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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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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6-416
    【優惠價】
    179-260
    【作者】 甫躍輝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32170272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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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32170272
    作者:甫躍輝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奔?:2020年04月 

        
        
    "

    編輯推薦

     雷平陽、春樹 推薦


      青年作家甫躍輝全新小說集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了作家的十四篇小說,作家用筆下青年人的生活經歷書寫了關於鄉村記憶的鄉土敘事,現代化進程中青年的百態精神面貌,鄉村青年融入城市的艱難,城市生活失意的狀態等方面。在這些作品裡,作家的筆觸深入小說中每一個人物的內心世界,著力展現人與人之間的心理隔閡和間隙、關於占有欲和控制欲等方面。探尋時代急劇變化過程中青年的掙扎狀態,在都市中失落的生活和失意的情感狀態。

    作者簡介

    甫躍輝,1984年生,雲南施甸人,現供職於上海作家協會。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遊》《動物園》《魚王》《安娜的火車》等。2017年4月起,在《文彙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雲邊路”。

    目錄
    春和夏
    星垂
    阿童尼
    侏儒
    熱雪
    長途
    少年血
    夜眼

    秋或鼕
    孤舟
    平野
    看黃河
    雪山故園

    春和夏


    星垂


    阿童尼


    侏儒


    熱雪


    長途


    少年血


    夜眼


     


    秋或鼕


    孤舟


    平野


    看黃河


    雪山故園


    午夜病人


    公園


    新生曲


     


    代後記


    大地會燒盡嗎

    媒體評論

    甫躍輝是一個獨坐於深夜的講述者。待他講完,那些未經呈現的一切方纔成為事實。由此看來,他就是一個“事實”的制造者,一個熱衷於給人托夢的小說家。


    ——詩人 雷平陽


     


    甫躍輝受過良好的寫作訓練,但他並不受“術”的困擾,在他的作品中,人性的糾結、復雜與大自然的美景融為一體,令我嘆為觀止。


    ——小說家 春樹


     

    在線試讀
    侏儒

    ……又南三百裡,曰耿山,無草木,多水碧氣,多大蛇。有獸焉,其狀如狐而魚翼,其名曰硃獳,其鳴自叫,見則其國有恐。

    ——《山海經》



    小寺上方的天黑下來了。

    我們在大人們的腿間竄來竄去,看雜技團表演胸口碎大石、空瓶取火、猴子比武、刀槍入口、斷肢再續……各種意想不到的把戲,令我們神魂顛倒,如痴如醉,如夢如魘,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夜深了,由於電壓不穩,竹竿懸著的白熾燈忽明忽暗,如一隻打瞌睡的眼,但我們誰也沒離開的意思。

    “父老鄉親們,時候不早了……”那個干癟的老頭兒又站出來了。他朝眾人掃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想必大家餓了,就給大家表演後一個節目吧。這個節目叫……嘿嘿!”老頭看看我們,細著眼睛似笑非笑。“好了,大家往後退一退吧,讓出的地方越大,變出來的東西越多!”說完,自己也朝後退去。我們雖不知道要變的什麼,還是紛紛朝後退。

    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壯漢,不知從哪兒拎出一隻黑布罩住的籠子。籠子和我們一般高,放到場子中央,揭去黑布罩。嚯!鐵條籠子裡站著一個男人呢!那是我這輩子次見到侏儒——當然,這詞是後來聽大人們說的。侏儒兩手抓住鐵條,讓半張臉擠出縫隙,衝我們無聲地笑,露出一口又黃又黑的大板牙。

    侏儒


     


    ……又南三百裡,曰耿山,無草木,多水碧氣,多大蛇。有獸焉,其狀如狐而魚翼,其名曰硃獳,其鳴自叫,見則其國有恐。


     


    ——《山海經》


     



     


    小寺上方的天黑下來了。


     


    我們在大人們的腿間竄來竄去,看雜技團表演胸口碎大石、空瓶取火、猴子比武、刀槍入口、斷肢再續……各種意想不到的把戲,令我們神魂顛倒,如痴如醉,如夢如魘,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夜深了,由於電壓不穩,竹竿懸著的白熾燈忽明忽暗,如一隻打瞌睡的眼,但我們誰也沒離開的意思。


     


    “父老鄉親們,時候不早了……”那個干癟的老頭兒又站出來了。他朝眾人掃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想必大家餓了,就給大家表演後一個節目吧。這個節目叫……嘿嘿!”老頭看看我們,細著眼睛似笑非笑。“好了,大家往後退一退吧,讓出的地方越大,變出來的東西越多!”說完,自己也朝後退去。我們雖不知道要變的什麼,還是紛紛朝後退。


     


    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壯漢,不知從哪兒拎出一隻黑布罩住的籠子。籠子和我們一般高,放到場子中央,揭去黑布罩。嚯!鐵條籠子裡站著一個男人呢!那是我這輩子次見到侏儒——當然,這詞是後來聽大人們說的。侏儒兩手抓住鐵條,讓半張臉擠出縫隙,衝我們無聲地笑,露出一口又黃又黑的大板牙。


     


    “他還沒我高!”


     


    “他為什麼被關在籠子裡?”


     


    “他會變成鳥飛走嗎?”


     


    “有籠子呢,他就是變成鳥,也飛不走哇!”


