嘆世事無常,命運多舛。

    清、民鹽商史稱得上是半部中國近代史,《浮華如鹽》具有波瀾壯闊的大背景,故事厚重而文筆從容,作者將濃郁的詩性和宏大的視角融彙在跌宕起伏的歷史敘事之中,勾勒出了大時代下人物的命運,是一部弘揚民族商道、推崇實業報國的長篇小說力作。
     
    內容簡介
    《浮華如鹽》道光年間,山西人懷榮三賣掉所有的房屋田地,來到川南的橋鎮,通過開挖鹽井開始了自己的財富故事。從此,懷家融入到了川鹽的百年興衰:川鹽濟楚、清末民變、北洋鹽務稽核、抗戰鹽業專賣……

    從手工開掘采鹵到現代機器生產,這一艱難而漫長的過程,也正是中國工商業艱難而漫長的發展歷程。四川土地上一口口鹽井的故事,也正是百年中國繞不過去的故事,因為它們同時也是你和我的故事。
    作者簡介
    龔靜染,1967年鼕生,現居四川成都。在千年鹽鎮樂山五通橋度過了童年時代,對鹽鹵的特殊氣息魂牽夢繫,遍訪各地鹽場,流連於鹽井的興廢,聆聽老鹽工講述的陳年往事。著有文化隨筆《小城之遠》《過客:1938-1949年的樂山往事》等。
    前言
    後記

    寫完這部書正是春節前夕,聽著窗外稀稀疏疏的鞭炮聲,纔知道又過了個年頭。這兩年中,書中的人物、故事都一直縈繞在腦間,直到秋天書稿基本改定,纔稍稍喘了口氣。原以為可以輕松了,卻發現故事好像並沒有真正講完,書中人物還在敘述的慣性中繼續前行:懷如望在橋鎮將有怎樣的發展?徐一萍以後的命運如何?繆劍霜如何在宦海中沉浮?甚至包括王書、羅全那兩個孩子今後又將走向何方……

    是的,作為一本小說,故事永遠也講不完,甚至故事永遠都是有缺陷的,因緣際會紛紛揚揚,它隻是給了敘述者一種可能,而把更多的可能給了讀者。

    寫一部書,就如同搭上一個戲臺,而我多隻是個躲在幕布後面偷偷往臺下看的人。正如這本書的名字,世間浮華都會像鹽一樣消融於大地。大幕拉開也終有關上的一刻,餘音繞梁就不苛求了,隻是但願臺上的面孔能夠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一些堅硬的稜角。



    2014年1月26日
    媒體評論
    擺龍門陣也是一門大學問,講古講得好的人就是智者。《浮華如鹽》語言從容,有滋味,詼諧,語感好,把讀者帶到了百年前鹽商的大命運中,現場感十足。



    ——茅盾文學獎得主、著名作家 劉醒龍



    海水是咸的,淚水是咸的,人的欲望也是咸的。《浮華如鹽》中有能使飛翔的斑鳩墜地的詭異想像,更有對鹽商的家族秘史分寸感準確的文學把握,是一部值得反復咀嚼的長篇小說。



    ——《作家》雜志主編、文學編輯家 宗仁發
    在線試讀


    橋鎮出鹽是因為一隻斑鳩。
    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就是在現在的橋鎮人看來也近乎於荒謬,他們會說那隻是小說中的情節,小說中的東西誰又會當真呢?但請相信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當你讀完下面漫長的文字之後,你就會相信自然的奇妙。而我之所以要說出這句話,其實是為了說說這句話中的三個詞,它們分別是橋鎮、鹽、斑鳩。
    橋鎮,位於川西南,與雷、馬、峨、屏等川邊接壤,方圓二十裡,人口數萬,但橋鎮的人口從來就是個模糊概念,旅人、商賈、工匠往來如雲,是四川少見的水陸大碼頭。橋鎮四周山丘連綿,巍巍峨眉就在其側,但從古至今,無論你從哪個方向走進橋鎮,迎面而來的都是一片開闊的景致,橋鎮一覽無餘地躺在山水之間。有人說橋鎮有點玲瓏蘊藉的意味,岷江穿鎮而過,這是一條寬闊洶湧的大江,還有一條靜靜的小河茫溪與之交彙,一動一靜,相映成趣。而蜿蜒的河道也帶來了橋鎮兩江三岸的小鎮格局,河邊榕樹成蔭,一到夏天,便把大片大片的涼爽送到了岸邊的庶民百姓屋檐下。
    橋鎮境內河道交錯,水面上船隻穿梭不息,有大客船、載糧船、運煤船、小渡船、打魚船、糞船等等,當然多的還是鹽船,濃郁的鹽巴氣息彌漫在河面上。沿岸是高高低低的弔腳樓,弔腳樓之間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大碼頭是人來貨往的地方,有的還有躉船相鋪;小碼頭可能隻能夠通往岸上的一條小巷,常常是當地一些農副產品的船運通道,比如生姜、白蠟、麻絲、桐油等等。一旦忙過了季節,這些碼頭便寂無一人,成為了女人們洗衣汲水的地方。但橋鎮更是個鹽業重鎮,跟一般的鄉村小鎮大不相同,從景觀上一望便知,天車遠近林立,煙囪裡冒著濃煙。那些天車是專門用來從鹽井中提鹵的裝備,用木頭一節一節地搭建而上,形成塔狀,有些高達數十丈,直刺藍天,蔚為壯觀。在橋鎮像這樣的天車有成百上千,每一個天車下都是一口深深的鹽井,鹽鹵從地層中提取出來,通過熬制就變成了白白的鹽。
    就說到了第二個詞:鹽。字典裡的解釋很簡單,就是一種咸的物質,但柴米油鹽的鹽跟字典上的鹽是有區別的,鹽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人不能缺少鹽。這個事情還可以找出佐證來,據說古人天真爛漫,他們把鹽當糖一樣來喫,
    沒事就嚼鹽粒,嚼得有滋有味,但這樣一嚼的結果是嚼出了歷史。
    這就說到了斑鳩,其實,歷史對斑鳩而言是不存在的,雖然斑鳩飛行的時候翅膀略呈弧形,跟天空保持了某種平行的關繫。但下面講的故事卻有些離奇,說明斑鳩在歷史的某個片段中曾身陷其中,並讓那段歷史迷霧重重,當然那是隻很久以前的斑鳩了。



    橋鎮出鹽是因為一隻斑鳩。

    這件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就是在現在的橋鎮人看來也近乎於荒謬,他們會說那隻是小說中的情節,小說中的東西誰又會當真呢?但請相信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當你讀完下面漫長的文字之後,你就會相信自然的奇妙。而我之所以要說出這句話,其實是為了說說這句話中的三個詞,它們分別是橋鎮、鹽、斑鳩。

