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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356-516
    【優惠價】
    223-323
    【作者】 張抗抗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ISBN】9787559854452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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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輕型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59854452
    作者:張抗抗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11月 

        
        
    "

    編輯推薦

        作家張抗抗的文字充滿人性的關照,細膩 ,敏銳,筆下的人物帶有深刻的時代烙印,透過廣闊的創作視域,引導讀者更加清醒、客觀地去追尋過去和看待現實。

     
    內容簡介

        本書收錄張抗抗1995年至2020年創作的多部中篇小說。作家以寬闊的創作視野,對知青題材、女性心理、歷史和現實等進行了深入思考及描摹。較之此前的小說創作,作家的敘事方式不斷履新,語言風格趨向沉穩、凝重。《集體記憶》是對歷史的重新梳理;《請帶我走》對人性進行了“懺悔”的提升”;《工作人》表現了20世紀90年代的青年農民,在城市文明與農村傳統觀念的衝突中成長的經歷;《把燈光調亮》反映了當今社會精神需求的匱乏,女主人盧娜心裡無法放下的少年伙伴——那個永無歸期的模糊影像,亦是書籍與文化衰微的指代。現場與“事件”背後的人物,成為兩條縱橫交錯的隱線,貫穿始終互為交織,構成小說的雙向懸念。“燈光”反復出現,成為渴望光明的隱喻。其中多部作品多次獲得各種小說獎。

    作者簡介

        張抗抗,1950年生於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農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1979年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文學創作至今。國家一級作家;第七、八、九屆中國作協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2009年至2020年受聘國務院參事。


        已發表小說、散文八百餘萬字,出版各類作品百餘種。代表作: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肜丹朱》《情愛畫廊》《作女》等。曾獲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以及“《上海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中國女性文學獎”“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保護金獎”等。

    目錄
    自序
    01
    沙暴
    001
    殘忍
    057
    銀河
    095
    工作人
    165
    鐘點人
    251
    集體記憶
    305

    自序


    01


    沙暴


    001


    殘忍


    057


    銀河


    095


    工作人


    165


    鐘點人


    251


    集體記憶


    305


    芝麻


    355


    請帶我走


    411


    把燈光調亮


    467


     



    517

    前言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常看見小小的螢火蟲,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於低矮的草叢裡忽明忽閃。
    它似乎並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隻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開始,心裡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方,引領我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裡,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熱的夏夜,我常常看見小小的螢火蟲,閃著幽綠的微光,從眼前一閃而過。它掠過潮濕的空氣,穿透濃稠的夜色,燃起尾燈,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於低矮的草叢裡忽明忽閃。


    它似乎並不打算照亮周圍的黑暗,它隻點亮自己。


    從我少年時閱讀文學作品開始,心裡總有晶瑩的光斑在跳躍。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閃爍著移向遠方,引領我一步步走上文學之路。五十年中,我寫下了八百多萬字的作品,精選成這部三百萬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詩,文集是一次對自己嚴格的拷問與檢驗。


    偶然間,從百十部舊作裡,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說《燈》、1981年的中篇小說《北極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說《把燈光調亮》——我對“光”似乎特別敏感。回望我的文學路,大半生的寫作,始終被微弱或是宏闊的光亮吸引著。


    陽光熾烈、圓月皓潔、星空邈遠。我是一個心裡有光的人!


    為了尋光,我用文字把霧霾撥散;為了迎光,我用語言把黑暗撕開。


    人類的進化和變異,從骨骼開始。骨骼支撐著生命,使人能夠站立起來。當生命的血肉之軀不復存在,後留下了堅硬的骨骼。作品的內涵與思想,正如骨骼一樣。骨骼是一支燭臺、一隻燈架、一座燈塔,讓光束高高、灼灼地揮灑和傳播,成為江河湖海的淼淼煙波中鮮明的標識。


    當然,還有靈魂。靈魂飄飛出竅,升天入地,靈魂就是永恆的光。


    編選這部文集的過程中,審視五十年來的舊作,我常常糾纏在截然相反的復雜心情中。有時我會驚嘆:那時我寫得多麼好啊,那些流暢有趣的句子、獨特的人物,新文體的嘗試;那時的我,文思噴湧,認知超前……有時我也會沮喪懊惱:早期的文字太粗淺簡陋了,細節不夠講究……更多的時候,我會深深感慨:我應該寫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寫得更好。


    可惜,年過七旬,一切都不可能從頭來過了。


    已落筆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實印記。是用書頁壓縮、凝聚而成的人生和歷史。


    寫作的人在寫作中享受寂寞。書籍和文學都是寂寞的產物。


    寂寞中,我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飛揚。


    在我大半生的寫作中,“寫什麼”和“怎麼寫”同樣重要——“寫什麼”體現自己的價值觀,“怎麼寫”是價值觀實現的方式,用文學表達對自身、人性及對世界的認識。其實,為重要的是“為什麼寫作”。整理文集的過程中,我無數次叩問自己,雜糅的思緒漸漸清晰:少年時,文學是對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時,寫作是為了排遣苦悶;中年時,寫作是為了精神的堅韌與豐厚;進入晚年,寫作是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虛無感。一生寫作,其實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種種疑惑、困惑,可惜始終未能達至不惑。


    我已與文學相伴半個世紀。於我而言,身前的贊譽非我所欲,身後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寫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組成部分。我在寫作中不斷成長——成熟,在文學中日臻完美,從而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一個有尊嚴的寫作者、一個善於思考的人。


    近年來,我留意到螢火蟲已越來越少,它們被污染的環境和濫用的農藥滅殺了。我心黯淡進而悲涼。我夢想著變成一隻螢火蟲,讓我書中的每一個字,能在暗夜裡發光,孤光自照。


    是為序。


     


    張抗抗


    2022年3月2日


     

    媒體評論

    《把燈光調亮》)以小見大。通過一個小書店的沉浮故事,寫出中國一座普通縣城經濟社會的劇烈變化,也寫出了文化在這樣急劇變化時代的深層危機,突出了具有現實批判意識的深刻主題。作品塑造了一個在我們的文學中久違了的普通愛書者的的形像,讓我們在回味詩意的生活裡,有了一種惆悵與反思。作品語言敘事從容穩健,顯示了小說行家裡手的藝術功力。


