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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蕭紅小說集:生死場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552-800
    【優惠價】
    345-500
    【作者】 蕭紅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社會小說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中國婦女出版社 
    【ISBN】9787512715455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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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12715455
    作者:蕭紅

    出版社:中國婦女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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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

    收錄文學洛神蕭紅《後花園》《呼蘭河傳》《生死場》《馬伯樂》《王阿嫂的死》《小城三月》等*為經典的小說作品。還原中國上世紀30年代那個窮亂年代,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事,呈現被蒙昧環境牢困、有些麻木又安於現狀的小人物酸甜辣苦。


    林賢治(詩人、學者):蕭紅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蕭紅是繼魯迅之後的一位偉大的平民作家。她的《呼蘭河傳》和《生死場》,為中國大地立傳,其深厚的悲劇內容,以及富於天纔創造的自由的詩性風格,我以為是*的。


    夏志清(文學評論家):沒有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評論蕭紅的作品,是“*不可寬恕的疏忽”。《呼蘭河傳》的長處在於它的高度的真實感,蕭紅是二十世紀中國*秀的作家之一。


    葛浩文(美國漢學家):蕭紅在本質上是個善於描寫私人經驗的自傳體式作家。


    章海寧(記者、蕭紅研究會副會長):我更願意把蕭紅歸類為是一個貧民作家,她筆下的主角經常是生活困窘的女性。蕭紅自己本身也生活困苦,她更能體會到處於社會中弱勢群體的艱難和不易。


    張耀傑(學者、傳記作家):蕭紅有文學纔華但做人不及格。


    馬勇(學者、中國現代文化學會副會長):蕭紅的悲劇源於“五四”鼓勵下的出走。


    王東成(學者、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繫教授):對蕭紅人性的不潔和過錯要作同情的理解。


    魯迅(文學家、思想家):蕭紅“是當今中國*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後繼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時間早得多”。魯迅還評價蕭紅在《生死場》中所描寫的“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


    茅盾(作家、文學評論家):評價《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它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內容簡介

    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洛神”的蕭紅,是民國四大纔女中命運*為悲苦的女性,也是一位傳奇性人物。


    本書精選了《後花園》《呼蘭河傳》《生死場》《馬伯樂》《王阿嫂的死》《小城三月》等蕭紅*為經典的小說作品。蕭紅以其作品中悲喜交雜的情感基調、剛柔並濟的語言風格以及獨特的寫作視角的運用和對行文結構的處理,在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其作品以抒情筆調抒寫著自我主觀感受;散文化的小說結構;重文化風俗和自然景物的描寫,不在人物性格的刻畫上浪費筆墨;故事情節斷斷續續,然而意味深長;童年趣事,妙趣橫生。

    作者簡介

    蕭紅(1911-1942)


    中國近現代女作家,“民國四大纔女”之一,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乳名榮華,學名張秀環,後由外祖父改名為張廼瑩。筆名蕭紅、悄吟、玲玲、田娣等。


    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一個封建地主家庭,幼年喪母。1932年,結識蕭軍。1933年,以悄吟為筆名發表篇小說《棄兒》。1935年,在魯迅的支持下,發表成名作《生死場》。1936年,東渡日本,創作散文《孤獨的生活》、長篇組詩《砂粒》等。1940年,與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後發表中篇小說《馬伯樂》、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等。1942年1月22日,因肺結核和惡性氣管擴張病逝於香港,年僅31歲。

    目錄

    王阿嫂的死·001


    牛車上·011


    橋·021


    後花園·033


    小城三月·051


    生死場·071


    呼蘭河傳·149


    馬伯樂·295

    在線試讀
    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淒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撥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裡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隻是穿著,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當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牆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當。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鼕天隻喫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隻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楞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麼不去做工呢?”
    裡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著秋天零落淒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聲息,蒙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著給地主們流著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撥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著。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裡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隻是穿著,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著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當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牆上也掛滿著紫色的鈴當。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干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鼕天隻喫著地主用以喂豬的爛土豆,連一片干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食著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隻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為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楞三搶著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為什麼不去做工呢?”