    橋鎮,位於川西南,與雷、馬、峨、屏等川邊接壤,方圓二十裡,人口數萬,但橋鎮的人口從來就是個模糊概念,旅人、商賈、工匠往來如雲,是四川少見的水陸大碼頭。橋鎮四周山丘連綿,巍巍峨眉就在其側,但從古至今,無論你從哪個方向走進橋鎮,迎面而來的都是一片開闊的景致,橋鎮一覽無餘地躺在山水之間。有人說橋鎮有點玲瓏蘊藉的意味,岷江穿鎮而過,這是一條寬闊洶湧的大江,還有一條靜靜的小河茫溪與之交彙,一動一靜,相映成趣。而蜿蜒的河道也帶來了橋鎮兩江三岸的小鎮格局,河邊榕樹成蔭,一到夏天,便把大片大片的涼爽送到了岸邊的庶民百姓屋檐下。

    橋鎮境內河道交錯,水面上船隻穿梭不息,有大客船、載糧船、運煤船、小渡船、打魚船、糞船等等,當然多的還是鹽船,濃郁的鹽巴氣息彌漫在河面上。沿岸是高高低低的弔腳樓,弔腳樓之間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大碼頭是人來貨往的地方,有的還有躉船相鋪;小碼頭可能隻能夠通往岸上的一條小巷,常常是當地一些農副產品的船運通道,比如生姜、白蠟、麻絲、桐油等等。一旦忙過了季節,這些碼頭便寂無一人,成為了女人們洗衣汲水的地方。但橋鎮更是個鹽業重鎮,跟一般的鄉村小鎮大不相同,從景觀上一望便知,天車遠近林立,煙囪裡冒著濃煙。那些天車是專門用來從鹽井中提鹵的裝備,用木頭一節一節地搭建而上,形成塔狀,有些高達數十丈,直刺藍天,蔚為壯觀。在橋鎮像這樣的天車有成百上千,每一個天車下都是一口深深的鹽井,鹽鹵從地層中提取出來,通過熬制就變成了白白的鹽。

    就說到了第二個詞:鹽。字典裡的解釋很簡單,就是一種咸的物質,但柴米油鹽的鹽跟字典上的鹽是有區別的,鹽是生活中的必需品,人不能缺少鹽。這個事情還可以找出佐證來,據說古人天真爛漫,他們把鹽當糖一樣來喫,

    沒事就嚼鹽粒,嚼得有滋有味,但這樣一嚼的結果是嚼出了歷史。

    這就說到了斑鳩,其實,歷史對斑鳩而言是不存在的,雖然斑鳩飛行的時候翅膀略呈弧形,跟天空保持了某種平行的關繫。但下面講的故事卻有些離奇,說明斑鳩在歷史的某個片段中曾身陷其中,並讓那段歷史迷霧重重,當然那是隻很久以前的斑鳩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有隻斑鳩飛過橋鎮的山地時,突然頭一栽,就掉了下來。撿到斑鳩的孩子心想白撿了塊肉,搭上幾根枯枝,就可以美美地打回牙祭。第二天,孩子又到山坡上割草,割著割著,突然,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又有一隻斑鳩掉了下來。他撥弄著斑鳩褐色的羽毛,光亮柔滑,身上並沒有帶傷,心裡便嘀咕,沒有人把它打下來呀。

    下山的時候,孩子看到天很快就陰了下來,一塊烏雲正好罩在他的頭上。孩子背著半背篼草就回了家,進了屋子,他媽問他為啥隻割了半背篼草,孩子說是山上下起了大雨。牛槽在屋子的背後,去倒草要走過一道土牆,就在這時孩子又看見山上的那朵烏雲,而烏雲下飛過了一隻斑鳩,他想這不會是那隻掉下來的吧?這樣一想,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孩子第二天沒有敢再去那個山坡。過了幾天,又有一個孩子到那個山坡去割草,他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埋著頭干活,他想的是得為牛多割些草,因為犁田插秧的時節已經來了。他的刀是那樣利落,嚓嚓嚓的,連那些五顏六色的小花也被割成了兩截。突然,空中掉下了堆糞,“啪”地落在他的頭上。孩子氣急敗壞地望著天空,但鳥並沒有理他,它們照樣在天上飛來飛去,甚至叫出的聲音有點像在取笑他。孩子想,如果手裡有把彈繃,“嘣”的一下,翅膀就變成了張爛紙。這樣一想,他就沒有那麼氣了。其實是鳥已經飛走了。他順手抓了把草擦頭頂上的鳥糞,把頭擦成個亂雞窩。

    又開始埋頭割草。割著割著就忘了鳥糞的事,也越割越起勁兒,草脆脆的,在鐮刀下發出嚓嚓嚓的聲音。這時候,空中又掉下了什麼,他憤怒地回頭一看,結果發現不是鳥糞,而是一隻麻雀。

    麻雀比斑鳩要小,再肥的麻雀也不足二兩肉,這點美味還不夠塞牙縫兒。但從那以後,橋鎮的娃子都喜歡往山坡上跑,他們都知道山裡有個秘密,那裡常常要掉下些好東西,在割草、采野果,甚至閉上眼睛打瞌睡的時候,就能撿到各種各樣的鳥,斑鳩、麻雀、布谷、黃鶯、野鴿、鷂子……傳言很快傳遍了橋鎮,在那個奇怪的山坡上,飛著一些奇怪的鳥,它們飛著飛著就奇怪地掉了下來。但事情太過奇怪了,就沒有人敢喫這些鳥,因為白撿的東西大概隻有牛糞蛋子。

    揭開這個謎底已經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人們在這片山坡上發現了鹽,並在山坡上接連鑿出了兩口鹽井,其中一口叫福泉,一口叫保通。又過了兩年,再次鑿出了四口鹽井,短短幾十年間,這個地方的鹽井已經達到六百七十二口,上井四十六,中井一百零一,下井五百二十五,中、上井每井歲得鹽十萬斤以上,成為了四川的大鹽場。朝廷在此設置鹽課司,照井課稅,並將部分鹽換成馬匹,充備邊戎。為什麼會在那個山坡上發現了鹽呢?這是個秘密,而秘密的開頭是一隻斑鳩,是它把人們的眼光吸引到了那裡。

    這是明朝永樂年間的事了。

    五百年後,也就是到了民國時期,抗戰正在膠著階段,有個叫繆劍霜的人來到了橋鎮,自然也聽說了這個故事。當時的情況是他推了推眼鏡,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這可真有意思呀!”

    說完這句話,他又望了望天空:“橋鎮現在的斑鳩多嗎?”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來,誰也沒有去數過。但鹽灶肯定是多了,其實繆劍霜關心的就是這個,鹽灶越多越好,多了鹽纔能保障軍供民食。當時的情況是整個中國淪陷了一半,沿海一帶的鹽場幾乎被日本人占領,而內地的鹽場就在川西南這一帶。

    繆劍霜是剛剛新上任的國民政府鹽務總局局長,這個人在鹽務界中有很大的爭議。有人說他剛毅正直,有人說他獨斷專橫,但此人絕非等閑之輩,亂世之際大概是需要厲害角色的。這次新官上任,他自然也要燒上三把火,為了抗戰之大業,繆劍霜準備給鹽灶減免稅收,給鹽商貸款、補貼和獎勵,目的是讓鹽灶繼續冒煙,達到增產搶收之目的。

    在橋鎮的考察中,繆劍霜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那就是起草戰時鹽業計劃。這是中國戰時經濟的一部分,時間緊迫任務重大。但此刻,他顯然被這隻斑鳩牽到了很遠的地方。一個國民政府鹽務總局的行政長官居然對那隻鳥產生了興趣,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意外,他們想,繆局長到底在想什麼呢?難道斑鳩跟抗戰還有什麼關繫?