    ——張陵


     


     


    張抗抗的中篇小說《沙暴》、《殘忍》深化了她對自身的反思。一些追溯往昔的小說,已成為那段歷史的注釋,顯然遠遠不僅是注釋。人性中那些亙古不變的因素,諸如人性作為小說的主題,使得張抗抗的知青文學創作踏上一個更高的臺階。借此,作家的寫作行為與審美欲念之間達成了較為完美的和諧。


                             ——金鋼

    在線試讀
    集體記憶薔薇的記憶
    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五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澹城的街頭巷尾,在一夜之間綻放出無數艷麗的鮮花。那些血紅色的花苞從莖蔓上密布的尖刺中昂然鑽出來,爬滿了牆根屋角的每一寸縫隙,密密麻麻的花朵,像紅蝴蝶一樣覆蓋了澹城所有的窗欞,使得這座城市的房屋看起來像刷了一遍紅色的塗料。那些花朵開得如此轟轟烈烈無處不在,甚至可以說極其狂野,它們在強烈的陽光下肆無忌憚地扇動著抖落著花粉,一連多日滿城都飛舞著刺鼻的花香,鮮艷的花瓣在飄揚的春風中散開去,藍天被撲騰的紅蝴蝶撞開了無數個缺口,渦旋的暖風穿梭往來,帶有紅色的意味,使得天上地下一派喜氣洋洋。據說某天夜裡下過一場小雨,清晨時有人發現小巷的石板上落滿了厚厚一層沾濕的花瓣,像是給澹城鋪上了一條通往仙境的紅花地毯。
    歷史久遠的澹城,確實以薔薇盛開而著稱,不過五十年前的澹城薔薇卻不是這種顏色。澹城世世代代的市民,種植的薔薇一叢叢一朵朵粉紅粉白,每年春天薔薇燦爛時節的澹城,好像閨閣的女子全都傾城而出,個個手中旋轉著一頂滴水的粉紅紙傘,在小巷深處的雨霧裡悠悠行走。
    那麼五十年前的春天,為何澹城的薔薇會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大紅色或是火紅色的呢?並且年復一年地火紅下去,五十年間從未冒出過哪怕一朵嬌嫩的粉色薔薇。按說天下的薔薇有史以來都是粉紅色的,大紅色的花朵,應該是月季是玫瑰或是茶花石榴花等等。大紅色的薔薇還能叫薔薇嗎?澹城的薔薇變了色是否也變了種呢?這一壯觀而神秘的現像,始終令澹城的百姓暗暗激動卻又困惑不安。

    一直到20世紀澹城後一位百歲老人樸素辭世,臨終前的遺言,使得他的子孫茅塞頓開。百歲老人一向眼不花耳不聾健步如飛,去世前三天雙眼突然失明,臥床不起茶湯不入沉默得像個啞巴。那天深夜他突然睜開雙眼,伸手示意家人將長孫樸實從睡夢中喚醒,他死死抓住樸實的一隻手,含糊不清地對樸實揭示了一個重大的秘密。
    樸素老人講完那些話以後,便從容撒手西歸。樸實久久獃坐在老人的床頭,撫弄著老人雪白如絲的銀發,無淚無語。天快亮的時候,樸實總算悟出了那麼一點意思,他抬起頭,把爺爺臨終前說的那番話,翻譯給圍坐在四周的兄弟姐妹們聽。他們都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好像樸實正在蓄謀把某個密窟的寶藏一人獨吞。

    集體記憶


    薔薇的記憶


    在大多數人的記憶中,五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澹城的街頭巷尾,在一夜之間綻放出無數艷麗的鮮花。那些血紅色的花苞從莖蔓上密布的尖刺中昂然鑽出來,爬滿了牆根屋角的每一寸縫隙,密密麻麻的花朵,像紅蝴蝶一樣覆蓋了澹城所有的窗欞,使得這座城市的房屋看起來像刷了一遍紅色的塗料。那些花朵開得如此轟轟烈烈無處不在,甚至可以說極其狂野,它們在強烈的陽光下肆無忌憚地扇動著抖落著花粉,一連多日滿城都飛舞著刺鼻的花香,鮮艷的花瓣在飄揚的春風中散開去,藍天被撲騰的紅蝴蝶撞開了無數個缺口,渦旋的暖風穿梭往來,帶有紅色的意味,使得天上地下一派喜氣洋洋。據說某天夜裡下過一場小雨,清晨時有人發現小巷的石板上落滿了厚厚一層沾濕的花瓣,像是給澹城鋪上了一條通往仙境的紅花地毯。


    歷史久遠的澹城,確實以薔薇盛開而著稱,不過五十年前的澹城薔薇卻不是這種顏色。澹城世世代代的市民,種植的薔薇一叢叢一朵朵粉紅粉白,每年春天薔薇燦爛時節的澹城,好像閨閣的女子全都傾城而出,個個手中旋轉著一頂滴水的粉紅紙傘,在小巷深處的雨霧裡悠悠行走。


    那麼五十年前的春天,為何澹城的薔薇會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大紅色或是火紅色的呢?並且年復一年地火紅下去,五十年間從未冒出過哪怕一朵嬌嫩的粉色薔薇。按說天下的薔薇有史以來都是粉紅色的,大紅色的花朵,應該是月季是玫瑰或是茶花石榴花等等。大紅色的薔薇還能叫薔薇嗎?澹城的薔薇變了色是否也變了種呢?這一壯觀而神秘的現像,始終令澹城的百姓暗暗激動卻又困惑不安。


     


    一直到20世紀澹城後一位百歲老人樸素辭世,臨終前的遺言,使得他的子孫茅塞頓開。百歲老人一向眼不花耳不聾健步如飛,去世前三天雙眼突然失明,臥床不起茶湯不入沉默得像個啞巴。那天深夜他突然睜開雙眼,伸手示意家人將長孫樸實從睡夢中喚醒,他死死抓住樸實的一隻手,含糊不清地對樸實揭示了一個重大的秘密。


    樸素老人講完那些話以後,便從容撒手西歸。樸實久久獃坐在老人的床頭,撫弄著老人雪白如絲的銀發,無淚無語。天快亮的時候,樸實總算悟出了那麼一點意思,他抬起頭,把爺爺臨終前說的那番話,翻譯給圍坐在四周的兄弟姐妹們聽。他們都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好像樸實正在蓄謀把某個密窟的寶藏一人獨吞。