     


    他似乎並不在乎我們的議論,隻是一個勁兒地繞著籠子轉,一再把臉擠出縫隙,一再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子。他並沒有要出來的意思,相反,似乎是想要把所有人吸進籠子裡去。我們都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


     


    “給大家表演表演吧。”老頭有氣無力地說。


     


    “那不行,得先給我點兒喫的!”他嬉皮笑臉地朝老頭嚷。


     


    我們都笑了。


     


    不知道誰,在人群裡喊,“我這兒有包花生,要不要?”侏儒一隻手伸出籠子,“行啊行啊,快拿過來!”很快,那包花生米傳到了他跟前,他一把抓過,撕開紙袋,仰起頭,嘩啦嘩啦把花生米朝嘴巴裡倒,那嘴巴是個無底洞,隻見喉結一上一下,整袋花生就沒了。他倒了倒紙袋,有點兒失望地低下頭,扔了紙袋,摸摸嘴巴,朝眾人嘻嘻笑。


     


    “還有喫的嗎?”侏儒兩眼灼亮,盯著眾人。


     


    沒人再應聲。


     


    老頭伸出旱煙杆,啪啪敲兩下鐵籠子。


     


    “別磨蹭了!等表演完了,有得是東西給你喫!”


     


    侏儒笑笑,拍拍兩手。


     


    “好,就給大伙兒表演一個——空中取食!”侏儒環視眾人,見眾人沒什麼反應,接著往下說:“什麼叫空中取食呢?就是啊,什麼都沒有,我能給你變出喫的來。”


     


    “騙人吧!你要能變出喫的,還要我們給你喫的?”


     


    “那是兩碼事!”侏儒揮了揮他肥厚的小手,“不信也沒關繫,過一會兒,你們不信也得信!這樣吧,你們說,想喫什麼?我都能給你們變出來!”


     


    “吹牛吧你!”


     


    “誰信誰是小狗!”


     


    “哎,我想要幾十碗上百碗大白米飯,你能變出來嗎?”


     


    許多人哈哈大笑。


     


    “快瞧!快瞧!那是什麼!”


     


    一切都是從那幾十碗米飯開始的。


     


    眾人靜了一下,轟一聲喊。米飯很快被搶光了,地上亂成一團。很多人開始喊,“我要肉包子!”“我要肥豬腳!”“我要燒雞!”“我要烤鵝!”越來越多的陌生的事物的名稱,在我們頭頂飄來蕩去。不多久,就沒人再喊了。我們不知道這世上還能有什麼喫的了。


     


    侏儒盤腿坐在了籠子裡,兩手搭膝蓋上,微微笑著,看著眾人。他這神態似乎告訴我們,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有人朝籠子擠去,被老頭推了出來。


     


    “你們要變什麼,一樣一樣說嘛。”侏儒始終微微笑著。


     


    又一陣嚷,許久,總算議定了,有人大喊:


     


    “燒!全!羊!”


     


    沒幾個人聽說過這是什麼玩意兒。我們那地方很少養羊,能有幾個人能知道烤全羊是什麼呢?說完了,我們都感覺自己太貪了,竟然敢要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望著侏儒,生怕他勃然大怒。他卻仍然那樣盤腿坐著,微微含笑。


     


    “要一隻,還是幾隻?”


     


    “還能要幾隻?”大家松了一口氣,又嚷開了。“竟然還能要幾隻!”


     


    “三隻!五隻!十隻!……”


     


    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我們看到無數大人扭曲的臉,如一張張面具,在燈光中漂浮。


     


    “按說嘛,既然變了,就該給每個人變一隻,但你們這地方,你們自己瞧瞧……”侏儒兩手平攤,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看就是兩個人三個人一隻,這地方也夠嗆。就五六個人一隻吧!大家再往後讓一讓。”


     


    有人朝前湧,又被身邊的人拉著朝後退。人如波浪,喧嚷著,奔突著,進三步退兩步,退兩步進三步,終於站定了,就都盯著鐵籠,盯著鐵籠後那個人。


     


    忽然,竹竿的白熾燈滅了。


     


    尖叫聲此起彼伏,尖叫聲中,有另一種更強大的東西也在此起彼伏。噓!很多人在黑暗裡喊,噓!噓!是香!“是烤羊肉的香!”有一個人喊。“烤羊肉香!烤羊肉香!……”我們其實並不怎麼清楚烤羊肉的香是怎樣的香,卻也跟著喊。喊聲越大,香氣越濃;香氣越濃,喊聲越大。香氣變成了浩瀚的大水。我們在黑暗裡揮舞著手臂,如同水裡掙扎求生的人。我們仰著頭,快要給憋死了。我們用盡後一絲絲力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淚水咕嘟咕嘟湧出來,彙入香氣的汪洋大海。


     


    忽地,白熾燈異常耀眼地亮了。


     


    浩大的光明裡,一隻一隻烤全羊在地上金黃著,俯臥著,等待著。


     


    我們沒法相信所見的是真的。


     


    燈光一圈一圈地落下來,緊箍似的圈住每個人的腦袋,腦袋硬生生地疼。這遲疑並不長久。轟一聲,許多隻眼睛,許多張嘴巴,許多雙手,瞻前顧後,顧此失彼,撲向那些靜默的羔羊。誰都沒注意聽,那些充血的喉管裡發出的嘶喊。——許多年後,我們再回想這個令人瘋魔的夜晚,一切反倒是靜默無聲的。沒有一個聲音,能夠讓我們想起。


     


    我們也想不起來,那些沉默的羔羊,是如何呼嘯而去的。


     