    這時,繆劍霜又推了推眼鏡說:“還有什麼故事?都講來聽聽,我真的想聽聽……”

    清朝道光年間,橋鎮有個叫王貴的山匠,專門給人相井。他相井的方法很奇特,不用羅盤也不打卦,隻要趴在地上聞一聞,說此處有鹽,八九不離十,照直挖下去,就會出鹵水。但王貴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一把土攤在手上,水火了然於胸。橋鎮人便講王瞎子一定是看見了傳說中的鹽精。但看見過鹽精的人,眼睛就會瞎。

    過去,山匠王貴是個結實能干的小伙子,他在鹽這個行當裡已經干了很多年,從雜工開始,挑鹵、修枧、灶房、煎鹽、碓工、賬房,再到山匠,他每一樣都干過,每一樣都摸得滾瓜爛熟。熟了又有份心思,就可以當山匠。山匠是鹽業行當中的智者,探地脈,望風水,識辨井源,做的是形而上的事情。但就在王貴當上山匠不久,卻突然得了一場怪病,一夜之間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成了個大瞎子。山匠時代的王貴便不存在了,他拄著拐棍在橋鎮上走,孤苦伶仃——看見他的人都在背後悄悄議論,多結實的小伙呀,怎麼就瞎了呢?有的人還記得當年的他,腦後甩著根油光黑亮的辮子,守鹽井時不用床席,倒在木樁上就能過夜,把辮子一盤當枕頭,第二天起來連噴嚏都不打一個。

    成了瞎子,王貴就啥都不想了,他靠搓麻繩為生,他搓的麻繩又細又結實,串的銅錢不會散。但王貴搓麻繩的時候想的不是麻繩,而是井,是井下的鹽。有一年,王瞎子走路不小心滾進了一塊田塘裡,當他掙扎著趴在田坎上喘氣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塊軟軟的、黏糊糊的東西在舔著他的額頭,他伸手一摸,摸到了牛嘴。牛伸出舌頭在他的臉上舔得啪嗒啪嗒直響,好像他的身上藏著什麼好喫的東西。王貴好生奇怪,回去後,他就一直想這件事情,牛為什麼會舔他呢?舔個瞎子還津津有味?打那以後,王貴便經常到那塊田邊去,站在田邊愣愣地發獃,誰也不知道他要干什麼,其實他就是沒有把那件事情想通。

    瞎子是必須要把一件事情想通的。

    蛙聲連成一片的時候,王貴又到了田邊。那些人都有些可憐他,怕他再栽進水裡,都會好心地朝他吼上一嗓子:

    “喂,王瞎子,掉進塘裡鬼大哥撈你!”

    這樣的話喊過不止一百回,王貴理也不理。但有一天,天上下起了小雨,王貴就真的滑進了田裡,他被水嗆了一口,眼睛快翻白的時候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牛為什麼會舔他的道理。爬起來後,王貴便大聲喊這塊田的主人:

    “闞二爺,闞二爺……”

    闞二爺正在房裡磨苞谷,就帶著兩個佃農跑了過來,他以為王瞎子快淹死了,但一看王貴居然還樂著,人有些瘋瘋癲癲。這時,隻聽見王貴又喊又跳:“闞二爺,闞老漢,你要發財了!”

    闞二爺望了望四周,隻有幾隻麻雀飛來飛去,便撲哧一下大笑起來:“發個鬼財?王瞎子,你龜兒硬是會折騰人嗦,我問你,金銀財寶是掉下來的還是長出來的嘛?”

    王貴就說:“狗日的比我還瞎,告訴你,這塊田下有鹽!”

    闞二爺想,田裡明明長的是秧苗,咋還會長鹽?

    也就在那一年,橋鎮有個地主想開井,因為鹽是好買賣,能賺大錢,但是他不知道井開在哪裡,隻聽別人說過打井就是賭,輸贏三七分。如果沒有挖到鹽,他的那些地上種的是人家的谷子了。而這個時節,他的屋檐下已經掛上了一串串的苞谷棒子,院壩裡曬著黃燦燦的谷子,那是一片豐收的景像。這時,地主正拿著竹竿攆著那些飛來飛去的麻雀,他纔舍不得小鳥們喫掉他糧食,哪怕是一粒兩粒。當然,攆走了麻雀,他就可以放心地站在谷堆裡了,秋天的空氣中有種微醺的氣味,讓他稀裡糊塗地沉醉進去。

    就在這時,他的院門“呀”的一聲被撞開了,原來是王瞎子闖了進來,他是來告訴地主關於鹽的事情的。

    一聽到鹽,地主就把竹竿扔到了地上。幾隻麻雀早就餓慌了,“撲”地飛到了谷壩裡,啄著那些金燦燦的谷粒。但地主已經顧不上這些了,興奮得手舞足蹈:“王瞎子,要是真的替我找到了鹽,老子就給你娶個婆娘,把鋪蓋窩暖得熱和和的。”

    “我不要婆娘,我隻要副棺材!”

    “棺材?”

    “對,等我死了不至於喂野狗。”

    地主就信了。那一天,他們兩人來到了那塊田塘前。這時莊稼已經被收走了,隻剩下一截截的禾茬子,整塊田像老婦人干癟的乳房。地主很沮喪,臉一下就垮了下來:“鹽在哪裡嘛?”

    “在地下,挖下去就會出鹽。”王貴說。

    “可這是人家闞二爺的田。”

    “還不簡單,你把這塊田買下來,或者用你的一塊肥田跟他換。”

    “你倒說得安逸,難道闞二爺是豬?”

    這時,地主的臉難看得跟那塊田一樣清湯寡水。

    過了半年,就是王瞎子說的那個地方,一個外來的山西人把那塊田佃了下來,開始大興土木,鑿井制鹽。地主聽說後,一陣大笑,他真不明白,這個世界怎麼就瘋狂了呢?看到碓架高高地矗立了起來,堆積如山的土像螞蟻一樣被搬走。有一天,地主就上去攔住一個擔土的挑夫,那人正在揮汗如雨,十挑土兩個銅子,一天掙十個銅子收工。那人吼道:“讓路讓路!”

    但地主一點也不生氣,反問:“路在哪裡嘛?莊稼人不種莊稼,糟蹋好端端的地,這也是路?”