    爺爺說,澹城的薔薇其實從來都沒有變成大紅色,那隻是澹城人的一種錯覺。樸實慢吞吞地轉述。不過爺爺說他弄明白這個,花去了整整半個世紀。他年輕時看到的薔薇,從來都是粉紅色的,自從五十年前的5月,大軍進城那天開始,薔薇就改變了顏色,還不隻是薔薇,好像澹城所有的花都變成了紅色。一直到前幾天爺爺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在黑暗中整夜望著天花板,忽然,有刺眼的光束從斷裂的天花板縫中射下來。一顆顆又亮又大的星星掉在他的床前,從星星濺落的地方,泉水似的湧出一叢叢粉白色的薔薇,就像小囡粉嫩的臉孔,同他五十歲之前看到的那種薔薇一模一樣。他說他眼睛瞎了纔總算把薔薇看清楚,這五十年間,不是薔薇變了顏色,而是人的眼睛,自家的眼睛多了一層紅色的雲翳;如今不是薔薇還原,而是他的眼睛還原了……


    樸實轉述到此,人群中已是一片竊竊私語,那些熟悉的眼睛中放出憤怒的紅光,像燃燒的煙頭灼燙了樸實的眉毛。樸實知道沒有人會相信爺爺留下這樣的臨終遺言,那一刻甚至連他也懷疑自己會不會聽錯了。爺爺活得太久,把他的兒女把樸實的父母都活死了,以至於他去世時隻剩下了孫輩為他送終。但爺爺直到後一刻頭腦都是異常清醒的,昨天半夜樸實趴在爺爺胸前聽他後的耳語時,樸實當時跳出的一個念頭是,活過一個世紀的老人,到後一定已經變成了精怪。


    他低頭注視著爺爺已經僵硬干縮的身體,布滿核桃般深紋的顏面上,兩隻碩大的耳朵了無生氣地耷拉下來,蒼白透明,薄如蟬翼。左邊的那隻耳垂上,有一個巨大的豁口,呈剪刀狀,就像蜻蜓張開的翅膀,幾乎觸到肩部。許多年中它們光滑柔軟地蕩漾在爺爺的脖頸旁邊,是樸實和弟弟們幼時伸手就可耍戲的玩具。爺爺活著時曾無數次告訴過他的孫輩,這隻傷殘的耳朵是日本人刺刀留下的證據,但那一次他沒有死,以後就再也死不了了。爺爺對於日本人的仇恨,使得他在趕走日本人以後的和平歲月,有著瘋狂的愛國熱情。直到三十年前,每一次指示下達的深夜,爺爺都是澹城舉著標語歡呼的遊行隊伍裡,老的一個成員。


    樸實很想後再摸一摸爺爺那隻與眾不同的開叉的耳朵。但樸實忍住了。樸實站起來,對眾人扔下一句話以後,就冷著臉走到外間去給殯儀館打電話。


    樸實後那句話是這樣的:爺爺還說了,薔薇自有薔薇的顏色,其實薔薇根本沒有變紅,那是1949年春天,滿城的紅旗紅星紅腰鼓紅綢子的反光。


     


    樸實推開窗,一股暖洋洋的薔薇花氣息,從樓下的牆根邊升上來。


    他想起奶奶活著的時候曾經說過,五十年前那個春天的薔薇長得特別茂盛,花苞密得像河塘裡青蛙的卵,一團團嚇人倒怪。城裡到處流傳著大軍打過了長江的消息,兵荒馬亂,謠言四起,人心日日都弔在喉嚨口上。那時候他們一家是城南郊外的茶農,但那幾天她的男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連個影子都見不著,茶葉地裡的草長得筷子樣高,家裡早已斷頓,樸實他爹和叔叔姑姑們餓得前心貼後背,於是那天早晨她隻得步行到城裡一個堂兄家去借錢買糧。她走到城裡已將近中午,馬路上空空蕩蕩,商店全都打烊了,好像要打仗的樣子。但路邊上擺了許多地攤,有人在賣毛毯賣留聲機賣鑲金邊的碗盞,價錢便宜得就像白送差不多。她知道那都是國民黨軍官的家屬,想快點賣了東西帶著錢往南逃。她在地攤前蹲下來,把一雙八成新的翻毛皮鞋拎起來仔細察看,忽然就聽得身後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叫聲,叫大家讓開讓開——有人喊不要怕不要怕,解放軍進城啦!……她看見幾個戴著紅袖箍的人在指揮行人靠邊,手裡舉著三角小紅旗,然後,一支齊刷刷的隊伍就從天上掉下來了……


    奶奶在許多年中不厭其煩地描述這一天的情形,隻是為了抱怨在如此重大的關鍵時刻,爺爺卻沒有待在家裡的這一過錯。爺爺的失職伴隨奶奶終老,仍無法得到原諒,但奇怪的是爺爺從不加以辯解。


    那是澹城解放的日子。澹城解放隻有遠遠傳來稀疏的槍炮聲,沒有一個老百姓流血沒有一間民房被毀壞。澹城的百姓是有福的。澹城的解放就像夜間的薔薇悄悄開放,連大軍進城的腳步都是悄無聲息。據樸實的堂伯回憶,那個不同凡響的春天,他在第二天清晨打開房門,看見沿街睡滿了年輕的士兵,他們抱著大槍席地而眠,帽徽上的紅五星就像剛剛升起的太陽一般閃閃發光。院子牆頭上盛開著一簇簇怒放的薔薇花,蜜蜂嗡嗡嚶嚶的飛舞聲,淹沒在戰士們香甜的鼾聲裡。薔薇濃重的花香混合著大兵的青春汗液,空氣令人亢奮,充滿了改朝換代的新鮮氣息。爺爺說他後來進城時,隻那麼抬頭瞄了一眼,就發現粉紅的薔薇花,竟然全都變成了火紅色的小星星。


    可你知道這些大軍是從哪裡來的嗎?許多年前,爺爺有一晚喝了酒,曾經神秘兮兮地問過樸實。是從城外來的,樸實回答。城外又是從哪裡來的呢?爺爺又問。樸實想了想,回答說是從大橋上來的。大橋在哪裡呢?大橋在城外。