    裡面接著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著,響著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擊打著,猛烈地擊打著,眼淚都從眼眶轉到嗓子方面去。她隻是用手拍打著小環,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再說下去。


    李楞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爬上窗臺,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著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跳上窗臺,蹲踞在小環的腿上,貓像取暖似的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著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點似的,在雲霞裡爬走。


    小環不管這些,隻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在村裡,五妹子、楞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裡蹲著小環,三個人在寂寞著。後山上不知是什麼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默和淒怨情緒來。


    小環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著秋蟲吵叫的聲音,隻是用她的小嘴在學著大人嘆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為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的父親是一個雇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奸後氣憤而死的。


    五歲的小環,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到更貧苦的姨家。結果因為貧苦,不能養育她,後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被虐待的苦處。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時,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走近小環,給她擦著眼淚和血。小環哭著,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爺做主,小環從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媽媽了。那天小環是扯著王阿嫂的衣襟來到王阿嫂的家裡。


    後山的蟲子,不間斷的,不曾間斷的在叫。王阿嫂擰著鼻涕,兩腮抽動,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簡直瘦得像一條龍。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樣,因為撥苗割草而骨節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澱了的澱粉似的,濃重並且不可分解。她在說著她自己的話:


    “五妹子,你想我還能再活下去嗎?昨天在田莊上張地主是踢了我一腳。那個野獸,踢得我簡直發暈了。你猜他為什麼踢我呢?早晨太陽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沒妨礙,我隻是再也帶不動我的肚子了!又是個正午時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兩口氣,他就來踢了我一腳。”


    擰一擰鼻涕又說下去:


    “眼看著他爸爸死了三個月了,那是剛過了五月節的時候,那時僅四個月,現在這個孩子快生下來了。咳!什麼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喪在張地主的手裡,我也非死在他們的手裡不可,我想誰也逃不出地主們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動一下:


    “喲,可難為你了!肚子這樣你可怎麼在田莊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頭抽動得加速起來。五妹子的心跳著,她在悔恨地跳著,她開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會說話,在人家悲哀的時節,怎能用得著十分體貼的話語來激動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轉過話頭來:


    “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都是你忙我忙,結果誰也不是一個死嗎?早死晚死不是一樣嗎?”


    說著她用手巾給王阿嫂擦著眼淚,揩著她一生流不盡的眼淚:


    “嫂子你別太想不開呀!身子這種樣,一勁憂愁,並且你看著小環也該寬心。那個孩子太知好歹了。你憂愁,你哭,孩子也跟著憂愁,跟著哭。倒是讓我做點飯給你喫,看外邊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裡這樣相信著: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兒活動了!危險……死……”


    她打開米桶,米桶是空著。


    五妹子打算到張地主家去取米,從桶蓋上拿下個小盆。王阿嫂嘆息著說:


    “不要去呀!我不願看他家那種臉色,叫小環到後山竹三爺家去借點吧!”


    小環捧著瓦盆爬上坡,小辮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後去了。山上的蟲子在憔悴的野花間,叫著憔悴的聲音啊!



    王大哥在三個月前給張地主趕著起糞的車,因為馬腿給石頭折斷,張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錢。王大哥氣憤之極,整天醉酒,夜裡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後來他簡直是瘋了。看著小孩子也打,狗也打,並且在田莊上亂跑,亂罵。張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時候,遣人偷著把草堆點著了。王大哥在火焰裡翻滾,在張地主的火焰裡翻滾;他的舌頭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


    有誰來救他呢?窮人連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隻是在前村田莊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卻在後村給人家燒死了。


    當王阿嫂奔到火堆旁邊,王大哥的骨頭已經燒斷了!四肢脫落,腦殼竟和半個破葫蘆一樣,火雖熄滅,但王大哥的氣味卻在全村飄漾。


    四圍看熱鬧的人群們,有的擦著眼睛說:


    “死得太可憐!”