    挑夫突然被他這樣一問,就停了下來。

    他抹了把汗,望著周圍的稻田早已掛著沉甸甸的穗了,穗子飽滿結實,都透出一陣一陣的香味了。其實,在被山西人雇來之前,他一直是地裡的莊稼漢。但山西人說過,井打出來後,每天可以掙四碗米飯。挑夫就是為這個來的。在鄉下,四碗米飯就可以娶老婆了。但他憐惜肥沃的地,不種莊稼讓他心疼。於是挑夫使勁搖了搖頭,就徑直回家種地去了,因為他過去聽人說過,不耕之民難與為善,那是古書上寫著的。

    很久後的一天夜裡,人們已經進入夢鄉的時候,地主突然驚醒,他聽到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音響徹橋鎮的上空。這種情形隻有兩種情況,一是死了人,半夜出喪;一是打出鹽井,向鄉鄰報喜。這次顯然是後一種情況,一口新井打出了鹵水,工人正在點燃爆竹慶賀,而這口井正是在王瞎子說的那塊水田裡。接下來,挑夫又回到井上當起了挑鹵工,如今他一天真的能掙四碗白米飯,當然也就可以娶老婆了。

    有一天,挑夫又踫到了地主,這回他主動停了下來招呼地主。這天的挑夫心情很好,見人就笑,他穿著新縫的衣裳,還沒有下過水呢。藍靛染的布料上浮著層淺淺的光澤,那股新鮮氣隻有過年過節時纔會有。而這身新衣正是他用上月剛剛領到的工錢縫的,挑夫便有點喜不自禁:

    “嘿嘿,種地沒意思,種三年地也當不了挑一年鹵水!”



    四川以南,在那個丘陵地帶的小鎮上,懷家的鹽堆得像山一樣高。

    有人說,懷家鹽倉裡的鹽能保證府岸一年的供應,府岸指的是華西壩子,那是塊平坦得像熨過一樣的地方,春天撒下種子,秋天像卷席子般一裹,稻谷滿倉。但華西壩子不產鹽,鹽要出在丘陵地帶,平坦的地方留不住鹽,都流走了,抓起來的土隻有牛糞味,沒有鹽味。所以,有米沒有鹽,再富庶的華西壩子也要喫橋鎮的鹽。沿著府河走,船到哪裡,懷家的鹽就銷到哪裡。有人說,懷家的鹽要像山一樣地堆著,華西壩子上纔聞得到臘肉的味道。

    懷家的主人叫懷榮三,當年就是他看到一隻斑鳩落到他面前的時候,纔決定留在橋鎮,也纔有了如今的興旺發達。

    那時,朝廷為增加稅入,便鼓勵民間鑿井制鹽,所有能夠產鹽的地方都辦起了鹽場。懷榮三的老家在山西,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但因為一件事改變了這一切。當時有個同鄉在運城采池鹽,幾年過後,人家是挑著十幾擔銀子回來的,走過田坎的時候,沉沉的擔子閃悠悠地倒映在水田上。一年後,同鄉破舊的泥巴房變成了漂亮的磚瓦房,四口天井,高牆合圍,門前一對石獅,還刻了門匾。從此鄰裡的男人們變得灰頭土臉,過去你一簸箕糟我半籮糠,哪家又多得出個狗缽缽來?但如今這世道就變了。這年春天,懷榮三把分得的一點地和幾間瓦房賣了,也準備到外面闖闖,因為他聽說遙遠的蜀山裡有鹽,隻要把山敲開就能找到鹽,據說有時候那岩層薄得像西瓜皮一樣,運氣好的話一敲就破了,鹵水咕咕咕的就冒出來了。

    臨走之前,懷榮三路過了那個同鄉的大宅院,但他的腿就像被黏住了一樣。其實每次經過這個地方,他都會不自覺地停留片刻,他喜歡的女子秀蘭就嫁給了這戶人家。過去,秀蘭與他家隻隔了一條田埂,他倆是一條田埂上長大的。那時,懷榮三經常帶她到塘裡逮魚捉蝦,去樹上掏鳥窩,還去攪蜘蛛網,把蜘蛛網攪成一塊黑乎乎的黏球,放在竹竿尖上,竹竿輕輕一點,蜻蜓的翅膀就被黏住了。那是他內心中永遠保留著的一點快樂。

    這時,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懷榮三迅速爬上了牆頭,他還想看一眼秀蘭。但院子裡空無一人,響午的陽光直直地灑落在石階和苔蘚上,時光仿佛靜止了一般,隻有那幾件花花綠綠的衣裙在春風中懶懶地飄蕩,仿佛是被放大了的五顏六色的蜻蜓。

    狗的叫聲響了起來。

    懷榮三嚇得一陣狂奔,等停下來,汗水已濕透了衣衫,他喘著大氣撿起個石塊往狗扔去,但哪裡還看得見狗的影子,他隻是循著聲音使勁一扔,把他所有的憤怒和恥辱都扔了過去。很多年後,懷榮三回憶起這件事都有些黯然神傷,因為讓他沒有想到是,就是那兇狠的狗叫送他踏上了遙遠的路程。

    離開老家後,懷榮三背著一捆谷草和一口袋干餅日夜趕路,累了倒頭便睡,睡醒了啃幾口干餅又走。天氣漸漸涼了下來,那捆谷草很快就不能抵擋寒冷,他便跟著一支馬幫走,這樣他就可以挨著馬睡。馬的身體是一堆篝火,當然他也常常在被馬尿淋醒的寒夜中簌簌發抖。

    到了陝甘交界的地方,馬幫還得繼續往西走,而懷榮三則要往南走。要進入蜀地就得往南走,但往南走就聞得到蠻夷的腥騷味了,據說那是比馬尿還要腥騷的味道。路途的艱辛超出了懷榮三的想像,有時渴了隻能喝草葉上的露珠,露珠上飄著昆蟲的殘骸,而饑餓隨時會如老虎一般湧來,他不敢去望平地裡那突然飄起的炊煙,因為那些輕飄飄的煙子點燃了他肚子裡的草。

    在翻過秦嶺以前,懷榮三已經走不動了,他的身體越來越輕,影子越來越飄,也越走越迷茫,他看不到前途,也望不到回路,舉目無親,寒冷的鼕天無邊無際。就在這時,他已經清楚地望見了一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當地人說,那座山還疊著無數座山,一座比一座高,雲纏霧繞間豺狼出沒,死一百回都不足為奇。

    懷榮三在山下的一個小鎮上停了下來,開始喝酒,把頭埋進土碗裡,三天三夜都沒有抬起來過。他對著酒碗胡言亂語,其實醉了就不用抬起頭來,因為一抬頭他就會看見那座橫亙在眼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氣來。

    有一天,懷榮三從一個紅嘴唇白臉皮女人的床上爬起來,他都快爬不起來了,女人在夜裡放走了他的血。但就在這時,他聽到窗外一陣喧鬧,連忙從窗子的斜縫中往外看。原來是一隊被發落的犯人經過這裡,街上有很多人正在圍觀。那些囚犯跟他一樣滿臉亂草,腳腿上流著發黑發臭的膿液,目光冰涼如刀。

    第二天,懷榮三就跟上了那隊囚犯,衙役正押著犯人翻越那座不知有多高的大山。臨走前懷榮三說:“我走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連瞟都沒有瞟他一眼:“你還會回來的。”她斜靠在扶欄上,磕著瓜子,下垂的乳房上留著不同男人的指印。

    但懷榮三一拐一瘸地走了。這一去,懷榮三就把自己當成了囚犯中的一個,他拄著木棍跟在後面,這時已到了初夏時節,懷榮三在酒裡荒廢了整整一個春天。山裡的雨水連綿不斷,他的衣服從來就沒有干過,在山裡走了多久他已經不知道了,他的頭腦裡一片空白。他已經死了。一天夜裡,懷榮三在夢中哭了起來,他成了真正的囚徒,閻王用大鏈捆著他往黑暗的地獄裡走,他絕望地大嚎大叫,隻差一步就要下地獄了。但突然鐐銬就被掙脫開了,他不顧一切地向外衝去……原來是隻腳在踹他,咚的一下。踹他的人是個殺人犯,那人把奸夫殺了,然而沒有捍衛到女人的貞潔卻害了自己。懷榮三每天都跟著這些奇形怪狀的囚犯們擠在一起睡,以抵御山裡刺骨的寒冷,他的身子縮成了鼴鼠的形狀,隻有那顆可憐的心髒在微弱地跳動。

    “你狗日哭得好嚇人!”