    那是一個沒有答案的提問,面對稚嫩的少年樸實,爺爺從此緘口不言。


    樸實在五十年後的這個哀傷的清晨,突然覺得爺爺也許是把一個真正的秘密永遠地帶走了。


    送爺爺遺體去火化的路上,街角的薔薇呈現出暗紫和赭紅,像一塊塊凝固的血痂。


    鑰匙的記憶


    樸實爺爺的喪事辦得簡單,奶奶十幾年前去世時,家人已經按照奶奶的囑咐,在郊外的山上購置了雙穴墓地,所以爺爺早就知道自己的去處。告別儀式除了幾個親戚和晚輩,幾乎沒有驚動什麼人。事實上也沒有什麼人可驚動,因為爺爺已經把他所有同代的人都提前送走了。再說爺爺也沒有留下任何有實質內容的遺囑,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牽掛,甩手一走,整整一個世紀的百年都被他帶走了。再說他確實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平凡得連一點歷史問題都沒有,樸實猜測爺爺的檔案袋裡一定空空如也。


    樸實的弟兄姐妹們,後來總算在爺爺的床底下找到了用報紙草草包裹的一沓鈔票,仔細數面值的,厚厚一大包,總共卻隻有一千一百多塊錢。鈔票就隨隨便便地放在那裡,好像誰來了都可以拿走。這是一個令人失望的發現,比人們事先的期望值降低了許多。經過集體表決,這筆錢用作了爺爺的喪葬費用。樸實想給爺爺買一個質地好些的骨灰盒,自己添了幾百塊錢,算是了結了這件世紀末的家族大事。


    料理完爺爺的喪事,樸實一算已經請了三天事假,趕緊上班去了。


     


    樸實上班後,從主任手裡接到的,是一把鑰匙。


    在任何年代,鑰匙這種東西,都能讓人怦然心動。在樸實下鄉的時候,如果能得到一把連隊伙房倉庫的鑰匙,意味著可以敞開肚子美餐一頓了;如果是返城那會兒廠長辦公室的抽屜鑰匙,那麼在返城證明上蓋個章就輕而易舉了;如果是返城後重新上大學讀書那幾年,搞到一把學院會議室的鑰匙,就能痛痛快快地看一夜世界女子排球錦標賽了;如果結婚後擁有大立櫃的鑰匙,家庭的經濟大權就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根本就不會任由妻子把全部存款都投入股市終顆粒無收;如果能有兒子房間的鑰匙,就能及時掌握兒子的日記和一切思想動態,不至於等到兒子突然宣布從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專退學,然後跟著同學到俄羅斯去做買賣同爹媽拜拜的那一刻,他纔大夢初醒眼睜睜看兒子從此遠走高飛……


    鑰匙是一個好東西,無論是金燦燦黃澄澄的銅鑰匙還是銀亮亮白閃閃的不鏽鋼鑰匙,所有的鑰匙打開的都不是鎖,而是秘密是好運是機遇是新空間。鑰匙永遠不會過時,那些長出了髒兮兮的銅綠或是鏽斑的鑰匙,並非鑰匙生鏽而是他的那一角生活作廢了關閉了。所以到了90年代,鑰匙的功能不僅沒有退化反而越來越性命攸關,看看那些志滿意得的成功人士,哪個人腰間不是別著一大串做工精致的鑰匙,發出錚錚的叩門聲,每把鑰匙都有著含義復雜的曖昧用途。


    樸實的心跳得厲害,他從主任的食指大拇指上接過那把鑰匙的時候,掌心已是一片潮濕。早聽說那些獨資企業大公司,新雇員上班,上司天二話不說,啪地甩給你一把亮晶晶的小汽車鑰匙,讓你開著車上下班以便提高工作效率。如果這真的是一把獎勵給他的新車鑰匙,無論是奧拓還是夏利哪怕是輛大發,都意味著他從此將真正走向21世紀。那麼會不會是單位分配的後一套住房的鑰匙呢?眼前主任鼻梁上的眼鏡,很像新公寓牆上兩扇閃閃發光的玻璃窗。他緊張得連主任的鼻子都看不見了。如果真是新房的鑰匙,那麼新房裝修的款項……


    他終於聽清了主任的那句話。主任的表情很嚴肅,主任說他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市委交下來一個任務,讓我們黨史辦出一篇文章,論述澹城解放前夕黨的地下鬥爭的豐功偉績,是一次繫統的全面的客觀的總結。這個工作我們一直在做但人手不夠忙不過來。眼看五十周年了,再拿不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你的副高職稱不好辦呢,弄不好我也該提前退休了。記得你以前申報過這個課題,這次就請你來執筆吧,我們會盡力支持你的。


    主任朝著樸實手裡的鑰匙點了點下颏說,這是黨史辦資料室新換的鑰匙,以前明文規定不許發給個人,我給你破個例,這樣方便些,上頭要得挺急呢。


    樸實攥著鑰匙愣愣地望著主任遠去的背影,一時沒有回過味來,他多年來竭盡心力卻一直被冷落的地方黨史研究,怎麼突然備受重視時來運轉了?


    那是一把拇指大小、異常粗糙的鑰匙。他把它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既看不清那是什麼質地,也說不出顏色,就像一根曬蔫的咸菜。


    這把鑰匙面對的是一個小得難以對準的鑰匙孔,卻如隧道般深邃。


     


    樸實在資料室一連泡了三天,泡得他眼皮腫脹、面色發青,頭發上落了一層年代久遠的灰塵。第四天中午,他夾著一堆復印的材料,找到主任說,他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思路,但目前那些現成的史料實在太老舊了,他希望能找幾位當事人談談,補充一些新材料,以便能從新的角度,對那段歷史做出更恰當的評價。


    主任痛快地說好。然後問他可有具體的目標或說是人選。他說想找的人有好幾個,這些年裡陸續積累下來不少歷史疑點,很希望借這次機會搞搞明白。主任的臉色頓時就有點發灰,眼睛移開去望著別處說,我看你應該先去北京找老首長馬力,他是澹城解放時的軍管會主任,有發言權,目前還健在的老前輩已經不多了,你不找他找誰呢?他的政策水平高,分析問題高屋建瓴,澹城的人民至今對他懷有深厚的感情……