    頭頂的白熾燈忽明又忽暗,地上除了石頭,空空如也。就連早先那些白米飯,都不知道去了哪兒。誰喫了那些米飯?烤全羊呢?又都去哪兒了?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質疑、爭吵,繼而大打出手。院子被抹掉了聲音,隻能看到地上的影子亂成一團。


     


    紛亂的中心,那隻鐵籠巋然不動。


     


    站在籠子旁的老頭似乎在喊。我們隻看到他揮舞著瘦骨嶙峋的手,嘴巴一開一合,一合一開。沒人理會他。他卻也似乎並不怎麼著急,站在籠子旁,冷眼瞅著這亂局。終究是夜深了,離上一次喫飯已經好幾個鐘點了。接二連三的,有人累得動不了手了。鎮上的幾百男人女人,坐在地上呼呼喘氣。


     


    “老鄉們!老鄉們……”聲音忽然又有了。老頭朝虛空裡按了按手,“你們不要爭了,忘了告訴你們了。這呀,都是障眼法!你們看到的米飯、烤全羊,全是障眼法!哎呀,都怪我事先沒告訴你們啊!都怪我啊!”


     


    障眼法?!那香氣怎麼解釋呢?


     


    總之,沒人相信老頭的說法。


     


    老頭重又用黑布罩蓋住了籠子,籠子重又被壯漢拎到後面去了。籠子在他手裡,輕飄飄的和鳥籠並無兩樣。籠裡真有個人?當下就有人懷疑。這樣的懷疑,在第二天第三天愈演愈烈。——是的,雜技團被我們鎮留下來了。


     


    雜技團的老頭說,他們打算一路表演,直到東方海邊。為什麼要到海邊?老頭說,到了海邊,就不愁喫不愁穿了。見我們露出狐疑的神色,老頭又說,他們老家接連遭了蟲災和旱災,活不下去了,纔出遠門找口喫的。我們的狐疑簡直變成惱怒了!這是赤裸裸的謊話嘛!有那麼個什麼喫的都能變的人,他們還會為喫的發愁?鎮上的人相信,老頭的一切說辭,都不過是為了盡快脫身。我們想盡辦法把他們留住就是了。


     


    一天三頓,鎮上都讓雜技團喫好的喝好的。平時大家舍不得喫的,都拿出來了。可也真奇怪啊,我們再沒見到侏儒,也再沒見到鐵籠。


     



     


    雜技團是第六天還是第七天走的。我們想像著,雜技團走那天,一定會有好戲看。我們事先準備好了彈弓、木棍、鐵鏈。多想大干一場啊我們。可那天,什麼都沒發生。雜技團的三輛大車緩緩駛離破廟,拐出鎮子,車上比來時多裝了許多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我們知道,鎮上好多人家的存糧沒了。


     


    那個蒙著黑布的鐵籠子呢?


     


    不知誰起的頭,我們瘋了似的朝破廟跑去。破廟門口站著幾個大人,廟門關著。他們驅趕雞鴨似的朝我們擺手。他們當然擋不住我們。可廟門從裡面給閂上了。透過門縫,我們果然看到不遠處的大殿裡,那個鐵籠子放在觀音的蓮花寶座上,觀音倒在地下。


     


    黑布掀開了,籠子門大開,侏儒端坐在鐵籠裡,似乎閉著眼睛。鎮上的好幾個男人招財童子似的,團團圍繞鐵籠,一再對他打躬作揖。寺廟很小,他們說話雖輕,卻還是被我們偷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大仙,這事不能怪我們啊。”


     


    “留下您,那是因為我們敬重您。您的同伴搶了我們的糧食,扔下您就跑了。這可不仗義!您想想吧,是他們對您好,還是我們對您好。”


     


    “老實說,我們是想請您給我們變出喫的來,可這事兒也不著急,您剛變過,體力肯定損耗不少。我們不勉強您馬上再變,隻要以後我們鎮真到難處了……”


     


    “那是假的。”他終於吐出一句話。


     


    “假的?真是假的?”幾個人彼此看看,擠眉弄眼的,“就算是假的吧,我們也認了。總之,這事兒您不用為難。”


     


    “真是假的。”他重復道。


     


    “唉,那也沒關繫嘛。”有個人笑了一下。


     


    “那你們得答應我幾件事”。


     


    “您說,隻要我們鎮遇到難處了,您願意變出糧食來,什麼事兒我們都答應您。”


     


    侏儒似乎翻了個白眼,半晌不說話。


     


    “,每天要供給我喫的喝的;第二,不許把我關鐵籠裡;第三,不許逼我變喫的;第四,即便我變了喫的,你們也不許喫。第五……”他撓了撓頭,“暫時就想起這麼多,等以後想起了再說。你們可能也聽不進去,但我還是想說,你們留下我,喫了大虧了!”


     


    幾個人彼此看看,臉上閃過各種琢磨不透的表情,很快又都換上了一副笑臉。


     


    “行,我們都答應你。隻要您留在我們鎮。”


     


    “既然如此,我也答應你們……那你們還不把籠子打開?!”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許久,一人纔去摸褲腰帶,摸出叮呤當啷一串鑰匙,又看看眾人,眾人點了點頭,那人方擰開了鎖,籠子門一下就被從裡面推開了。侏儒倏地站起,不用低頭就走出了籠子。他站在蓮花座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我要去海邊的啊!”


