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大震》原來的題目叫《死囚陳爾璧前來報到》，有人說，這有點標題黨的感覺，我就改了。

寫這個小說，是我次試圖明確地去講一個故事。一個即將被執行死刑的人，因為突然遭遇地震，導致看守所垮塌而有幸逃脫，他怎麼面對自己的處境？他能否獲得救贖，又如何獲得救贖？這是我試圖來回答的問題。

汶川地震發生後，我十分震撼地感受到了，人類在大自然面前螻蟻般的弱小。我開始關注它。我看了大量有關地震方面的資料和圖書。有汶川的，也有唐山大地震的，還有其他地方的。二○一八年是汶川地震發生十周年，十年過去了，我以為我可以面對那場災難了，但每當我想起那些情景，我還是會忍不住兩眼潮濕。那些塊壘郁結於心，使我覺得自己如果不寫點什麼，郁結於心的東西就永難舒解。

我在資料中讀到過在地震中監獄垮掉後，有犯人幸存的故事。我就在想，他們面臨突然而至的、天賜的獲得自由的機會，會做何選擇？這涉及人性。所以，作為小說來說，無疑是想像發揮用處的時候，也是虛構富有魅力的時候。

我決定寫一篇這樣的小說。挑戰一下自己能否把這樣一個小說寫出來。

這的確是一個挑戰。

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微妙的關繫。一個真實的故事或事件，一旦用虛構的方式來講述，反而難以讓讀者相信。這就是小說寫作有意思的地方。

《大震》裡面主要寫了三個人物：原本要在五月十二日被執行死刑的陳爾璧、管教民警譚樂為、即將刑滿釋放的慣偷楊耀東，三人都在這場突然降臨的大震中幸存了下來。譚樂為為了防止陳爾璧逃跑，把他和楊耀東銬在了一起，而楊耀東也因此成了陳爾璧的人質，陳爾璧挾持他逃跑，譚樂為則要盡力追捕。三人的命運由此糾結在了一起。陳爾璧殺人前是有名的外科醫生，這個逃跑的機會是他死裡求生的途徑，他一度甚至擺脫了楊耀東和譚樂為。但作為醫生的他，面對災難、面對那些受傷的人，內心的人道主義情懷使他不斷要去救人，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內心乃至靈魂得到了救贖。

更主要的是，我認識到，我們都需要救贖。

這個小說要寫出來，的確很難。尤其是陳爾璧這個人，他在後有了逃亡的機會，但他沒有選擇那樣做，而是回到了監獄，向譚樂為報到。他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要完成自我的救贖。這個經歷要寫得讓人相信，尤為不易，我幾乎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纔琢磨出了可能性。而完成它，隻有靠真實可信的細節。而這些細節，來自我對苦難的膚淺理解。

小說可能永遠涉及意義。在意義這個角度上來說，小說作者猶如身處大海。一個人遊在大海上，隻要看到還有燈在閃爍，就是安全的；如果沒有，則覺得世界根本無從把握。

我寫《大震》，就有身處大海、無從把握的感覺。

總之，這是我次對一個重大事件中的人的境遇進行書寫。我並不滿意。但一個故事講完了，我已無力再為它做什麼，所有的，都隻能交給讀者了。

譚樂為的女友金悅嫻在西郊幼兒園當老師，為了愛情，他申請從羊市街派出所調到西郊看守所工作。前幾天接到通知後，他把工作交接完畢，今天一大早就開車前去報到。

途經西郊幼兒園時，他決定順路去看看金悅嫻。女友喜歡花，所以他昨天下午就買好了一束百合，在宿舍裡養了一夜，今天早上大多開了，車裡彌漫著百合的花香。

成都這座位於北緯30度的西南大城雖非春城，但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花，即使鼕季，也有茶花、桂花和蠟梅，滿城都是後兩種花香，感覺所有東西都沉浸其中，有了殊異的香氣。一座有太多花的城市，會把女人養育得格外嫵媚。金悅嫻接過譚樂為遞給她的百合，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把花香深深吸入肺腑，再呼吸出來，她的氣息也就有了百合的芳香。

她雙臂掛在譚樂為的脖子上，熱情地吻他。百合的氣息使他們的吻格外深情。他愛她，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愛她呼出的氣息。

要長久地愛一個人，迷戀對方身上的某種東西很重要——比如微笑中的明眸善睞、雙唇相觸的瞬間、眼波的一次閃爍。如果你所愛的人是一個星體，打動你的可能隻是一個如同塵埃般微小的部分。

兩人的身體分開後，她把百合插進花瓶裡。“我給你準備了一樣禮物，你猜猜。”

“吻。”

“已經給了。”

譚樂為指了指臥室，努了努嘴。

“光天化日的，不給。”

“那我猜不出。”

金悅嫻轉過身，拿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缸，裡面一對紅色的小金魚正歡快地遊動著。“看守所裡生活單調，讓它們陪著你。”

“啊？我來養啊！”他有些為難，但又怕負了女友的一片深情，趕緊說，“親愛的，謝謝！隻是，我抱著這個魚缸去報到是不是過於另類？”

“這樣的警察纔酷嘛。”