    樸實遲疑著,他想說,你讓我寫的是澹城地下黨迎接解放的活動,馬力同志雖然南征北戰功勛卓著,但對於這段歷史未必掌握手資料,犯得上去北京跑一趟嗎?但他內心的疑問與主任滿眼洋溢著敬重的眼神相遇,隻好頹然轉了一個彎,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主任說那就這麼定了,飛機就免啦,坐硬臥吧,火車還安全。


     


    京城在樸實的記憶中,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隱情。


    記憶已遙遠,卻揳下鋒利的牙齒,把後來的日子啃噬得千瘡百孔。


    這也是樸實不願去北京的原因之一。偏偏行前,主任原來說好配給他的助手,臨時被抽調去接手五十周年大慶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樸實就隻能隻身前往了。


    樸實已多年未來京城,出了火車站一時有點轉向。公事在身,不敢怠慢,急急按著手裡的地址,一路尋去。令他驚訝的是,京城竟是大霧彌漫,多年前爽快晴朗的天空變得昏暗低沉,公共汽車裹著陰沉的濃霧,慢吞吞穿過大半個北京城,空氣中看不見的細微顆粒,像澹城的薔薇花粉令人窒息。濕重的霧氣中,路邊一座座龐大的新建築如皮影戲撲朔迷離,屋頂上突兀凌架的翹角飛檐和琉璃瓦蓋,籠罩在一種含義不明的氛圍中,整個城市看上去無精打采。


    樸實站在那座被稱作“部長樓”的院門口,等待門衛與首長通電話,纔能知道是否能被接見。這座被一道高高的圍牆包裹的部長樓,看來已建了多年,外牆斑駁暗淡,窗欄上鏽跡密布,若是與澹城郊外的農民蓋起的三層小洋樓相比,顯得過於寒酸陳舊;若是與澹城周圍鄉鎮干部的寬敞氣派的宅院相比,倒是另有一種廉政和樸素的風格。樸實覺得這京城的部長樓,同常見的普通職工宿舍樓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心情頓覺松快了一些。


    其實,他不想來北京出這趟公差的真正原因,並非那天在主任面前咽回去的那個理由。樸實搞了多年的調查研究,應該說和上上下下什麼樣的領導同志都打過交道,隻要是同黨史有關的采訪,大官小官都平易近人,即使沒有實質性收獲,借機逛逛京城也未嘗不可。


    但樸實真的是不太想見到這位當年在澹城威名赫赫的馬力首長。


    記憶這種東西,就像一條鼕眠蟄伏的蛇,若是不去翻動,它便隱藏在一個深洞裡,無聲無息地蜷縮著;一旦被春暖的地氣驚醒,有人不留神招惹上一家伙,它就會在你心頭悄悄地咬上一口,留下深入骨髓的疼痛。


     


    在京城上空飄浮的重簾紗霧中,一個女孩蒼白的面孔一閃而過。


    她朝著他走來,卻被阻擋在一座防衛森嚴的大樓門口。


    那個夏天的記憶不堪回首。二十年前,也許是二十一年前,樸實正在大學讀書。由於出身好,樸實在下鄉時就入了黨,返城後上大學,擔任了繫黨總支的組織委員。樸實喜歡上一個同班的女生,但他生性木訥,拙於表達,追求的手段不算太高明,隻好用書上通常寫的那種方法,一次次找她談心,希望她積極靠攏組織爭取入黨。那女生倒是聰明伶俐,每次談心都很配合,任由樸實帶著她在湖堤上一圈兒一圈兒地繞到半夜,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把天下的文化都討論窮盡了,偏偏那入黨申請書的事,無論樸實怎樣引導,她就是不接茬兒。眼看就到了暑假,考完試樸實一身輕松,那個涼風習習的夜晚,他約了她到湖邊,月明星暗,林深蟬鳴,從她的衣領上一陣陣傳來好聞的香皂氣息。走到一棵桂花樹下,樸實抓住了她的手。樸實是蓄謀已久的,他的野心是吻一下她的臉頰。但她輕輕偏頭一躲,眼淚就簌簌滾落下來,弄得樸實頓時亂了方寸。他隻記得她的指尖冰涼如玉,顏面冷若凝脂。那個夏天的夜晚,在湖邊一條窄硬的石凳上,她像一尊石雕寒氣森森。


    從她謹慎的陳述中,樸實得知,她的父親曾經做過國民黨澹城市政府秘書長,解放前夕曾千方百計搞到了一份全省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交給了當地地下黨的一位負責人。偽市長逃跑後,他在地下黨指示下,想方設法將國民黨市政府的工作繫統,破壞到癱瘓狀態,為大軍進城後的順利接管做出了貢獻。新中國成立後他一度在社會福利機構任職,但1951年“鎮反”運動一開始,即被送去勞改,原判十五年,後來又無限延長。她說她的父親曾經有罪但功已抵過,全國都在平反冤假錯案,為何他們的一次次申訴仍然不見天日。父親的政治問題不解決,她怎麼敢考慮入黨的事情……


    樸實至今也許已忘了許多細節,但他依然記得那晚從湖面上飄來的淡淡夜霧,散發著憂傷和憐愛的氣息,慢慢浸潤著他的頭發。她的淚球如黑夜裡的螢火蟲閃著慘淡的微光,洇濕了他的前胸後背。


    那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年齡,何況面對著一個美麗而可愛的弱者。樸實的手心發燙,熱血奔湧,他表示一定幫她,隻要她認為有必要,他什麼都願意為她去做。他一再追問她可有什麼線索什麼途徑什麼人物,可以證明她父親做的那一切,隻要有人能夠出來澄清事實,就有希望恢復歷史真相……