    也有的說:


    “死了倒好,不然我們的孩子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頭來,裹在衣襟裡,緊緊地抱著,發出啕天的哭聲來。她的淒慘泌血的聲音,飄過草原,穿過樹林的老樹,直到遠處的山間,發出回響來。


    每個看熱鬧的女人,都被這個滴著血的聲音誘惑得哭了。每個在哭的婦人都在生著錯覺,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燒死一樣。


    別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懷裡緊抱著的骨頭,強迫地丟開,並且勸說著:


    “王阿嫂你不要這樣啊!你抱著骨頭又有什麼用呢?要想後事。”


    王阿嫂不聽別人的,她看不見別人,她隻有自己。把骨頭又搶著瘋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這骨頭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燒的氣味裡打滾,她向不可解脫的悲痛用盡全力地哭啊!


    滿是眼淚的小環臉轉向王阿嫂說:


    “媽媽,你不要哭瘋了啊!爸爸不是因為瘋了纔被人燒死的嗎?”


    王阿嫂,她聽不到小環的話,鼓著肚子,漲開肺葉般的哭。她的手撕著衣裳,她的牙齒在咬著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獅子一樣。


    後來張地主手提著蠅拂,和一隻陰毒的老鷹一樣,振動著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裡勾曲著,調著他那有尺寸的階級的步調從前村走來,用他壓迫的口腔來勸說王阿嫂:


    “天快黑了,還一勁哭什麼?一個瘋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頭有什麼值錢!你回家做你以後的打算好了。現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崗子去。”


    說著他向四周的男人們下個口令:


    “這種氣味……越快越好!”


    婦人們的集團在低語:


    “總是張老爺子,有多麼慈心;什麼事情,張老爺子都是幫忙的。”


    王大哥是張老爺子燒死的,這事情婦人們不知道,一點不知道。田莊上的麥草打起流水樣的波紋,煙筒裡吐出來的炊煙,在人家的房頂上旋卷。


    蠅拂子擺動著吸人血的姿式,張地主走回前村去。


    窮漢們,和王大哥同類的窮漢們,搖煽著闊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頭被運到西崗上了。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裡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艱苦了!肚子那麼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燒死以後,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近更厲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著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


    “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


    另一個又接著說:


    “可不是嗎?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淚換得的。”


    熱情在激動著,一個抱著孩子拾土豆的婦人說:


    “今天晚上我們都該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們的同類呀!”


    田莊上十幾個婦人用響亮的嗓子在表示贊同。


    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著。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抬起頭來;就像被風刮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草梢又都伸立起來;她們說著方纔的話:


    “她怎能不傷心呢?王大哥死時,什麼也沒給她留下。眼看又來到鼕天,我們雖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預備不齊。她又怎麼辦呢?小孩子若生下來她可怎麼養活呢?我算知道,有錢人的兒女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


    “誰不說呢?聽說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兩個死去男人,一個是年輕的,一個是老太婆。她們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著自己男人被軋死的事,年輕的婦人想著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隻有這倆婦人什麼也不說。


    張地主來了,她們的頭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


    小環的叫喊聲在田莊上、在婦人們的頭上響起來:


    “快……快來呀!我媽媽不……不能,不會說話了!”


    小環是一個被大風吹著的蝴蝶,不知方向,她驚恐的翅膀痙攣的在振動;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急得和水銀似的不定形地滾轉;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辮,跺著腳、破著聲音喊:


    “我媽……媽怎麼了……她不說話……不會呀!”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已經在炕上發出她後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裡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婦們有的哭著,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裡散散亂亂,掃帚、水壺、破鞋,滿地亂擺。鄰家的小貓蹲縮在窗臺上。小環低垂著頭在牆角間站著,她哭,她是沒有聲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這樣的死了!新生下來的小孩,不到五分鐘也死了!



    月亮穿透樹林的時節,棺材帶著哭聲向西崗子移動。村婦們都來相送,拖拖落落,穿著種種樣樣擦滿油泥的衣服,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個階級。


    竹三爺手攜著小環,走在前面。村狗在遠處驚叫。小環並不哭,她依持別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給大家擔負似的,她隻是隨了竹三爺踏著貼在地上的樹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崗子樹林裡。男人們在地面上掘坑。


    小環,這個小幽靈,坐在樹根下睡了。林間的月光細碎地飄落在小環的臉上。她兩手扣在膝蓋間,頭搭在手上,小辮在脖子上給風吹動著,她是個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著月光埋到土裡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們擾攘著。


    竹三爺走到樹根下摸著小環的頭發: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環閉著眼睛說:


    “媽媽,我冷呀!”


