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帕克洛大街是紐約警察局（NYPD）總部所在地。清晨七點，夏季的太陽早已升起，但對於悠閑的美國人民來說還隻是床頭鬧鐘剛響起的時間。

盛昭曦抱著牛皮紙箱，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工作了五年的地方。辭職報告已經受理，今兒就要正式和這個地方說再見了。

原本打算臨走前和同事們後熱熱鬧鬧的聚一次，但想到Lee肯定要喋喋不休地抱怨她走後，NYPD隻有自己一個華人警察；新進警局的小女警克洛伊少不得要哭一頓；文檔室的莫斯老太太又要張羅著給她親手烘焙離職禮餅……林林總總都會牽絆住她的腳步，所以她特地挑了個大早上來“卷鋪蓋”，以避開大家。事後他們再怎麼責怪，頂了天也就是在電話裡多罵她幾句，總好過當著面哭紅了眼來得體面。

真正的告別都是無聲的。

盛昭曦心中想著事，下樓梯的時候踩空了一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的紙箱側倒在一旁，倒出了不少零碎的小東西。上頭放著的那枚勛章，順著大理石臺階一路滾了下去，有節奏地打在地面上發出丁零的響聲，眼看著就要滾到馬路中間去，一隻大手攔住了它。

勛章的圖案是藍色綬帶圍著一顆銀星，上面刻著NYPD格言：“至死忠誠”，底下還有她的英文名Joyce。這枚榮譽勛章是NYPD獎勵給在危難時刻，表現出極度英勇行為的警察的。盛昭曦拿到這枚銀星勛章時，不過24歲。

一次恐怖主義襲擊談判，她隻身進入被安置了炸藥的音樂禮堂，說服歹徒繳械投降，成功拯救了現場逾百位觀眾的性命，自己卻差一點兒就要領紫心勛章（獎勵給在崗位上犧牲的警員）。

NYPD稱她為勇敢的女英雄，他們不明白一個年紀輕輕的亞裔小姑娘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思想覺悟。隻有Lee知道，那時Steven失蹤了兩年，Joyce對這個世界已經無所畏懼。

從大學同學一直到工作伙伴，Joyce在美國的這一路成長，Lee都是親眼見著的。

那些原本以為蒙塵的前塵往事突然又變成了眼下人生的岔路口，真是世事難測。

“真的要走？”Lee把玩著手中的勛章走上臺階，將它珍而重之地放進了她手上的牛皮紙箱裡。

“你怎麼來了？”盛昭曦嬉皮笑臉地從地上爬起來，順帶拍拍屁股上的灰塵。

“偷偷交了辭職信以為我們不知道？莫斯太太可是管檔案的。我原以為你Joyce天不怕地不怕，原來竟怕和我們當面告個別。”

“你知道我不擅長這些的……”盛昭曦苦惱地抓抓頭。

他知她所言不假。她情感太過於細膩，又念舊情，所以纔這麼多年也沒從上段戀情中走出來。此番她突然放棄美籍，辭掉工作準備回國，出乎所有人意料，又好像是情理之中，說來自己還是始作俑者之一。

“晚了。值班的大衛已經通知了全局同事你大清早來收拾細軟準備跑路的事。估計這會兒大家都在來堵你的路上。”

“放我一馬吧。我明天晚上的飛機呢。”

“如果不想待會被堵在警局門口，今晚十點Bloom bar不見不散。大伙兒湊份子要給你辦個送別Party。你別掃興。”

“好好好。”盛昭曦一連聲地答應著纔得以脫身。

晚上來的人是真多，除了警局的同僚，還有些接受過她幫助自發來的市民。整個Bloom bar幾乎被包場。

連年過六旬的莫斯太太都破例來了酒吧，“我的上帝，我上次來這種地方大概是三十年前。”老太太一句話把全場都逗樂了。

盛昭曦穿著黑色皮衣、小馬靴亮相的時候，Lee拉開了禮花，細碎的彩紙撒了她滿頭滿臉。

不等她回神，身材壯碩的大衛和其他幾個男同事就衝過來將她手腳抬起拋向空中，又穩穩地接在懷裡，“Welcome our little princess！”（歡迎我們的小公主）。