    於是,她費力地說出了馬力那個名字。


    因為馬力是當年澹城解放時的軍管會主任,是執行接管政策的主要領導干部。而馬力的前妻任真,40年代曾在澹城從事過地下活動,淮海戰役之後,又重新被派回澹城擔任地下市委委員。新中國成立後她父親纔得知,曾接受並傳送軍用地圖的中共地下黨負責人叫寧可,當時的合法職業是中學女教師,馬力的妻子任真在地下時期曾是寧可的直接上級,應該說,關於地圖的交換,任真必定曾有過指示,並通過她送往進城部隊的領導手中。新中國成立後,任真任澹城市總工會主席,寧可任澹城市教育局局長。鎮反運動時,公安部門以懲治反革命分子的名義,將國民黨原市府秘書長逮捕法辦。據說當時寧可正在蘇聯訪問,回國時此事已成定局。而任真在新中國成立後工作一直不太順心,60年代中期自殺身亡。“十年浩劫”中,寧可精神上受了刺激,聽說至今尚在外地療養,無從尋訪。這位女生的父親失去了這些重要的證明人,如今隻剩下那位在60年代調中央任職,“文革”後已官復原職的馬力首長,也許是能夠為她父親說上幾句話的高級干部了。


    樸實當即決定到北京去找馬力,他不惜假公濟私犯一點小錯誤,打算利用繫黨總支發展學生入黨的借口,向馬力同志進行外調。他的計劃很周全,連措辭都再三斟酌好了,他要伸張正義,也為自己初戀的心上人助一臂之力。與其說他希望得到馬力的證詞,不如說是希望證明自己的愛情。


    但那個夏天,樸實卻大敗而歸,在北京根本連首長馬力的面都沒見著。在那座有衛兵站崗的大樓傳達室門口,樸實一連三天認真填寫會客單,並出示自己的證件和介紹信。但每次得到秘書的答復都是首長不在,就連秘書也沒有出來見他,哪怕是用幾分鐘時間像征性地了解一下事由。樸實被沒有結果的等待激怒了,他找到了當年下鄉時的北京知青,有人建議他寫一份書面材料,通過某知青家長的老戰友關繫,直接送達馬力手中,這樣既省時省力,又可得到首長馬力親自簽署的書面意見,豈不穩妥。


    樸實耐心地在北京等了十幾天,把不多的盤纏用到山窮水盡,連每天的早餐都已免去,纔得到一個知青戰友轉述的口信:馬力首長答復,他不記得此人,況且解放澹城的過程中,並沒有使用那人所說的地圖,所以地圖的作用和貢獻也就無從體現。這類問題,還請當地組織調查審核為準。


    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樸實,是從那次去北京後,纔真正開始失望的。


    樸實心灰意冷地回到澹城,幾番周折還是沒能找到寧可,此事就此擱淺。開學後他再也沒有約會過那個女生。他既不忍實言相告,也編造不出令人信服的謊言。他隻能遠遠地離開她,就讓她誤以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壞蛋好了,她對他的失望,是他失望的代價。


    畢業後,那個女生回到她父母所在的縣城桐州,從此音信全無。聽同學說,後來她父親雖然被撤銷了三十年前的判決,但生活無著,也沒有人為他“落實政策”。那個女生去了一所中學教書,後來草草嫁人完事。很久以後,樸實收到過從桐州寄來的一首詩,是一份雜志的復印件,題目叫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信封上像是她的字體,但作者是另一個人……


    為什麼又是鑰匙?根本就沒有什麼鑰匙,鎖已鏽死,還要鑰匙干什麼?


     


    門衛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樸實按響門鈴的那個瞬間,心想一個人在位和不在位,畢竟是大不一樣的。個人的事和公眾集體國家的事,待遇當然也是不一樣的。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心情,很快整理出一些謙和的微笑,希望能掩飾自己骨髓深處的痛感。


    有小阿姨來開門。眼前的客廳極大,四面八方都是寬大的沙發,灰色的卡其布面沙發罩,陳設簡樸,牆上掛著馬恩列斯毛的畫像,像一個大而無當的會議室。通往走廊的門口出現一個高大健壯的人影,有爽朗的笑聲傳來,那個洪亮的聲音說:澹城來人啊,要見,要見的!


    盡管樸實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還是被眼前這位年近八十的老首長那貫通全身的軍人氣度震懾了。在他後來同樸實所做的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他的腰始終是挺立著的,他的脊背始終是筆直的,他的眉毛和頭發有些花白,但眉毛下的雙眼,卻始終放射著一種洞察萬物的銳氣;他的額頭和面頰上不均勻地分布著褐色的老年斑,但他的臉色卻從內往外地透著紅潤的光澤;他的一口雪白而飽滿的假牙,結實而牢固,似乎能把所有硌牙的語詞統統嚼碎了咽下去。所以他講話的速度很快,不繞彎子不打磕巴,簡潔豪爽,直截了當,像一門保養精心依然有極強攻擊性的老炮筒,三言兩語就擊中了目標。


    他說我給你講一講澹城解放那天的情況吧,我已經講了幾百遍但我還是要講,這不是我個人的英雄業績而是我們全民族的驕傲。那天,我們的部隊開進城,沒有受到任何抵抗,我隨著一支隊伍直奔國民黨偽市府大樓,老遠就看見樓頂上飄著一面白旗,像一塊讓風吹干的尿布片片。那個大鐵門緊閉,偽政府的牌牌早就被人摘下來扔在一邊。國民黨跑得比兔子還快,連牌牌都來不及摘啦。這時候,從大門的傳達室,走出來一個老頭兒,手裡拿著一大串鑰匙,每一把都有五四手槍的槍筒那麼長,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他走上來,把鑰匙恭恭敬敬地遞過來說:我奉市政府秘書長之命,在此恭候解放軍,現將市府各個辦公室的鑰匙奉上,請大軍驗收。哈哈,偽市政府大樓的鑰匙,我們不費一兵一卒就到手了,我把那串鑰匙緊緊抓住,命令守門的老頭兒打開大門, 我們的隊伍唰唰衝了進去,幾個戰士把樓頂上的白旗扯下來,升上了我們的紅旗。我領著一部分戰士查看了機要室和檔案室,辦公室積滿了灰塵,我在沙發上使勁坐了一下,沙發軟乎乎地把個屁股都找不著了,你想想國民黨這麼腐敗怎麼能不完蛋嘛。十多天以前,那個蔣介石還在召集李宗仁、何應欽、湯恩伯開緊急會議,宣布要和共產黨決戰到底,可是,我們人民解放軍一打過長江,他們就把市政府的鑰匙乖乖交出來了,這不是人民的偉大勝利又是什麼?!