    竹三爺說:


    “回家吧!你哪裡還有媽媽?可憐的孩子別說夢話!”


    醒過來了,小環纔明白媽媽今天是不再摟著她睡了。她在樹林裡,月光下,媽媽的墳前,打著滾哭啊……


    “媽媽……你不要……我了!讓我跟跟跟誰睡……睡覺呀?”


    “我……還要回到……張……張張地主家去挨打嗎?”她咬住嘴唇哭。


    “媽媽,跟……跟我回……回家吧……”


    遠近處顫動這小姑娘的哭聲,樹葉和小環的哭聲一樣交接的在響,竹三爺同別的人一樣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著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墓。


    村狗在遠近的人家吠叫著斷續的聲音……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牛車上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開遍了溪邊。我們的車子在朝陽裡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車夫是遠族上的舅父,他打著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隻是鞭梢在空中繞來繞去。


    “想睡了嗎?車剛走出村子呢!喝點梅子湯吧!等過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傭人,是到城裡去看她的兒子的。


    “什麼溪水,剛纔不是過的嗎?”從外祖父家帶回來的黃貓,也好像要在我的膝頭上睡覺了。


    “後塘溪。”她說。


    “什麼後塘溪?”我並沒有注意她,因為外祖父家留在我們的後面,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有村梢上廟堂前的紅旗杆還露著兩個金頂。


    “喝一碗梅子湯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經端了一杯深黃色的梅子湯在手裡,一邊又去蓋著瓶口。


    “我不提,提什麼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車夫立刻把鞭子抽響了一下。


    “你這姑娘……頑皮……巧舌頭……我……我……”他從車轅轉過身來,伸手要抓我的頭發。


    我縮著肩頭跑到車尾上去。村裡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說他當過兵,說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五雲嫂下車去給我采了這樣的花,又采了那樣的花,曠野上的風吹得更強些,所以她的頭巾好像是在飄著。因為鄉村留給我尚沒有忘卻的記憶,我時時把她的頭巾看成烏鴉或是鵲雀。她幾乎是跳著,幾乎和孩子一樣。回到車上,她就唱著各種花朵的名字,我從來沒看到過她像這樣放肆一般的歡喜。


    車夫也在前面哼著低粗的聲音,但那分不清是什麼詞句。那短小的煙管順著風時時送著煙氛,我們的路途剛一開始,希望和期待還離得很遠。


    我終於睡了,不知是過了後塘溪,或是什麼地方,我醒過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鴨的孩子仍和我打著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別的情景……也好像外祖父拉住我的手又在說:“回家告訴你爺爺,秋涼的時候讓他來鄉下走走……你就說你姥爺腌的鵪鶉和頂好的高粱酒,等著他來一塊喝呢……你就說我動不了,若不然,這兩年,我總也去……”


    喚醒我的不是什麼人,而是那空空響的車輪。我醒來,下我看到的是那黃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車夫並不坐在車轅上。在我尋找的時候,他被我發現在車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煙管代替著,左手不住地在擦著下颏,他的眼睛順著地平線望著遼闊的遠方。


    我尋找黃貓的時候,黃貓坐到五雲嫂的膝頭上去了,並且她還撫摸貓的尾巴。我看著她的藍布頭巾已經蓋過了眉頭,鼻子上顯明的皺紋因為掛了塵土,更顯明起來。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醒轉。


    “到第三年,他就不來信啦!你們這當兵的人……”


    我就問她:“你丈夫也是當兵的嗎?”


    趕車的舅舅,抓了我的辮發,把我向後拉了一下。


    “那麼以後……就總也沒有信來?”他問她。


    “你聽我說呀!八月節剛過……可記不得哪一年啦,喫完了早飯,我就在門前喂豬,一邊啌啌地敲著槽子,一邊‘嗃嘮嗃嘮’地叫著豬……哪裡聽得著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著:‘五雲嫂,五雲嫂……’一邊跑著一邊喊著:‘我娘說,許是五雲哥給你捎來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為什麼就止不住心酸起來……他還活著嗎!他……眼淚就掉在那紅簽條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這紅圈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豬食就丟在院心……進屋摸了件干淨衣裳,我就趕緊跑。跑到南村的學房,見了學房的先生,我一面笑著,就一面流著眼淚……我說:‘是外頭人來的信,請先生看看……一年來的沒來過一個字。’學房先生接到手裡一看,就說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丟在學房裡跑回來啦……豬也沒有喂,雞也沒有上架,我就躺在炕上啦……好幾天,我像失了魂似的。”


    “從此就沒有來信?”