     


    眾人仰望著他。


     


    一尊我們從未見過的、黧黑矮小的金剛站立著。——後來,我們覺得他不像金剛,倒像是土地,土地公公。


     



     


    寺門總是用一把鐵鎖從外面鎖住。每天三次,有人拎了一隻食盒,打開鎖進去。等那人拎了另一隻食盒從裡面出來,我們一個接一個爬上後牆邊的幾株老柏樹,在三米多高的地方,蜷縮了身子,隱藏在密密匝匝的枝葉背後。


     


    侏儒在院子裡。他並沒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努力朝門縫外擠,也沒努力用小短腿朝牆上爬。總之,他似乎並沒逃跑的意思。他很悠閑地坐著,被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環繞。


     


    我們跨到寺牆上,扒開牆頭的覆盆子,一個接一個跳下。我們暗暗較勁兒,看誰落地的聲音輕。噗——噗——我們貓一般落地後,瞅準了那群麻雀,直衝過去,驚得它們嘰嘰喳喳亂叫,慌亂地朝大殿上方飛去。我們哈哈大笑。


     


    “你在做什麼?”我們氣喘吁吁地問。


     


    “你怎麼亂扔糧食?”


     


    “你真夠笨的,他會變烤全羊,怎麼會在乎糧食?”


     


    “我沒聞到烤全羊的香味啊……”


     


    他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不理我們,隻顧低頭拋灑飯粒。那兒是一片青石板鋪的地面,石板間冒出一團團綠茵茵的馬齒苋,零星地開著粉紅小花。剛剛幾十隻麻雀還停留在那兒,現在,飯粒掉進了石板間,沒一隻麻雀來啄食。


     


    “你們還我麻雀!”他扭過頭來,兩眼瞪著我們。


     


    他這表情,可不像鎮上的大人。我們並不怕。


     


    “你不是會變戲法嗎?你把它們變回來呀!”


     


    “小畜生!”侏儒罵道。


     


    我們以為他會追上來的,預先跑開了一截,卻隻見他仍坐在石階上。我們復又圍攏去。見食盒就在旁邊,有人搶過去看,裡面油光锃亮,空空如也。


     


    “還說他不喫飯呢!”


     


    “他不會把飯菜都喂麻雀了吧?”


     


    “喂,再給我們變隻烤全羊吧!我們都餓了!”


     


    侏儒不理我們,兩條小短腿支在地上,眼睛瞇縫,覷著遠方的雲。那雲是一朵帽子,穩穩地戴在青山頭。我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會兒,那朵雲也沒飄開一點點兒。下午強烈的陽光在雲邊鑲了一圈金邊兒,晃得我們睜不開眼。可他一直盯著看。


     


    “給我們變點兒喫的吧?”


     


    “不變烤全羊,變幾個饅頭也行啊。”


     


    侏儒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們又吵嚷了一陣,他隻是盯著那朵雲。


     


    我們跑開了,在寺裡鬧騰。


     


    小寺是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兩進的院子,四五間房子,房子裡的佛像都是村裡人自己塑的,被我們爬上爬下不知多少次,有的斷了手,有的斷了腳。還有一次,不知道誰在觀音懷裡拉了一泡屎。隻有過年時,鎮上的大人纔會來拜一拜。過後,又是一院冷清。這幾年,鎮上年景不好,來的人越來越少了。長年累月,寺裡除了佛像,就隻剩下我們了。


     


    我們發現鐵籠,就在蓮花寶座的後面。


     


    籠子門開著,隨時歡迎我們進去似的。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擠著,讓對方進去看看。誰都不敢進去。又都想讓別人進去。待在籠子裡,會是什麼感覺?看到的世界會不一樣嗎?鬧了半天,誰也沒敢進去。鐵籠子,如一張孤零零的大嘴,似乎隻要進去了,便再難全身而退。可我們哪肯就此罷休。商議後,決定排好隊一個一個進去,大的先進去,小的再進去。誰跑誰是孫子。就這樣,我們如同囚徒,一個一個走進籠子,再一個一個走出來。待在籠子裡,似乎這世界一下子變大了,而我們無能為力。這種感覺真夠糟糕的。


     


    可怕的是,走出籠子後,我們仍感覺自己待在籠子裡。


     


    月亮升起來了。我們纔翻上高牆離開。坐牆頭回頭望,侏儒仍舊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月亮在他身後,月亮下的大殿屋頂,有一片枯草在瑟瑟地顫抖。


     


    我們一天天到寺裡去,侏儒始終寡言少語,永遠就那麼坐著。好幾次,我們躲到大殿後看他,隻見他盤腿靜坐,許久,朝地上扔下幾粒米飯,不多時,一群麻雀灰撲撲地掠下,一跳一跳地啄食。麻雀越靠越近,他仍隻是樹樁頭似的獃坐著。麻雀跳到了他的腿上,順著他的手往上蹦,後停在他的肩頭,有一隻麻雀甚至躍上了他的腦袋。


     



     


    我們看到幾個大人進寺裡去了。


     


    我們趕緊爬上老柏樹,藏在枝葉後,注視著寺裡的一舉一動。侏儒仍舊坐在石階上,一個人把食盒遞給侏儒,侏儒並未去接,那人便把食盒擱在了侏儒身邊。


     


    “大仙,您看,這麼久了……”一個人囁嚅著。


     


    侏儒不說話。


     


    “大仙,我們待您不薄啊。”


     


    侏儒不說話。


     


    “大仙,不是我們逼你……實在是……您不知道,鎮上年景不好……”


     


    侏儒不說話。


     


    “大仙,您說句話嘛,究竟答不答應?不用您變別的,隻消變點兒糧食……當初,我們是答應過,可此一時彼一時。算我們混蛋,算我們不是東西!可你不能眼睜睜看著鎮上那麼多男女老少挨餓吧?”