    殺人犯低低地罵道。他殺人時都沒被嚇到過。

    那時的懷榮三已經死了。隻是有一天,他看到那些囚犯的腿上都開始掉蛆了,那些白色的蛆像小米一樣落到了地上,讓他感到了劇烈的饑餓。饑餓讓他活著。終於有一天,一陣陣的惡臭穿過他鼻子的時候,就看見有人倒下了,人滾到了他的腳下,頭頸重重一折,眼球暴突,嘴角的烏血順著枷板流了下來。在路上這樣的情景接二連三,他腿上也開始流著發黑發臭的膿液,頭發有三尺長,像枯黃的谷草,但他還年輕,已經對死麻木了,或者說是對活著麻木了;他就在死和活之間麻木地走著。

    這時,衙役用長棍使勁戳了他一下,怕他掉下山底去。但衙役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小子一直沒日沒夜地跟著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便問道:“小兄弟,你到底要到哪裡去?”

    “到有鹽的地方去。”

    “去干啥?”

    “找鹽!”懷榮三的眼睛裡閃出一絲光亮,又補充了一句,“我們老家那裡找到鹽的人都發了大財!”

    衙役哈哈大笑起來。之前衙役從來就沒有笑過。

    所有的囚犯都抬起了頭,終於明白了跟著他們走的人原來是個瘋子!

    有一天,這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一天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突然想起了懷榮三,因為她斷言過他會回來的,沒有哪個上過她床的男人能翻得過那座大山。但懷榮三沒有回去,這時的他已經到了一個叫橋鎮的地方。

    懷榮三早已經忘記了紅嘴唇白臉皮的女人,在路上的時候他隻想起過秀蘭。秀蘭就像天上的白雲一樣。其實,他連秀蘭都快想不起了,他的記憶已糟得一塌糊塗,長時間的勞累快讓他的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出問題了,盡管他拼命地想重新記起秀蘭的眼睛、鼻子和小嘴,但它們已經模糊了,模糊得讓他神情恍惚,連傷心憂愁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了。

    奇跡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快走到橋鎮的那天,懷榮三突然就愣住了,他的眼前一黑,不遠的地方落下了一隻斑鳩。那時他正努力地想著秀蘭,從白雲下就突然落下了一隻斑鳩。

    懷榮三撫摸著那隻鳥,漫無邊際地想著。他從山西到四川有幾千裡的路程,穿過了不知多少山巒叢林,頭頂上飛著各種各樣奇異的鳥,沒有一隻掉下來,卻在這裡掉下一隻,而且就落到了他的面前!

    腦袋裡的那層堅硬的岩石瞬間就坍塌了,他仿佛突然就想明白了什麼。這就是天意呀,一定是天意!這時,囚犯們正在繼續往前走,懷榮三就對衙役說:

    “大哥,我不走了,拜托你返回時給老家的人捎個信,就說我找到挖鹽的地方了。”

    “是嗎?小兄弟,祝你發大財!”

    衙役又笑了。

    懷榮三離開囚犯的隊伍那天沒有人注意他。在他們看來,這個半夜裡做噩夢的人就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半夜裡殺豬嚎似的夢囈真讓人煩,因為真正的犯人是不怕黑夜的,他們什麼也不會去想,更不會做噩夢了。

    懷榮三走的時候,想跟他們告別,便對那個殺人犯說:

    “喂,兄弟,我聞到鹽味了,不走了。”

    殺人犯像沒有聽到似的,隻是胡須動了動,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這讓懷榮三突然感到好傷心。

    在橋鎮的河裡,極度疲憊的懷榮三洗了把臉,但鏡子似的水面把他嚇了一跳,裡面飄著一具僵尸!他又捧了口水,咕咕咕地喝了下去,他太渴了,就像從來沒有喝過水一樣。連喝了幾大口冰涼的水後,他又嚇了一跳——水面正圍來了一群饑餓的魚,閃著白森森的牙齒!第二天他就倒下了,臉色慘白,渾身乏力,躺在橋鎮的一個破舊的客棧裡,如同死了一般。

    客棧掌櫃是個老好人,看他可憐,就把橋鎮有名的狗屎郎中請了來。“狗屎”二字並無糟蹋之意,相反是在誇獎這位郎中,據說他開藥不喜名貴藥材,多用田間地頭的草藥,像狗屎一樣不值錢,勾在指頭上的藥包輕飄飄的,但藥到病除。

    這時,隻見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人來到了懷榮三的床榻前,他的中指輕輕搭在了懷榮三的手腕上,搖了三下蒲葵扇就下了藥方。知道他的人都明白,隻要搖三下扇子就說明把病號住了。但幾日過去,藥居然在懷榮三身上不見效果,懷榮三依然虛弱得像張草紙,狗屎郎中的扇子被黏在空中一動不動。

    這件事情就傳到了瞎子王貴的耳朵裡。這一天,他就慢慢摸到了客棧前對掌櫃說:

    “給那個山西人捎句話吧,就說我王瞎子能治他的病。”

    掌櫃伸手去摸王貴的頭,看看他是否在說胡話。

    王貴笑了,輕輕把他的手挪開:

    “我有秘方,專治他的病。”

    掌櫃仍然將信將疑。但事實是王貴一進去,蒼蠅就飛開了,屋子裡的灰塵呼呼往下落,時光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這時,風突然把窗布掀開了一個縫隙,一縷陽光“刷”地刺了進來。懷榮三艱難地睜了睜眼,他看到個人,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他還看到這個人埋下了頭,貼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不一會兒,他就感到口裡干得快要皸裂,他的胃裡空空蕩蕩,饑餓讓他眩暈,中藥的苦澀味攪得他想嘔吐,但他什麼也吐不出來,隻能聞見腸子黏液裡的那種腥臭,他喊道,水、水、水……三日之後懷榮三如湯沃雪,不治而愈。