    “沒有。”她打開了梅子湯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們這當兵的人,隻說三年二載……可是回來,回來個什麼呢!回來個靈魂給人看看吧……”


    “什麼?”車夫說,“莫不是陣亡在外嗎……”


    “是,就算吧!音信皆無過了一年多。”


    “是陣亡?”車夫從車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兩下,似乎是什麼爆裂的聲音。


    “還問什麼……這當兵的人真是兇多吉少。”她折皺的嘴唇好像撕裂了的綢片似的,顯得輕浮和單薄。


    車子一過黃村,太陽就開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麥田上飛著鵲雀。


    “五雲哥陣亡的時候,你哭嗎?”我一面捉弄著黃貓的尾巴,一面看著她。但她沒有睬我,自己在整理著頭巾。


    等車夫顛跳著來到了車尾,扶了車欄,他一跳就坐在了車上。在他沒有抽煙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關緊了的瓶口似的嚴密。


    五雲嫂的說話,好像落著小雨似的,我又順著車欄睡下了。


    等我再醒來,車子停在一個小村頭的井口邊,牛在飲著水,五雲嫂也許是哭過,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來了,並且眼角的皺紋也張開來。車夫從井口攪了一桶水提到車子旁邊:


    “不喝點嗎?清涼清涼……”


    “不喝。”她說。


    “喝點吧,不喝,就是用涼水洗洗臉也是好的。”他從腰帶上取下手巾來,浸了浸水,“揩一揩!塵土迷了眼睛……”


    當兵的人,怎麼也會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驚奇。我知道的當兵的人就會打仗,就會打女人,就會捏孩子們的耳朵。


    “那年鼕天,我去趕年市……我到城裡去賣豬鬃,我在年市上喊著:‘好硬的豬鬃來……好長的豬鬃來……’後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牽掛……想想那沒有個好,這些年,人還會活著!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這手,也喫過氣力……春天就帶著孩子去做長工,兩個月三個月的就把家拆了。鼕天又把家歸攏起來。什麼牛毛啦……豬毛啦……還有些收拾來的鳥雀的毛。鼕天就在家裡收拾,收拾干淨啦呀……就選一個暖和的天氣進城去賣。若有順便進城去的車呢,把禿子也就帶著……那一次沒有禿子。偏偏天氣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麼熱鬧;沒有幾捆豬鬃也總賣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陽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買賣的牆頭上貼著一張大紙,人們來來往往地在那裡看,像是從一早那張紙就貼出來了!也許是晌午貼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念出來幾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們說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麼,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與我們做小民的有什麼長短!可不知為什麼看的人就那麼多……聽說麼,是捉逃兵的‘告示’……又聽說麼……又聽說幾天就要送到縣城槍斃……”


    “哪一年?民國十年槍斃逃兵二十多個的那回事嗎?”車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識裡把它放下來,又用手掃著下颏。


    “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年……反正槍斃不槍斃與我何干,反正我的豬鬃賣不完就不走運氣……”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會,猛然像是拍著蚊蟲似的,憑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著逃兵的名字……我看著那穿黑馬褂的人……我就說,‘你再念一遍!’起先豬毛還拿在我的手上……我聽到了姜五雲姜五雲的,好像那名字響了好幾遍……我過了一些時候纔想要嘔吐……喉管裡像有什麼腥氣的東西噴上來,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著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擠著,我就退在了旁邊。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來了!越退越遠啦……”


    她的前額和鼻頭都流下汗來。


    “跟了車,回到鄉裡,就快半夜了。一下車的時候,我纔想起了豬毛……哪裡還記得起豬毛……耳朵和兩張木片似的啦……包頭巾也許是掉在路上,也許是掉在城裡……”


    她把頭巾掀起來,兩個耳朵的下梢完全丟失了。


    “看看,這是當兵的老婆……”