     


    侏儒抓過身邊的食盒,打開蓋子,捻出飯粒,扔到不遠處。一隻麻雀,兩隻麻雀,三隻麻雀,從大殿屋頂上掠下,偏著腦袋,打量了一陣侏儒和幾個大人,試探著啄了啄飯粒,又抬起頭來,打量著他們。侏儒又捻出幾顆飯粒,朝它們扔去。


     


    “你這不是存心……”


     


    一個人拉了拉說話人的袖子。


     


    “你考慮考慮吧!你今天不想說話,我們就先走了。”


     


    侏儒不說話。


     


    他們又站了一陣,轉身走了。


     


    寺門外的鐵鏈喤啷喤啷響了一陣,門鎖上了。


     



     


    漸漸聚到寺裡的鳥兒,除了麻雀,還有斑鳩、紅臀鵯、點水雀、屎咕咕、綠豆雀、紅頭長尾山雀、綠背山雀、棕背伯勞……很多鳥的名字,都是侏儒告訴我們的。我們次知道,點水雀的大名是白鹡鸰;屎咕咕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戴勝。


     


    風一陣一陣輕輕地吹動,老柏樹的枝葉颯颯發響。


     


    地上的影子揉成一團,又鋪成一片,光嵌在影中,影融進光裡。鳥兒們長的聲音,短的聲音,渾圓的聲音,碎裂的聲音,交織成一件五彩的大氅,裹住了沉默寡言的侏儒。侏儒一動不動地盤腿坐著,鳥們跳到他腿上、手上、肩上、頭上。過了一時,侏儒緩緩地伸出兩條腿,緩緩地站起,鳥們撲閃著翅膀,卻並未離開他。


     


    侏儒站立在大殿前,恍若一株開滿花的老樹。


     


    過去,我們都是抓鳥的好手,用彈弓打,用覆盆子長滿刺的小枝從牆洞裡掏,或者上樹,或者攀岩,總之要把鳥雀弄到手,再烤熟了,塞進嘴裡。此時,目睹侏儒被千百鳥雀環繞的奇觀,我們卻動也不動一下,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我們隻是看著,獃獃地看著。光影晃動,那些鳥也在晃動,它們是光影的一部分。


     


    忽地,鳥們收斂翅膀,豎起腦袋。


     


    寺門外的鐵鏈喤啷喤啷響。


     


    如無數箭鏃,鳥們嗖嗖射向天空。


     


    幾個大人魚貫而入,看到我們,一個個拉下臉。


     


    “小兔崽子們,怎麼進來的?!”


     


    “你們干什麼來了?一個個皮癢!”


     


    我們仍舊獃獃立著。眨一眨眼,眼前是那無數翅膀交織成的斑斕畫面;再眨一眨眼,眼前是一片光明,又一片黑暗,再一片光明。


     


    有人拍了我們的後腦勺一把。


     


    “小兔崽子們!裝什麼傻?”


     


    我們驚醒過來,看看侏儒,看看大人們,一低頭,一扭身,從他們身邊逃掉了。當然,我們並未跑遠,就躲在大門外。


     


    “大仙考慮得怎樣了?”一個大人說。


     


    侏儒不說話。


     


    “大仙,你用糧食喂鳥,我們不反對,可你要曉得,你喂鳥的糧食,可是我們鎮上的男女老少一口一口省下來的。我們都沒喫飽,你倒好,都用來喂鳥了。”


     


    侏儒抬頭望天。


     


    “大仙,你說你又何必呢?我們留下你,就算是我們不對,可我們也沒什麼壞心吧?我們當初是答應過你一些條件,那不是怕你不留下嗎?如今你留下了,也知道我們的心意了。我們無非就是想求個溫飽,你給我們變些糧食,對你,也沒什麼損傷呀。”


     


    “假的,那些都是假的。”侏儒喃喃自語。


     


    “怎麼會是假的呢?我們親眼所見……”


     


    侏儒不說話。


     


    “大仙……你就行行好吧。”有個人連連作揖。


     


    “假的……”侏儒喃喃自語。


     


    不管那些大人說什麼,侏儒始終是這個姿勢這句話。他們就有些惱了,有人指了侏儒的鼻子罵:“假的?!你糟蹋我們的糧食,總不是假的吧?!”


     


    侏儒垂下頭。


     



     


    鳥的秘密,終究被大人們知道了。


     


    那時候,聚攏到寺裡的鳥更多了。起初,我們還能指認哪一隻是紅臀鵯,哪一隻是紅頭長尾山雀,哪一隻又是棕背伯勞,很快,我們的眼睛便被紛亂的翅膀迷亂了,耳朵也被繚亂的叫聲迷亂了。我們隻能獃獃地看著,看越來越多的鳥飛來,飛來,一隻隻箭鏃,從不知道是何處飛來,毫不遲疑地扎到侏儒身上。侏儒始終沉默著,表情平靜,似有隱約的笑意,認真一看,卻又看不出絲毫笑的痕跡。陽光猛烈,打在他的黧黑的臉上,那張臉泛著一種幽深的靜謐的光澤。


     


    漸漸的,侏儒渾身都被鳥擠滿了。


     


    隻剩下那張臉。此時,那張黧黑的臉明亮如金,整個是一隻碩大的眼睛,幽深、靜謐地注視著什麼地方。我們不敢和他對視,隻要稍稍看一眼,渾身便浮動了一層雞皮疙瘩。啊!我們在低低地發出呼喊,呼喊如雷暴,在心中翻滾,卻沒法讓嘴唇動一動。


     


    我們以為是眼睛花了,努力定了定神,纔看清楚,是侏儒在動。慢慢地,他伸展開雙臂。慢慢地,慢慢地,他前後移動著雙手,雙手上的鳥們緩緩扇動著翅膀。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那雙手移動得越來越快了。我們看到一隻扇動著翅膀的大鳥!