    活過來的懷榮三跟闞二爺簽了租地契約,等把田裡的水全部放干,看到後一條泥鰍鑽進了泥巴裡,他已經開始在鑿井了。

    但事情並不如懷榮三想得那麼簡單,在這之前,他以為隻要開挖就能夠找到鹽,那鹽層真的都薄如西瓜皮一樣一戳就破,而事實是他完全錯了,鑿井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這期間,闞二爺每天都去看他們打井,但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皺著眉頭的,他擔心的是井沒有打出來,把他那塊好好的田挖爛了。到了後來,他越來越擔心自己把田租給懷榮三是在冒險,而這樣的冒險是要受到老天爺懲罰的。果不其然,半年過去了,井纔下去三十丈,卻沒有任何出鹵的跡像,這時懷榮三已經把所有的錢用完了,那是他在老家把所有的房屋土地賣了後的錢。沒有錢就請不了工匠,他們一天隻能喫上一碗飯,打的屁連臭味都沒有,闞二爺不斷抱怨,到後,他變得有些氣急敗壞,見人就倒苦水,他認為懷榮三這個倒霉的家伙把他的肥水全放走了。

    就在這時,那個把囚犯押解到雲南去的衙役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是經過橋鎮回山西的,但在橋鎮他又遇到了懷榮三。

    “發大財了吧?小兄弟。”他問。

    懷榮三傻傻地笑了:“大哥,你來得巧,就拜托你給咱老家捎個信,就說我死在這裡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本想很輕松地說出來,但笑讓他的臉都有些生痛。然後就哭了起來,汪汪地像條可憐的小狗。衙役突然動了惻隱之心,拍了拍他聳動的肩膀:“井挖多深了?”

    “三十丈。”

    “為啥想死?”

    “我是一寸都挖不下去了,不如死!”

    “在翻那座山時你都沒有死,也就沒有必要死了。這樣,我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不要問這錢是怎麼來的,夠你再挖三十丈,如果把鹽挖出來了,你回老家時把錢還我,如果沒有挖出鹽,就當這些銀子掉進了糞坑裡。”

    其實一路走來,衙役覺得懷榮三是個拼命三郎,相信這家伙遲早會把井打出來。但衙役回到山西後,不太敢想那一百兩銀子的事情,他的心裡在隱隱作痛。那筆錢不是個小數目,那是千裡走這一趟纔掙得到的錢,那是用命換來的,但他居然沒有多想就把錢給了懷榮三!小吏不敢在這樣的回憶中停留,他甚至對當時的情景都有些迷糊,要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人,他是萬萬不可能把錢給別人的,就是一個子兒都不可能的。

    那一百兩銀子救活了懷榮三,工匠們又回到了工地上,第二年井就打出了鹵,而懷榮三的好運就從這時開始了。

    就在井要打出來的時候,工地上突然來了個中年女人,錐子一樣的小腳在凸凹不平的地上翩翩起舞,像隻喜氣的灰蝴蝶。她一來,工地上的工匠們都停了下來,紛紛望著這個奇怪的女人。是的,人們沒有猜錯,她就是來給懷榮三說親的——有了女人就會下崽,說明井也有希望了。如果井一開,他們也可以掙到每天四碗米飯的工錢了。當然,說不定媒婆哪天也會奔著他們的家門而去,這是一個喜慶的兆頭呀!

    原來,闞二爺看到井就要告成了,便想把小女兒翠華嫁給他。在闞二爺看來,那塊地不僅出鹽,而且還出能干的女婿,真是一舉兩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懷榮三見過闞翠華,相貌平平,如果說秀蘭是天上的一朵雲,這個女子就是塊地,如今他隻能望一望那朵雲,腳下踩到的隻能是結結實實的地了。新婚大喜那天,懷榮三談不上特別的喜悅,但也覺得這都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並沒有薄待他,沒有讓他死,還送了他個女人,這樣的好事不多,所以心裡倒有了幾分踏實,隻是進了洞房,他纔如噴濺的鹽鹵翻騰了起來。這時的他已是渾身大汗,把臉拱進兩個奶子中間說:“你要跟我多生幾個娃兒!”年輕女人已經沉沉睡去,枕邊傳來了輕微的呼嚕聲,她睡得真香,那聲音就像厚實的土地上禾苗兒搖曳的聲音一樣。

    但懷榮三把口井鑿出來後,心思就變了,他不想固守這口小井,他還要繼續鑿井,鑿更多的井,更大的井。

    又過了一年,懷榮三開始鑿他的第二口井,而翠華已經懷胎三月,等懷榮三的大兒子懷穆松生下來,他又開始鑿第三口井了。那天夜裡,懷榮三對女人說:“我要打一百口井,你給我生一百個娃!”

    她的乳汁充盈,輕輕一踫就往外流,懷榮三嚼了一大口,有股咸腥味兒,心想,這濃奶跟淡鹵還有些相似呢。這時就傳來了好消息,他的鹽不僅可以賣到華西壩子了,還可以賣到貴州、雲南,甚至更遠的湖北了。



    橋鎮從此鹽灶大開,到處熱氣騰騰。

    從威州來的煤炭、仁懷來的竹子、溫江來的花麻、敘府來的篾索、江津來的胡豆、瀘州來的鹽鍋全都卸在了橋鎮的江河兩岸;打鐵的、鋸木的、拭篾的、搗碓的、放槽的、鏟鍋的工匠成千上萬,全都聚到了橋鎮。而懷家的井架漸漸遍布橋鎮,到後來,工匠們甚至都不說到橋鎮去,而是說到懷家去。

    就在這時,衙役已經認為那一百兩銀子確實已經掉進了糞坑裡,再也不做任何妄念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了一封來自橋鎮的信。信是懷榮三寫給他的。懷榮三要他把家眷一起從山西帶到橋鎮去享受榮華富貴!

    當然,他被信上的胡言亂語嚇了一跳,準確說是嚇得三天沒有睡著覺。是的,這樣的口氣不是當年那個山道上快死的傻小子的,那時的他除了沒有戴枷板之外跟囚犯也差不多。但很快他又收到錢莊彙來的三百兩銀票,衙役的記憶纔恢復到了當年的那個真實的情景中,那銀子肯定是真的,信上說的自然也是真的了。不過他的心裡仍在嘀咕:難道那傻小子真的把井打出來了?

    一到橋鎮,懷榮三就領著他看了所有的鹽井,轉了一天之後,纔走到初到橋鎮打的口井前說:

    “就是這口井救了我的命,但沒有你就沒有這口井!”

    但衙役謙虛地說:“我倒覺得是那隻斑鳩救了你的命呢。”

    這時的懷榮三已經忘掉了那隻斑鳩,隻是這一提又讓他想了起來。那隻斑鳩頸子上有塊白毛,是那塊白毛讓他想起了天上的雲,是那塊雲讓他想起了秀蘭,當然隻有秀蘭能讓他留在橋鎮。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是懷榮三命中有鹽。

    小吏叫魏碧山,脫了皂衣換上緞衫,從此當上了懷家的管家。在懷榮三的心中,魏碧山連犯人都能管,還有什麼不能管的呢,所以有了魏碧山把井灶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再有王貴的神助,他沒有理由不把買賣做大。不到十年光陰,懷家的井就到了一百多口,懷榮三的名字響徹了川南。但懷榮三並不滿足,他已經不是剛剛來橋鎮時的那個外鄉人了,他如今是橋鎮的主人,也可以說橋鎮都是他的。在過去,橋鎮是個一名不文的山溝溝,但現在的橋鎮是流金淌銀的地方,橋鎮是用錢壘出來的,而他是橋鎮有錢的人,所以他不滿足,他還要鑿更多的井,熬出更多的鹽。