    他一口氣不歇地講下來,濃重的山東口音,像一陣旱天雷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樸實眼前晃動著那一長串像征著政權交替的鑰匙,每一枚鑰匙都在馬力的手掌中熠熠發光。那是首長馬力八十年生涯中燦爛的記憶,它們晝夜迸發出金色的火花,在夜空中如同焰火光芒四射;它們像一把把匕首一支支短劍一枚枚手榴彈一發發子彈,宣告了舊世界的土崩瓦解。關於這串鑰匙,澹城黨史上早有記載,但樸實還是次親耳聆聽首長馬力的敘述,實在要比閱讀那種枯燥的文字精彩許多。當這一串鑰匙出現的時候,其他所有關於鑰匙的記憶,統統黯然失色了。


    但樸實的心猛地跳了一跳,手中的筆無端地哆嗦了一下。馬力口中不經意掠過的那幾個字,如銀針刺入他的某個穴位,使他多年前疼痛的記憶,在剎那間復活。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急急插話說:馬老馬老,您是否還記得那個偽市政府秘書長的姓名呢?


    馬力謙虛地擺擺手說,都五十年過去了,哪有那樣好的記性呢。


    樸實有點不甘,又追一句:聽說此人對澹城解放有貢獻啊……


    馬力的濃眉皺了皺,揮揮手說,貢獻?貢獻這兩個字可不能隨便用啊。勝利了,誰都想來分一塊肉喫,你們搞黨史的,千萬要提高警惕!


    樸實拿著筆僵在那裡,腦子忽地走了神兒。他想起澹城老一輩人私下裡關於馬力的傳言。他們說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當年那個英武雄健、身經百戰的年輕首長馬力,在自己的老婆那兒卻打了個大敗仗。樸實曾多次聽人講述馬力夫人任真移情別戀的故事。聽說40年代任真曾在澹城一帶從事地下工作,後來去了解放區,1948年重被派回澹城工作,回到澹城後,遇上了一位老戰友,是她在根據地時期初戀的男朋友,此人30年代畢業於上海大夏大學,抗戰初期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前夕曾擔任澹城地下市委書記,其人和藹儒雅,同雷厲風行的馬力完全另一種風格。任真舊情復萌的過程比較曲折,拖到50年代初,打報告請求組織批準她同馬力離婚,在澹城一度鬧得滿城風雨,一直鬧到1957年任真被打成“右派”,馬力纔同意同她正式分手。不幸的是,那位原地下市委書記在50年代整整十年裡,不斷為白區工作時的一些歷史問題所困擾,終致60年代中期郁郁病故。任真獨身一人好些年,“十年浩劫”中,她的“生活問題”被揭發批鬥,後不堪凌辱而割腕自盡。她個人的感情生活,同澹城的解放有沒有一種微妙的聯繫呢?也許這樣的故事纔真正深藏玄機,可惜它不屬於黨史的研究範圍……


    馬力首長豪情未盡地結束了他的報告。然後告訴樸實,如果還有什麼沒搞清楚的問題,盡管問來。


    樸實當然有問題要問。他的那把資料室鑰匙,為他此行準備了不少鎖眼兒。準確地說,當馬力的報告做完了以後,樸實纔有可能進入正題。


    關於澹江大橋的保護,黨史資料上的記載比較完整:由於澹江大橋是南北交通樞紐,其重要的戰略位置,成為國民黨撤退前破壞的重點。澹城地下黨組織派黨員做好了澹江鐵路局橋梁工程師何平的工作,讓他保全重要的技術資料,並爭取了擔負炸橋任務的敵工兵營營長——這個營長同橋梁工程師是表兄弟,他答應將炸藥從鋼梁移至橋面,結果隻在橋面上炸了一個洞,而鋼梁橋柱均完好無損,使得我軍大部隊順利通過大橋,浩浩蕩蕩挺進澹城市區。


    樸實對此做了簡單的復述後,馬力漠然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樸實真正關心的是澹城解放那天,大軍先頭部隊從城東挺進,攻占澹江大橋的過程中,澹城地下黨接應與配合的具體事例,他很希望首長能對此做些補充。


    馬力微微顯得有些氣喘,他用雙手撐著沙發扶手站了起來,然後將手背在身後,邁開步子徑直往前走,走到牆根,又迅速向後轉,一條直線地回到原來的位置。


    馬力以下的發言頗有些語重心長。他說:研究地方黨史的同志必須懂得,澹江大橋的保護,對於澹城的解放,有重要的作用,但絕不是取得勝利的決定性保證。澹城解放的決定性因素是什麼?是軍隊,是槍杆子,是戰鬥!解放澹城,經過全面部署,我軍出動了三個師的兵力,急行軍從東西南三個方向合圍,完全切斷了敵人逃竄的通道。一個團連夜翻山占領了棋盤山北側高地,一個團迅速接近大橋,向守橋的國民黨軍隊發起猛烈攻擊,很快殲滅守軍,控制了大橋的制高點,然後,在火力掩護下,一鼓作氣拿下了大橋北側的橋頭堡,順利占領了澹江大橋。勝利來之不易啊,偵察排十幾名戰士壯烈犧牲。想一想嘛,澹城的解放難道不是用戰士的鮮血換來的嗎?澹江大橋保護下來,當然好,但是,大橋就是被全部炸斷,我們也一樣能衝過去,長江天險我們都過來了,還怕這一條小小的澹江嗎?!


    望著馬力同志由於激動而微微顫抖的眉毛,樸實一時無語。


    解放軍攻占大橋這一部分的內容,要加強,再加強,不要怕重復,宣傳就是要重復。馬力一邊有力地揮動著手臂,一邊劇烈地氣喘。一定要記住,原則立場不能丟,這個原則就是——天下是我們人民子弟兵打下來的!


    這一番話振聾發聵,樸實一個激靈,剎那間清醒下來。他機械地點著頭,把偽市府秘書長樹的那面白旗,活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原本在心底尚僥幸存有一線希望,希望當年知青戰友向他轉達的那番話,僅僅是一種誤解或是誤傳,馬力首長決不會那麼輕率那麼冷漠地對待一個需要幫助的小人物。他那時還年輕,同馬老的地位懸殊,根本見不到首長的面,所以那中間一定出了什麼差錯。如今他和馬老面對面促膝而坐,難道還會有什麼無法溝通的歷史壕塹嗎?