     


    那確實是一隻大鳥!


     


    每一隻鳥,是他的一片羽毛。


     


    看見大鳥的腳漸漸離開地面,我們驚訝得長大了嘴巴,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響。呼呼的風隻吹到我們臉上,我們簡直要睜不開眼睛了。


     


    “他要飛了!”我們終於喊出聲,聲音裡帶著哭腔。


     


    “要飛了!要飛了!要飛了!……”


     


    我們真要哭出來了。


     


    就在這時候,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的幾十個大人們,一擁而上,張開雙臂,羅網般朝侏儒撲過去。拽腳的拽腳,拉手的拉手,按頭的按頭,侏儒哀聲大作,鳥雀吱喳亂鳴,人在撲騰,鳥也在撲騰。人實在太多了,一層一層,羅網密織,侏儒逃不出去,鳥們也飛不出來。亂戰之中,隻見萬千鳥毛帶著血珠子,從肉體的罅隙中濺出,如失了力道的箭鏃,在猛烈的陽光中紛紛墜地。陽光猛烈,血色鮮艷。


     


    許久,哀鳴漸止。人群散開,侏儒眼神渙散,獃坐地上,滿頭滿身胡亂扎滿了鳥毛,臉上有血,不知是鳥的,還是他的,抑或是別人的。


     


    一層厚厚的死鳥,鋪在侏儒身邊。


     


    一層厚厚的帶血的鳥毛,鋪在死鳥之外。


     


    帶血的鳥毛之外,是一群大人。他們身上也插滿了鳥毛,如同一頭頭饑餓的野獸,眼睛都赤紅著,仿佛尚未燃盡的炭粒。他們每個人的手裡都抓了幾隻鳥。那些鳥衣冠不整,神情頹喪,我們認不出它們是紅臀鵯,還是紅頭山雀,又或者是棕背伯勞了。


     


    大人們開始打掃戰場,他們收拾起死鳥,滿滿當當地裝了十幾隻麻布口袋。我們以為他們忘記了鳥毛,不料他們把鳥毛聚到一起,點了一把火。


     


    火苗舔舐著鳥毛,鳥毛呲呲響著,卷曲著,發出刺鼻的氣味,冒出一大股黑煙。我們顧不得捂住口鼻,仰望著黑煙。黑煙無聲扭曲,翻轉,慢騰騰地往上飛升。我們想像著那是一群鳥,一群有著黑色羽毛黑色眼珠黑色腳趾的鳥。鳥們晃晃悠悠,飛出了我們的視線,隻留下難聞的氣味。我們低下頭,幾乎要嘔出來。


     


    小山似的一大堆五顏六色的鳥毛,轉瞬間,便隻剩下一堆鍋煙子似的碎末。


     


    侏儒癱坐在一片鮮艷的鳥血中央。


     



     


    我們從來沒想過,鳥肉有這麼多種喫法。


     


    煎炒烹炸溜,熬燴燜燒扒,十八般武藝,我們樣樣精通。我們和鎮上其他人一樣,一天三頓飯,都在喫鳥,喫鳥,喫鳥!大家聚在一起,都在說鳥,說鳥,說鳥!不知道誰先發覺的,當我們談論鳥時,一股強烈的怪味從嘴裡溢出。仔細一聞,不是鳥肉味兒,是鳥屎味兒!鎮上男女老少,無一幸免。每個人都是個鳥類移動廁所。大家不敢再說話,見面了,要麼點頭,要麼搖頭。可那鳥屎味兒,仍舊無法遏制地從對方的眼睛、鼻孔、毛孔裡滲出來,張開一隻精瘦的鳥爪,緊緊抓住你,叫人無處可逃。


     


    聽說鎮上給侏儒送去了做好的鳥肉,不知道他有沒有喫。


     



     


    差不多半個月過去了,我們纔到寺裡去。寺門仍舊鎖著。繞到寺後,攀上那幾株老柏樹,在枝葉間躲了好久。院子裡的石板地磚被磨得锃亮,在耀眼的陽光下,光亮如水,水光瀲灩。沒看見侏儒。我們一動不動地伏在樹上,有種暈船的感覺,又不敢貿然下去。


     


    在怕什麼呢?我們說不上來。


     


    老柏樹的影子在地上緩慢移動,悄無聲息地爬上東面大殿前的石階。


     


    一個人影慢悠悠地從大殿內晃出,慢悠悠地坐在石階上。是侏儒。侏儒是黑色的,石階是紅色的。老柏樹的暗影緩緩向石階上爬。我們看不到侏儒臉上的表情。他沒像往日那樣朝地上拋灑飯粒,隻是靜靜地坐著。


     


    我們聽不到一聲鳥叫。遠的,近的,什麼都聽不到。


     


    又待了一會兒,我們被尿憋得不行了,纔壯了膽子,一個個跳進寺裡。


     


    “不是我們說出去的……”


     


    侏儒擺一擺手。


     


    “我們也不曉得,他們躲在寺裡……”


     


    侏儒又擺一擺手。


     


    “別說了,你們……”


     


    我們趕忙閉了嘴,猛然意識到,嘴巴裡的鳥屎味兒尚未消退。


     


    靜靜地,沒人再言語。侏儒看天,我們也跟著看天。天上沒有一隻鳥,也沒有一朵雲。藍得肆無忌憚的天,轟響著無盡的光明。


     


    “你們見過海嗎?”侏儒說。


     


    “海?什麼叫作海?”