    咸豐三年,川鹽千年一遇的機會來了。當時太平天國在南京定都,封鎖了長江,淮鹽進不了湖北。很快戶部便傳來了消息,允許川鹽入楚,無論商民均可自行販鬻。而這樣一來,懷榮三看到了比華西壩子更大的市場,他更忙了,每天奔波於井灶之間,而且他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是造船下湖北。

    橋鎮的河邊有個茶館,竹椅長凳擺了一攤,人聲鼎沸。

    茶館外有棵巨大的黃葛樹,遮天蔽日,鼕暖夏涼,據說那是橋鎮人的半個天下。每天,這個茶館裡都會聚集著一大幫老茶客,他們一來,茶倌就知道他們要喝什麼樣的茶,一個銅子還是兩個銅子。喝一個銅子的多是下力的販夫走卒,喝兩個銅子的少得是穿大布衫的。當然,一個銅子隻能喝快發霉的老茶葉子,而兩個銅子的就是山裡的新茶,湯色濃郁鮮亮。

    這時,就聽見門外一聲“上茶”,茶倌已經聽出了是誰的聲音,他的手輕輕一抓往茶碗裡放茶,那一撮掂著分量,而多放的幾片茶葉一定是給毛大哥的。

    毛大哥一襲青色長衫,搖把折扇踱了進來,這人紅光滿面,嘴大耳闊,頗有些江湖派頭。他常在外面跑,自然見識廣。不少人尖著耳朵都想聽他肚子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呢,如果再抖點三婆四姨的故事,據說連夢裡都是香噴噴的。

    茶館裡有了毛大哥,那是橋鎮輕松的時光。但眼下有了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橋鎮人還想知道湖北是什麼樣子,而這個問題好像隻有毛大哥纔能回答。這時毛大哥的眼裡有幾絲縹緲,便開始講了——

    “說這湖北就是個怪地方,湖北佬是天上的九頭鳥變的,精明得很,腦袋裡還長著腦袋,算盤珠子一撥,多的就刨到了自家那邊去了。俗話說,湖廣熟、天下足,要說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咱們四川恐怕難得一比,魚米之鄉嘛張口就有飯喫,那麼好的地方,人不精明都難……

    “……不過,湖北不產鹽!以前湖北的鹽是人家淮鹽的正供,可眼下沿海不太平,哪個敢冒死運鹽去?哈哈,但人齒日繁,引不敷食呀!沒有鹽,那些魚呀蝦的都能喫出泥巴的味道。這些天你們聽說沒有?湖北的鹽都漲到兩百文了,我看橋鎮的鹽得賣個好價錢。”

    眾人都不停地點頭,臉上洋溢著興奮。這時,旁邊有個婦人正在一邊抖孩子,一邊把奶子塞進孩子的嘴巴,所有人都斜著眼角看,心想那湖北不正如這個嚼巴嚼巴的娃兒?一時間,眾人更興奮了,嘰嘰咕咕地議論起來。

    有人說:“嗯,咱們橋鎮的鹽纔賣幾十文,我看鹽到湖北加兩倍的錢都不止。”

    又有人說:“那得趕緊下鹽放船,免得其他鹽場的人搶了生意。”

    還有人起來爭論:“咱們橋鎮的鹽,論咸頭,論色澤,就擺在王爺廟去理論也不會輸!”

    正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毛大哥啜了口茶,突然嘆了口氣:

    “哎,諸位所說的都不錯,但兩省相距千裡之地,要去湖北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水險呀!”

    說完這後一句“山高水險”,毛大哥不免有些得意,那就是江湖呢。他沉浸在那被崇拜的氣氛裡,眼睛微微地耷下,瞌睡也就來了。是累了嗎?不是,他的心裡是安逸的,像被熨過的布料,有種說不出的舒坦。這一陣兒,喝茶的人嘰裡咕嚕地開了鍋,他們都仿佛看到了鹽鹵的沸騰。茶館的爐灶上擺著一排大銅壺,下面是呼呼的火苗兒,木炭的熱量向外噴洩,讓茶館裡的氣氛更加熱騰。毛大哥的呼嚕聲就出來了,那種舒展的呼嚕均勻有致地傳遞出來,裹著空中歡樂的塵埃紛紛揚揚地彌漫開來。

    正當懷榮三從雲南購回上等柚木,買好桐油鐵釘,請來了船匠,在河灘地上擺好架勢準備造船的時候,他就聽說了一件怪事。

    原來是有個放牛娃發現了個怪地方,那片地方的草牛肯喫,隻要每次把牛牽到其他地方,牛就要使性子,磨皮擦癢,但一到這裡,牛就歡暢起來。很多放牛娃都發現了這個秘密,都把牛往那裡牽,但大家都不知道裡面的原因。有一次有個放牛娃蹲在山坡上發獃,想著想著,便扯了根爬地草在嘴裡嚼,不嚼不知道,一嚼纔發現那草居然是咸的。放牛娃回去就對人說,山上有個怪地方,連草都是咸的。久而久之,人們就把那塊山坡叫作咸草坡。

    這件事情也傳到了王貴的耳朵裡,他好像聞到了鹽鹵的召喚,便要親自去瞧瞧。在橋鎮,關於鹽的事情都是要讓鹽巴老爺知道的。

    那天天氣不錯,他同懷榮三早早便出了門,一路上走著。清明過後,秧苗齊刷刷地往上衝,沒到了人的腿肚子上,田間壟頭長滿了野菜,婦人和小孩正挎著竹簍在采摘。一路上,王貴的鼻子沒有停息,他伸手一摘,一聞就知道是馬齒苋還是魚腥草,是芥菜還是蕨菜。王貴說:郎中會辨草,山匠也會;草要喫鹽,山匠的嘴裡嘗得出草裡的鹽味。

    兩人邊走邊聊,衣衫慢慢飄動了起來,步子也變得輕快,不久就到了咸草坡上。隻見四圍的青山水墨一般連綿到了很遠的地方,頭頂上的雲在飄來飄去,懷榮三看著看著,突然迷惑起來:山坡上也升起了一片雲。

    原來是一大群山羊出現了。

    “羊的舌頭會找鹽,跟著它們走。”王貴說。

    他們跟著山羊走了一段,走走停停,很快就出現了塊平地,懷榮三發現羊群突然不走了,全都散在山坡上。

    “羊不走了。”懷榮三說。

    王貴一聽就更興奮起來。這時他已經彎下身從地上扯了根草,放在嘴裡慢慢嚼:“草是咸的,怪不得牛喜歡喫,羊肯定也嘗到了鹽味!”

    說完,王貴便抓了把土放在鼻尖前,鼻翼在輕輕翕動。土裡有草的氣味、火的味道、牛糞的氣味、蚯蚓的氣味、螞蟻的氣味……但王貴要從這些氣味中,找到一絲細得不能再細的鹽鹵氣味。世界存在很多偶然性,找鹽同樣如此。要是王貴抓起的那把土,正好在之前被野狗撒了泡尿,被田鼠翻刨過,或者被兩個偷情的男女滾過,那就完了,這把土定然是把俗氣的土,不配掩藏那像雪一樣的鹽。

    這時,王貴把土在手上捏了又捏,突然伸出舌頭去舔那土。他慢慢地嚼著,嚼著嚼著,王貴的話就顫顫悠悠地飄了過來:

    “下面有鹽!”