    這回她把頭巾束得更緊了一些,所以隨著她的講話,那頭巾的角部也起著小小的跳動。


    “五雲倒還活著,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婦一回……”


    “……二月裡,我就背著禿子,今天進城,明天進城……‘告示’聽說又貼過了幾回,我不去看那玩藝兒,我到衙門去問,他們說:‘這裡不管這事,’讓我到兵營裡去!……我從小就怕見官……鄉下孩子,沒有見過。那些帶刀掛槍的,我一看到就發顫……去吧!反正他們也不是見人就殺……後來常常去問,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經有一口拿在他們的手心裡……他們告訴我,逃兵還沒有送過來。我說什麼時候纔送過來呢?他們說:‘再過一個月吧!’……等我一回到鄉下,就聽說逃兵已從什麼縣城,那是什麼縣城?到今天我也記不住那是什麼縣城……就是聽說送過來啦就是啦……都說若不快點去看,人可就沒有了。我再背著禿子,再進城……去問問,兵營的人說:‘好心急,你還要問個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許就不送過來。’……有一天,我看著一個大官,坐著馬車,叮咚叮咚地響著鈴子,從營房走出來了……我把禿子放在地上,我就跑過去,正好馬車是向著這邊來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馬蹄就踏在我的頭上。


    “‘大老爺,我的丈夫……姜五……’我還沒有說出來,就覺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趕馬車的把我往後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邊去。隻看到那趕馬車的也戴著兵帽子。


    “我站起來,把禿子又背在背上……營房的前邊,就是一條河,一個下半天都在河邊上看著水。有些釣魚的,也有些洗衣裳的。遠一點,在那河灣上那水就深了,看著那浪頭一排排地從眼前過去。不知道幾百條浪頭都坐著看過去了。我想把禿子放到河邊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條小命,他一哭就會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著那個小胸脯,我好像說:‘禿兒,睡吧。’我還摸摸那圓圓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長得肥滿,和他爹的一模一樣,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為了贊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著那小胸脯,我又說:‘睡吧!禿兒。’我想起了,我還有幾弔錢,也放在孩子的胸脯裡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時節……孩子睜開眼睛了……又加上一隻風船轉過河灣來,船上的孩子喊媽的聲音我一聽到,我就從沙灘上面……把禿子抱……抱在……懷裡了……”


    她用包頭巾像是緊了緊她的喉嚨,隨著她的手,眼淚就流了下來。


    “還是……還是背著他回家吧!哪怕討飯,也是有個親娘……親娘的好……”


    那藍色頭巾的角部,也隨著她的下颏顫抖了起來。


    我們車子的前面正過著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裡響著用柳條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過去的太陽裡邊分不出什麼是花什麼是草了!隻是混混黃黃的一片。


    車夫跟著車子走在旁邊,把鞭梢在地上蕩起著一條條的煙塵。


    “……一直到五月,營房的人纔說:‘就要來的,就要來的。’


    “……五月的末梢,一隻大輪船就停在了營房門前的河沿上。不知怎麼這樣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燈的人還多……”


    她的兩隻袖子在招搖著。


    “逃兵的家屬,站在右邊……我也站過去,走過一個戴兵帽子的人,還每個人給掛了一張牌子……誰知道,我也不認識那字……


    “要搭跳板的時候,就來了一群兵隊,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就圈了起來……‘離開河沿遠點,遠點……’他們用槍把子把我們趕到離開那輪船有三四丈遠……站在我旁邊的,一個白胡子的老頭,他一隻手裡提著一個包裹,我問他:‘老伯,為啥還帶來這東西?’……‘哼!不!我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姪子……一人一包……回陰曹地府,不穿潔淨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來了……一看跳板搭起來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腳跟立得穩穩當當的,眼睛往船上看著……可是,總不見出來……過了一會,一個兵官,挎著洋刀,手扶著欄杆說:‘讓家屬們再往後退退……就要下船……’聽著‘吭嘮’一聲,那些兵隊又用槍把子把我們向後趕了過去,一直趕上道旁的豆田,我們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塊……走下來了,一個兵官領頭……那腳鐐子,嘩啦嘩啦的……我還記得,個還是個小矮個……走下來五六個啦……沒有一個像禿子他爹寬寬肩膀的,是真的,很難看……兩條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纔看出手上都是帶了銬子的。旁邊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靜。我隻把眼睛看著那跳板……我要問問他爹‘為啥當兵不好好當,要當逃兵……你看看,你的兒子,對得起嗎?’