     


    “海啊,就是很大的水。”


     


    “有多大?”


     


    “很大很大,”侏儒若有所思。


     


    “你見過?”


     


    “沒見過。但我知道海應該是怎樣的。”侏儒狡黠地眨一眨眼。


     


    “那你問海做什麼?”


     


    “我要去海邊……”


     


    “那兒不愁喫,不愁穿?”我們想起雜技團老頭的話,笑了。


     


    “不單是那樣。”侏儒很認真地說。


     


    “那還有怎樣?”我們忍住笑。


     


    “你們究竟知不知道怎麼去海邊嘛?!”


     


    “我們連海是什麼都不知道……”


     


    “不對,”我們中有人喊,“我們這兒是有海的!”


     


    “你夢見過吧?”


     


    “往東翻過兩座山就是,我聽奶奶說過,那兒有個大海子,大海子不就是海嗎?”


     


    “大海子就是海嗎?”我們有些疑惑。


     


    大海子是我們每個人從小就聽說過的。據說,那兒每天黃昏時候,就會從很深的出水口遊出一隻金鴨子,比平常鴨子小一些,不會叫,隻靜靜地傍著岸邊遊。砍柴的割草的人見了,伸手去夠,那鴨子遊遠一些,折了樹枝去夠,那鴨子再遊遠一些,但總不會遊很遠。禁不住誘惑的人,便卷了褲腳,朝水裡走去,總是差一點點就夠到,總是想著再朝裡走一點點就夠到,漸漸的,人便陷在深水裡,出不來了。這時候,金鴨子也消失了。原來,那鴨子是水底的淹死鬼變的。這故事曾經讓我們對鴨子有些怕。


     


    “對啊,大海子就是海!”更多的人應和。


     


    “那你們快帶我去!”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既沒去過大海子,也不敢帶他出寺。


     


    侏儒的目光依次落在我們臉上,我們依次扭過頭去。


     


    “這樣吧,你們去跟大人們說,隻要你們帶我去大海子,你們想要什麼喫的,我都願意給你們變。”侏儒長長舒了一口氣。


     


    “什麼條件?”一聽說侏儒願意變喫的,我們的胃都開始蠕動了。


     


    “我變出來,你們不能喫。”


     


    那變出來有什麼用?我們暗自嘀咕。


     


    可不管怎麼說,變總歸比不變好吧。一想到那個晚上,烤全羊的香味便從記憶深處鑽出,蟲子似的鑽進我們的鼻孔,我們吸著鼻子,簡直要流出口水來了。


     


    我們派了兩個人把這消息告訴大人。剩下的人則守著侏儒,生怕他再變成大鳥飛走似的。很快,我們聽到寺門外的鐵鏈子喤啷喤啷響。先進來的是男人們,接著是老人們,殿後的是女人們,有的女人懷裡還抱著正喫奶的嬰兒。


     


    “隻要你變出來,你說什麼,我們都答應。”男人們激動得口沫四濺。


     



     


    院子裡擠進了太多人,每個人都呼哧呼哧大口喘氣,都滿額頭沁出汗珠,都捏緊了拳頭。有的人,甚至在手裡攥了口袋。太陽偏西了,所有人的影子一齊壓到東邊石階上,將侏儒吞沒了。侏儒坐石階上,慢慢盤起兩腿。


     


    “大仙,您不會反悔吧?”


     


    “大仙,隻要您給我們變出喫的來,我們就帶你去看海。”


     


    “大仙,我們就看看您變出來的東西,我們不喫就是……”


     


    吵吵嚷嚷一陣,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等……”侏儒緩緩吐出話來,“太陽落山。”


     


    “為什麼要等太陽落山?”


     


    “這樣的話,你們要後悔還來得及。”侏儒緩緩說。


     


    “後悔?我們為什麼要後悔?”


     


    “別是你故意拖延吧?”


     


    “我看就是,說到底,還是不想給我們變。”


     


    吵嚷很快被有名望的人制止了。


     


    “大仙讓我們等,自然有大仙的道理。好飯不怕晚嘛!實在等不了的,可以回家去。”


     


    沒人回家,都再次安靜下來。眾人站在依舊灼熱的夕光裡,看影子漫上石階,湧進大殿,爬上蓮花寶座,此時的蓮花寶座空空如也。


     


    太陽落下去後,月亮升起來了。


     


    侏儒悄然站起,轉身朝大殿內走去,眾人獃看著他,一時竟沒出一聲。隻見侏儒躡手躡腳地爬上蓮花寶座,面朝眾人,端坐了,兩手放膝蓋上。乍一看,真像土地公公。月光透過大殿瓦片間的縫隙照下,使他的臉浮現出奇異的金色。


     


    “你們不後悔嗎?”


     


    “不後悔!”


     


    “快變吧,大仙!”


