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敘傳、女性意識與新文體實踐

——廬隱小說略論

吳義勤

廬隱是“五四”時期的著名女作家。她以小說創作為主，同時筆涉散文、日記、書信等眾多文體，且成績斐然。其中，1925年出版的《海濱故人》為其個短篇小說集，《像牙戒指》為其後期創作的長篇小說。《海濱故人》《歸雁》等小說，《寄天涯一孤鴻》《雷峰塔下》《靈海潮汐》《東京小品》等散文，都是其代表作。但在各體中，尤以小說創作成就，並以此奠定了其在新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廬隱的小說大都帶有突出的親歷性、自敘傳特征。她的大部分小說都以自己真實的生活經歷和真切的生命體驗為藍本，即無論人物或故事，還是情節或細節，大都可在其生活中找到切實的原型。比如，《海濱故人》中的主人公露沙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而雲青、玲玉、宗瑩是以其大學同學王世瑛、陳定秀、程俊英為原型，至於其中的故事與命運遭際，就更有原型可尋。《一個情婦的日記》中的美娟愛上了有婦之夫的革命黨人於謙，並力排眾議，與之結合，幾乎就是對自己的一段情感經歷的描摹。《何處是歸程》中女性“結婚也不好，不結婚也不好”兩難處境的描寫，事實上也並無多少虛構的成分。當然，常識告訴我們，小說是一門虛構的藝術，故其小說與生活並不能等同，但是，她這些講述悲歡離合故事，表達女性主體意識，宣洩新女性困惑、迷茫心境的小說，又的確帶有明顯的親歷性、自敘傳傾向。她在現實與文學、生命與寫作之間所建立起的同步互證、代償修復關繫的文學實踐，即使放置於整個二十世紀女性文學史上，也具有相當的代表性。

廬隱的小說也不指向宏大題材、宏大敘事，筆之所涉無非就是個體間的友情、愛情，普通人的日常交往以及司空見慣的家庭生活，但她的寫作始終不離女性本位：或講述知識女性苦悶的情感經歷，或探討隱秘的心理世界，或尋找個體活著的意義，或追問虛無的人生歸宿，都顯示了濃郁的女性氣息。《海濱故人》揭示新女性內心深處莫可名狀、無法言說的困惑與迷茫，顯示了女性文學所獨有的特質與氣息。而她越軌的筆致，體驗的大膽，表達的前衛，在她的那些單純描寫兩性或同性關繫的小說中，更是得到充分展現。《麗石的日記》描寫女同性戀的情感世界，《一個情婦的日記》探討“插足者”的心理體驗，這種探索與表達在“五四”時期都堪稱前衛。然而，以女性意識統攝，聚焦女性情感、心理、精神，並不等於說她的小說在價值傾向上不具有直接介入時代生活的功用，事實上，像《靈魂可以賣嗎？》《秋風秋雨愁煞人》這類小說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的揭示或反映，都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和介入傾向。這也就是為什麼她的這些小說在當時一度被歸入“社會問題小說”範疇之根本原因了。

    廬隱的小說善用日記體、書信體，采用人稱講述語式，從而使得她的小說展現出了突出的個人化或私語化風格。《勝利以後》《雲鷗情書集》以書信體結構全篇，《海濱故人》《歸雁》《像牙戒指》大量插入書信；《麗石的日記》《一個情婦的日記》《父親》《曼麗》《歸雁》以日記結構全篇，《像牙戒指》也不時引入日記。廬隱的日記體、書信體小說是典型的“現代小說”。作為一種新生門類，廬隱的這些日記體、書信體小說，與包括魯迅的《狂人日記》、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和《自殺日記》在內的新文學作家們的作品，共同為推進創生期“現代小說”文體革新與發展，做了及時的、有益的、有貢獻的探索與實踐。另外，廬隱的小說不側重人物形像、故事情節的營構，而力在凸顯感情、情緒、直覺、意識、潛意識等主觀層面在藝術實踐中的主體性、能動性，而且，從短篇、中篇到長篇，皆應有盡有。這種文體實踐顯然也顯示了十足的現代色彩。

廬隱是典型地在“五四”精神感召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女性，其情感態度、經歷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文學實踐，都帶有那個時代的突出印記。她的女性氣質、自由思想、個性意識，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文學實踐，都對“五四”時代的社會思想做了良好注腳。茅盾說她是被“五四”的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覺醒的一個女性，廬隱，她是“五四”的產兒。不僅如此，作為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的先驅者，其超前的女性意識、嶄新的文體實踐與鮮明的文學風格，亦為許多後繼者所標榜、所模仿，從而不斷開創女性文學創作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