    “真的?”

    “不,不止有鹽,是座鹽山!”

    “鹽山?”

    “你狗日的命中有鹽呀……”

    懷榮三過去聽人們說瞎子王貴一定看見過鹽精。這時他倒真的有些信了,鹽像一面鏡子一樣埋在下面,鹽精一定是在上面跳舞呢。關鍵是王貴說了,他命中有鹽,他相信王貴的話。這時,天空沒有了雲,哎,他們剛纔還看見好多雲,怎麼瞬間就消失了呢?天空隻剩下一片湛藍,藍得連根雲絲都沒有。哦,是風,是風把雲全吹走了,風就在兩人的頭發、胡須甚至眼睫毛中間繚繞。

    風越來越大,大得讓他們東倒西歪,面目猙獰。但王貴還在想努力睜開自己的眼睛,但無奈那是一潭永遠的死水。這時隻聽見王貴嘆了口氣,哽咽道:

    “老天你太狠心,不讓老子好好看看這地方長成啥樣呀……”

    芒種前後,槐樹開始成串結花,空氣中蕩漾著悶悶的花香,讓人迷糊、飄忽,想出遠門。

    到湖北去的船整裝待發,那條船是幾個鹽商共同出錢請的。船上的壯漢都是江邊長大的,個個好水性,空手都能擒魚。他們已經等不急了,因為這些天又有消息,說官府借撥了兩千張水引接濟湖北,但那點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不但鹽價沒有平抑,相反是又漲了不少,私鹽連檣東下。

    此時,懷榮三的船也剛剛造好,他也想探探水道,看看行情。當然,這樣重要的事情必然要交給個信得過的人,便對魏碧山說:

    “眼下很多人都急著去湖北,我看咱們不用慌,船纔剛剛造好,先在橋鎮附近跑跑,等把河道遛熟了再說。湖北那市場大得很,誰也舀不完這甑子飯。”

    “東家,我看晚了就隻有摳甑底了。”魏碧山倒是堅決。

    其實這是懷榮三想聽到的話,現在的他已經是個頭腦精明的商人了。

    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這幾個月中橋鎮發生了什麼人們已經忘了,其實是人們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湖北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纔是他們真正想知道的。所以,這段時間裡橋鎮的人都有點受煎熬,就像懷胎十月的女人一樣有些忐忑不安。

    先去的船回來那天,消息便像風一樣傳開了。橋鎮的人都跑來圍著他們,想看看他們這一路發生了什麼驚險刺激的故事沒有。

    “快講呀,都看到了啥稀奇?”人們都有些急不可耐了。

    “稀奇嘛,多的是!隻說一樣,那邊花鹽貴,巴鹽賤。”回來的人說。

    “這也算稀奇?那邊的女人好看不?”

    “當然好看,跟花鹽一樣又白又亮。”

    “咦,不對呀,巴鹽咸頭重,劃算……”一個長者吸了口葉子煙,煙霧在臉上纏繞。

    “巴鹽?賣不脫,灰巴巴的,跟麻子婆娘一樣。”

    纔兩三月時間,回來的人的口氣變得跟湖北人似的。

    大家便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都覺得湖北是個富地方,那裡的人偏愛花鹽,但過去橋鎮是不怎麼產花鹽的,隻有滇黔邊岸的人纔喜歡巴鹽,成塊成塊的鹽餅子不愁銷。為了湖北的市場,難道橋鎮要開始產花鹽了嗎?這樣的事情得去問問懷家是怎麼想的,懷家做我們纔跟著做,小鍋小灶不能同懷家比。

    人們便想起了懷家的船,而這時魏碧山已經在江上遇到了麻煩。

    當時魏碧山帶領的船正在長江中航行,但對沿途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在過夔門關時就撞到了暗礁上,船撞了個稀爛,一船人打翻在水裡,等他們翻山越嶺到了漢口,已經變得跟叫花子差不多了。但一到漢口,魏碧山就感到機會來了,原來魏碧山發現那些運淮鹽的船已無鹽可運,困在此地也有數月之久。

    於是他便開始四處遊說,鼓動那些人到上遊去,因為四川有運不完的鹽。但寥落的江邊沒有人相信他的話,魏碧山每天在船上穿梭,苦口婆心地勸說,但到後來甚至有人認為這個喋喋不休的乞丐,懷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實不難想像,四川那點井鹽從產量上看無論如何都不能跟海鹽相比,井纔多大,難道比海還大?況且去四川的路途遙遠,誰會去冒那個險?

    魏碧山又饑又餓,鞋上的洞比銅錢還大。這時,他還想用後剩餘的力氣爬上一條船的時候,船上的主人遞了塊饅頭給魏碧山:

    “喫吧,喫了就去別處吧。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過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不喫你的饅頭!”

    “呃,有意思,你倒說說你的道理,如果說得服我,我跟你去四川。”

    船主人看他如此執著,便也來了點興趣。

    魏碧山便說:“這樣吧,我給你打個比方,天下的鹽就像女人的雙乳,一隻是淮鹽,而另一隻就是川鹽。”

    船主人的興趣又大了一點。

    “我不喫饅頭,隻會餓肚子,眼下淮鹽斷了,就隻有靠川鹽,你們不去四川,餓的是你們的船。”

    這樣一說,船主人就回頭看了眼自己的船,船工們懶懶散散地躺在甲板上打瞌睡,其中一個歪著頭睡得迷迷瞪瞪的,口水牽著線兒掉進了江裡。那船確實已經幾個月沒有動過舵了,舵再不動船就要開始朽了,就像水不動要臭一樣,於是他就跟著魏碧山一同去了四川。

    半路上的時候,船主人問魏碧山過去是做什麼的?魏碧山回答是押犯人的。船主人說,老兄,你真會開玩笑。魏碧山說,我沒有開玩笑,我從不說假話。聽完這句話,船主人差點沒被嚇得暈死過去,他本身是個做事精明的人,但在途中的幾晚上卻連著做噩夢,想這回是太魯莽了,居然信了個陌生人。這時,他又悄悄地打量起對方來。那個人一直站在船桅邊,也不知道他在盤算什麼,細細一看,他那張黑黢黢的臉上真的還能看到些刀劍傷痕呢。

    船主人都忘了當初此人到底給他說了些什麼,又是怎麼說服他的了,反正他噩夢連連,常常從噩夢中驚得一身大汗。

    但一到橋鎮,船主人就被震住了,林立的井架多得讓他數都數不過來。他的噩夢也不見了,魏碧山告訴他每個井架下就是一口井,小的井一年也得產它十幾船鹽,那些井架密密麻麻、遠遠近近地矗立在橋鎮上,就像一片海一樣。船主人興奮得感到了饑餓,是的,他想起了他給魏碧山的那塊饅頭,當時魏碧山兩口就把它吞進了肚子裡。可能是人在興奮的時候就會饑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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