    “二十來個,我不知道哪個是他爹,遠看都是那麼個樣兒。一個青年的媳婦……還穿了件綠衣裳,發瘋了似的,穿開了兵隊搶過去了……當兵的哪肯叫她過去……就把她抓回來,她就在地上打滾。她喊:‘當了兵還不到三個月呀……還不到……’兩個兵隊的人就把她抬回來,那頭發都披散開啦。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纔把我們這些掛牌子的人帶過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個是禿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別人都嗚嗚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點心慌……


    “還有的嘴上抽著煙卷,還有的罵著……就是笑的也有。當兵的這種人……不怪說,當兵的不信命……


    “我看看,真是沒有禿子他爹,哼!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個兵官的皮帶抓住‘姜五雲呢?’‘你是他的什麼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禿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作美的就哭起來,我啪的一聲,給禿子一個嘴巴……接著,我就打了那兵官:‘你們把人消滅到什麼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夠朋友……’那些逃兵們就連起聲來跺著腳喊。兵官看看這情形,趕快叫當兵的把我拖開啦……他們說:‘不隻姜五雲一個人,還有兩個沒有送過來,明後天,下一班船就送來……逃兵裡他們三個是頭目。’


    “我背著孩子就離開了河沿,我就掛著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兩條腿發顫。奔來看熱鬧的人滿街滿道啦……我走過了營房的背後,兵營的牆根下坐著拿兩個包裹的老頭,他的包裹隻剩了一個。我說:‘老伯,你的兒子也沒來嗎?’我一問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來,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著胡子就哭啦!


    “他還說:‘因為是頭目,就當地正法了咧!’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正法’是什麼……”


    她再說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連的話頭。


    “又過三年,禿子八歲的那年,把他送進了豆腐房……就是這樣:一年我來看他兩回。二年回家一趟……回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車夫離開車子,在小毛道上走著,兩隻手放在背後。太陽從橫面把他拖成一條長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個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話從嘴唇上流下來似的,好像他對著曠野說的一般。


    “喲!”五雲嫂把頭巾放松了些。


    “什麼!”她鼻子上的折皺抖動了一些時候,“可是真的……兵不當啦也不回家……”“哼!回家!就背著兩條腿回家?”車夫把肥厚的手揩扭著自己的鼻子笑了。


    “這幾年,還沒多少賺幾個?”


    “都是想賺幾個呀!纔當逃兵去啦!”他把腰帶更束緊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雲嫂披了一張毯子。


    “嗯!還有三裡路……這若是套的馬……嗯!一顛搭就到啦!牛就不行,這牲口性子沒緊沒慢,上陣打仗,牛就不行……”車夫從草包取出棉襖來,那棉襖順著風飛著草末,他就穿上了。


    黃昏的風,卻是和二月裡的一樣。車夫在車尾上打開了外祖父給祖父帶來的酒壇。


    “喝吧!半路開酒壇,窮人好賭錢……喝上兩杯。”他喝了幾杯之後,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囓嚼著肉干,一邊嘴上起著泡沫。風從他的嘴邊走過時,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們將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種灰色的氣候裡,隻能夠辨別那不是曠野,也不是山崗,又不是海邊,又不是樹林……


    車子越往前進,城座看來越退越遠。臉孔上和手上,都有一種粘粘的感覺……再往前看,連道路也看不到盡頭……


    車夫收拾了酒壇,拾起了鞭子……這時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從出來就沒回過家?家也不來信?”五雲嫂的問話,車夫一定沒有聽到,他打著口哨,招呼著牛。後來他跳下車去,跟著牛在前面走著。


    對面走過一輛空車,車轅上掛著紅色的燈籠。


    “大霧!”


    “好大的霧!”車夫彼此招呼著。


    “三月裡大霧……不是兵災,就是荒年……”


    兩個車子又過去了。


     


    一九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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