     


    “大仙……”有人喊了一聲。


     


    有人跪下去了,很多人跟著跪下去。


     


    磕頭如搗蒜,喊聲如雷鳴。


     


    “大仙!大仙!大仙!……”


     


    有什麼氣味隱隱約約散開。


     


    眾人抽動鼻子,再抽動鼻子。是香味!是許多個日子前的日子裡曾經聞到的香味。是饅頭的香味,烤全羊的香味,還有燒雞、烤鵝的香味。如此紛雜浩蕩的香味來得太突然了,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啊。眾人想要說什麼,卻被香味塞住了喉嚨。就隻能再次抽動鼻子,可鼻子也幾乎被塞住了。喘不過氣來了!一個一個,張大了嘴巴,使勁兒吸氣,使勁兒起伏著胸口。可哪裡管用!香氣太濃了,湮沒了眾人,陷落了眾人,眾人忙不迭地磕頭!砰通砰通!砰通砰通!眾人感覺到肉散骨裂,頭暈目眩,瞪著眼睛,看到自己的靈魂都出竅了,輕飄飄地,被香氣裹挾了,在窄窄的寺院裡翻騰。


     


    眼前黑了一陣,依稀感到了光明,眾人眨一眨眼,從夢裡醒過來,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隻能看,不能喫……”


     


    “不能再讓它們跑了!”


     


    侏儒的聲音是薄薄的一片枯葉,轉瞬就被眾人呼喊的浪潮卷翻了,碾碎了。


     


    大殿裡呼隆呼隆地堆滿了饅頭燒雞燒鵝烤羊……眾人蜂擁而入,用整個身體撲上去。人壓倒人,人掀翻人,人擠開人。喊聲,笑聲,哭聲,聲音糾纏著聲音,聲音撕咬著聲音。先要滿足嘴,再要滿足手,再要滿足口袋。可很快,就顧不得這些了,都隻顧往嘴裡塞。喀嚓喀嚓,喀嚓喀嚓!猛烈的撞擊聲、碎裂聲此起彼伏。眾人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張得老大,嘴角流下了血,眼角也留下了血。血並不能阻止眾人,在越來越熾烈的香氣中,眾人發起了一次又一次衝刺。


     


    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失去知覺的。


     


    天蒙蒙亮,我們醒了,身上的血已凝成血痂,再看手上,攥住的不過是一塊塊黃土。哽咽著,嘔吐著,口水伴著眼淚,眼淚混著鼻涕,地上很快就積了厚厚一層黃湯。


     


    “我說過的,隻能看,不能喫……”


     


    侏儒端坐蓮花寶座,輕描淡寫地說。


     


    “你他媽的!”


     


    “騙子!能看為什麼不能喫!”


     


    “弄死他,這狗日的!”


     


    幾個體力恢復過來的大人,從蓮花寶座上拽下侏儒,一頓拳打腳踢後,把他塞進了鐵籠子。那鐵籠多日不用,已糊了一層蜘蛛網。兩隻大花蜘蛛匆匆逃掉了。


     


    “你們答應過的,要帶我去海邊!”


     


    沒人理會侏儒。


     



     


    一個多月後。


     


    我們身體總算恢復得差不多了,再到寺裡去,驚奇地發現,侏儒竟然還活著。聽見腳步聲,侏儒稍稍抬起頭來,瞥我們一眼,又低下頭去。


     


    “呸!”我們朝他吐了一口。


     


    “騙子!大騙子!”


     


    侏儒沒說什麼,隻是低眉順眼的。


     


    “你不是要去看海嗎?我們就帶你去看海!”不知誰提議。


     


    我們心照不宣,四個人抬起鐵籠子。這一抬,我們纔發現,鐵籠子那麼輕,侏儒似乎沒有任何份量。侏儒蜷縮一角,比一個月前瘦小了太多,似乎還黑了一些,臉上卻仿佛塗了一層金粉,看上去像是要死了。


     


    我們用兩個人抬著籠子,浩浩蕩蕩地朝東山走。


     


    一頓飯工夫,翻過一座山;兩頓飯功夫,翻過了第二座山。大海子,忽然地,就出現在眼前了。那不過是一片不大的水域,渾濁,陰沉,泛著細細的波紋。


     


    “這是大海子?”


     


    “就是這兒,奶奶說的路就是這麼走的。”


     


    我們失望透頂,扔下鐵籠,擦掉額頭源源不斷湧出的汗水。


     


    “這是海嗎?”有人問侏儒。


     


    侏儒太虛弱了,掙扎半天,纔在籠子裡坐起。


     


    “啊,我終於看見海了!”侏儒望了一會兒眼前的水塘。


     


    我們哈哈大笑,扔下侏儒,繞著大海子跑了兩圈。


     


    “這真是你說的海?”


     


    “這就是海!”


     


    “那你去找你的海吧。”我們輕松地笑了。


     


    侏儒兩手緊緊抓住鐵條,臉幾乎從鐵條的縫隙間塞出。我們生怕他跑掉,忙抬了鐵籠,爬上一個斷崖,使盡了力氣,將整個鐵籠朝水裡扔去。


     


    鐵籠一下子沉了下去,水面咕嘟咕嘟泛開幾朵泡沫。我們看了看,正要離去,忽地,鐵籠浮上來了。一隻金色的鴨子,從鐵條間鑽出,慢悠悠地朝水中央遊去。


     


    我們愣了一下,呼叫著,朝山下跑。


     


    天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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