金悅嫻把他送到樓下。譚樂為小心地捧著金魚缸，上了自己的野馬牌SUV。

譚樂為找陳德海所長報到後，陳所長安排協警王凱帶他到監管辦公室去。回到車前，王凱幫他拿上行李，他小心地捧著魚缸。王凱看著他，有些驚訝。譚樂為朝他笑了笑。

高牆、電網、鐵門、全副武裝的警察，沒有樹，沒有花草，蟬鳴也被高牆隔絕了，不時傳來監管人員的一聲呵斥。外面是社會，這裡是監舍，完全兩種氛圍。譚樂為快到監管辦公室門口時，一個高個子警察已杵在那裡等他。

王凱趕緊對譚樂為說：“那是我們監管辦的頭兒姚小川，已在等著迎接你呢。”邊說邊不由得殷勤地加快了步子，走到了譚樂為的前面。

譚樂為快步跟上，來到姚小川面前。王凱剛要介紹，姚小川一揮手：“我知道他。”雙手往後一背，用目光盯著譚樂為左手環抱的魚缸。金魚有些緊張，在裡面快速遊動。

譚樂為抬起右臂匆忙敬禮。姚小川沒有還禮，仍背著手盯著他。譚樂為不由得把身體挺得更直了。

“帶著兩條魚上任來了？”

“是的，是那個……”

“是什麼？總不會是你愛心爆發，在街上撿的流浪魚吧？”

“魚一般都在河裡流浪。”

“哦，你知道這是哪裡嗎？這裡是看守所！”

譚樂為有些崩潰：“女友非得讓我帶上，說是愛情的像征，兩條魚不能有什麼意外。”

“看來這兩條魚不是凡魚。你負責9號、10號監舍。注意，9號關押的是重刑犯，明天伏法！”

“啊？”

“雖然戴著戒具，還是要盯緊些。明天晚上十二點之前，你都在辦公室值班。”

“明白！”

譚樂為來到辦公室，王凱已在等他。

“頭兒不好惹啊。”

“抱著魚缸來上任，應該是前所未有，頭兒顯然是被驚著了。”

譚樂為笑了，把魚缸放在辦公桌上。

空調開著，是讓人感到適宜的26℃，監控屏可看到監舍的角角落落和每個犯人的動作表情。窗明幾淨，地板發亮，煙灰缸、水壺、每一份文件、每張紙都放在該放的位置。

“說說9號監舍。”

“陳爾璧，死刑犯，四十一歲，原是很有名的外科醫生，醫學博士，真正的知識分子；妻子梁惠芝，美女，比他小八歲，在大學教書。他們相愛四年後結婚，兩年後，陳爾璧發現妻子與一個老板在一起，抓了現行，他把妻子和那人都殺了，因此判了死刑，準備在明天午時三刻問斬。這人文質彬彬的，聽說醫術好得很。”

“這個案子我在網上看到過，沒想到明天要執行的是這個人。走，我們去看看。”

與監舍相連的是十多平方米的放風區域，天空被鋼網分割成了無數細小的方格。但這裡畢竟是可以看到天空的地方。10號監舍關押著二十六人，鐵門打開後，坐在“龍板”（床板）上的犯人坐得更加端正，原先站著的、擔任安全員的犯人也垂手站得筆直。裡面沒有一點聲音，似乎他們的呼吸都停止了。陳爾璧關押在9號監舍，和他關押在一起的，還有十三個即將釋放的輕刑犯，慣偷楊耀東明天獲釋。

陳爾璧戴著眼鏡，衣著整潔，皮膚白淨，拖著腳鐐在監室裡不停地走動，腳鐐叮當，猶如死亡的嘆息，這對同一監舍犯人的心理和神經，都是一個考驗。

陳爾璧見了譚樂為，走到鐵門跟前，譚樂為看到他鏡片後面的眼睛裡隱藏著憂傷。他張開嘴巴對譚樂為說：“聽說槍斃我的時候，你們要求張開嘴巴，讓子彈從嘴巴裡出來，不然，腦袋就會被打得稀爛。我不想那樣，我怕母親見了傷心。”

譚樂為聽了，心裡頗不是滋味，對他說：“現在一般都用藥物。”

“我有後一個請求，麻煩給我母親打個電話，她上次來看我的時候，說希望見我後一面，政府應該通知她了，但她還沒有來，我怕她趕不上見我了。她沒有手機，但我們鄰居張大富有，麻煩您記一下。”

譚樂為把他說的號碼記在了手機裡。“你放心，我等會兒就打電話。”

陳爾璧連說了兩個謝謝，然後轉過身去，他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

譚樂為突然有些難受，轉身回到辦公室，就趕緊撥那個號碼。電話撥通了，他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找哪個？”

“麻煩幫找一下陳爾璧他母親接電話。”

“她六日一早就出發到省城去了。”

“哦，好的，道謝了。”

譚樂為掛了電話，對王凱說：“陳爾璧的母親出門好幾天了，從巴中到成都，當天就能到，就是耽誤一兩天，也早該到了，怎麼現在還沒有到看守所呢？她以前來過嗎？”

“來看過她兒子兩回，所以這個地方她是能找到的。”

“老人家可能迷路了，或是有了其他意外。”

“是不是讓其他單位協助找一下？”

“巴中到成都的班車都到梁家巷車站，得先讓那個片區的派出所協助查一下五月六日、七日的監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