油嘴滑舌的男同事們口裡喊著公主殿下，灌酒的時候可是沒半點兒含糊。

盛昭曦一口氣喝了七八瓶啤酒，就算度數不高，也緋紅了臉頰。這還不斷有人上前來敬酒，後還是莫斯老太太伸出了援手：“夠了夠了。我有話和Joyce說，你們這群猴子待會兒再來湊熱鬧。”

老太太是警局資歷老的，將她拉出去沒人敢說不。盛昭曦這纔逃出魔爪。

莫斯老太太把她摁在沙發裡，一雙皺巴巴的手在布包裡掏了半天，拿出一個曲奇鐵盒。

鐵盒裡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盒禮餅。盒子纔打開一條縫，曲奇的酥香味就躥了出來。

“我知道你們年輕一輩不信這些，但離職禮餅一定要請大家喫，這樣纔能保佑你新工作順順利利。知道你肯定沒時間準備，我自己做了一些，剛出爐的。”莫斯老太太是從英國遷過來的老人，講究傳統，烘焙小餅干的手藝也是一絕。

關鍵是這份心意重。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撫著她的手背，叮囑她回國萬事小心，雖然那是她的故鄉，但到底許多年沒回，很多事得重新適應。聽說那邊的人事環境不似這邊簡單，萬事都得多留個心眼。

這聲聲囑咐讓她想起自己早就離世的外婆，十年前她出國時，外婆也是這樣含著淚事無巨細地叮嚀。第二年，外婆就沒了。那時父母瞞著她，連奔喪她都沒趕上。

克洛伊見她露出哀戚的神色，也挨著她抽泣起來，十分舍不得這個大姐姐走。

盛昭曦輕拍她的頭安撫著，肩上這點小重量好像源源不斷地輸送了溫暖到她心裡。親人有時也不單是指那層血緣關繫。

莫斯老太太熬到半夜十二點就先走了。老太太一走，年輕人們就撒了歡，抓住盛昭曦又喝了幾巡，老太太的禮餅也被大伙喫了個干淨。後所有人都橫七豎八地歪在沙發上，地上。酒瓶子扔了一地，他們嘴邊還有沒舔干淨的餅干屑。

酒吧的服務員清掃了場地也沒趕人，老板早就打好招呼讓他們通宵。

凌晨四點，盛昭曦個在沙發角落裡醒了過來。頭痛欲裂，大腿上還枕著克洛伊的頭。

她小心翼翼地搬開克洛伊，腳尖點著地跨過了面前倒得亂七八糟的“人陣”，去廁所用冷水洗了把臉，這纔清醒了不少。

其餘人都還睡得沉，吧臺上隻有一名值夜的酒保正在擦拭玻璃杯。盛昭曦從Lee的身下抽出自己的包，走去吧臺結賬。

“不用了。其他幾位警官說了，後喝完統一點數，把賬單寄去警局就行了。”“別麻煩了，我直接刷卡。”

“這……”酒保有些為難。

“後一頓了，讓我盡個心意。”盛昭曦硬把卡塞進他手裡，酒保這纔勉為其難給她結了單。

盛昭曦拿回信用卡和小票，回頭再看一眼卡座裡那一張張熟悉的睡顏。熬夜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是沒見過他們睡著的樣子，但次覺得這般可愛。

她鼻頭一酸，眼淚又差點落下來。該死的Lee，就說她應付不來這種場面。盛昭曦不敢再多做停留，逃一般地離開了酒吧。

Lee睜開眼睛的時候，隻看見紅色的出口燈下一閃而過的穿黑色皮衣的身影。他的意識還有些不清晰，隱約覺得是Joyce走了。

記憶中Steven那極黑極深的眼眸和Joyce離別的背影重疊在一起，讓他頭疼欲裂。

小曦，希望我不會後悔將那個地址告訴你，希望你能尋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