    但他終於明白自己想錯了。他年近五十卻仍然太稚嫩。在馬老八十年的歲月中,沉積了太多莊嚴的記憶,怎麼能有空地來存放一份子虛烏有的地圖?天下是子弟兵打下來的,一切有關新中國成立的論述都必須以此作為依據。馬老已經用工事和沙袋,將別的通道牢牢封死,樸實隻能把那一串鏽跡斑斑的鑰匙重新塞進心底。


    樸實在起身告辭之前,小心翼翼結結巴巴地鬥膽提了後一個問題。他不甘心一無所獲空手而返,在馬老的記憶中,是否還會有別的缺口呢?


    他委婉地說,在我們黨史資料室的原始記錄材料中,有一位當年進軍澹城的戰士曾經回憶說,當時大軍翻越棋盤山的時候,在一個岔道口迷了路,一旦選錯了路口,可能就再也沒有時間糾正了。這時,林中走出來一個當地的茶農,自告奮勇給大軍帶路,使那一個營的兵力,及時趕到了大橋下。但匆忙之中,誰都沒來得及問那個茶農的姓名,隻記得是一個中年男子,拿一把柴刀為他們砍路,鞋子磨破了,兩隻腳都血肉模糊的。許多年過去,他都忘不了那個人。那個茶農沒有名字,也沒有人證明什麼,他做的好事沒人知道,新中國成立後也沒人認賬。所以,我們想在文章中添上這一筆,說明人民群眾是真正的無名英雄,沒有人民對人民解放軍的支持,勝利不能來得那麼快……


    馬力打斷他說:你兜那麼大個圈子,把我的頭都繞昏啦,你到底想問什麼?


    樸實不好意思地說,他想請首長回憶一下,當時帶兵翻越棋盤山的那個營長叫什麼名字?後來轉業到哪裡去了?他們可以設法找到他,進一步核對事實。


    馬力首長顯然已對這種煩瑣的小事失去了興趣,他揮揮手說,我年紀大了,搞不清了,你還是去找豐登同志吧,新中國成立前夕他是澹城地下市委組織部部長,什麼情況都掌握,而且,原則性強得很!


    剛纔一直神采奕奕的馬老,忽然間瞇起了眼睛,顯得疲憊不堪。樸實心有歉意,趕緊起身告辭。小阿姨手裡提了一把鑰匙過來送客,為他打開了門上的防盜鎖。


    部長樓外的花壇中,開滿了金黃色的月季花。樸實眼前晃動著五十年前偽政府傳達室門前,那一串金黃色的鑰匙,它們在風中叮當作響,好像不是用來開鎖,而是用來鎖門的。樸實下意識地用眼角搜尋著薔薇,就是在澹城開得鋪天蓋地的那種薔薇。但是沒有。京城不種薔薇還是沒到季節?粉的沒有,紅的也沒有。


    應變記憶


    樸實翻看著自己的采訪筆記本,一頁頁都是空白,偶爾出現寥寥幾個黑字,字跡潦草得連他自己都看不清楚,像一隻隻拍扁了的蚊蟲被夾在裡頭,旁邊打上了幾個問號,活像蚊蟲的斷腿或是翅膀。


    他回憶自己的京城之行,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就像從來沒有去過一樣。他發現記憶這種東西,來無蹤去無影,忽然閃現或突然消失,都是鬼鬼祟祟的。有時像電腦上的文件,莫名其妙就丟失了,還得歷盡千辛萬苦從機器的硬盤裡找出來;有時屏幕上會擅作主張地跳出來一些奇怪的詞組,你就是把鍵盤都敲碎了也沒法把它們刪除。這半個月來,樸實好容易攢下的記憶,都是斷斷續續模模糊糊支離破碎的。


    這一天早晨上班,樸實擔心遲到,一口氣奔上五樓的辦公室,覺得有些氣喘。停下來喘歇的工夫,隱隱約約地,想起了在北京時馬力首長氣喘吁吁的囑咐。馬老說讓他回澹城後找豐登同志了解情況,他至今還沒有落到實處。


    其實,澹城的老領導豐登同志,因工作的緣故,樸實是早已認識的。


    不僅是樸實認識豐登,全澹城的人民,凡是喜歡讀報或看電視者,應該說都認識豐登,準確地說,是熟悉豐登的面孔。豐老慈祥和藹笑瞇瞇的面孔,就像明星主持人,隻要打開電視,隔三岔五就能看到。他總是不辭辛苦不厭其煩地在各種會議上講話,為各種大廈開業剪彩,在植樹節薔薇節啤酒節西瓜節金魚節螃蟹節父親節老人節等等澹城所有歡慶的節日開幕式,發表神采飛揚而千篇一律的祝詞。豐登雖已年望八十,早已從當年市委領導的位置上退居政協,據說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等多種老年性疾病,卻仍熱心公益事業,關心人民疾苦精力充沛熱情洋溢有求必應。


    對於這樣一位人敬人愛的老同志,樸實當然是十分尊重的。


    大學畢業後一直從事地方黨史研究的樸實,對於豐登的履歷早已倒背如流:豐登原名豐登谷,1939年在皖南加入新四軍,“皖南事變”後回澹城從事地下工作,曾開設一家小旅店作為掩護。這家小旅店實際是我黨地下聯絡站,風來遮雨,雪來化霜,豐老板表面八方應酬,暗中運籌帷幄,成為地下黨組織繫統的重要成員。到了1948年,澹城建立地下工委,新中國成立前三個月建立市委,豐登同志功不可沒,是澹城地下戰線的老前輩了。


    由於工作需要,樸實歷年來陸續搜集了豐登同志在各種不同場合的講話稿。對於這樣一位在澹城解放鬥爭中舉足輕重的老領導,他的個人經歷是黨史的豐富資源。但在樸實掌握的資料中,他總覺得許多重大事件顯得有些空洞,好像在哪裡缺了一塊,史實經常無故中斷。樸實需要的不是樹干而是樹葉,不是房梁而是瓦片,他的文章歷來盡量少談理論多舉實證,這是樸實多年的研究特點,所以他始終原地踏步,至今仍是一名科級干部,至今不思悔改。


    樸實磨磨蹭蹭地拖延著,未把訪問豐老及時排上日程。


    那也許是因為樸實的心裡一直在默念著另一個名字。


    他真正急於想找的人,是那個名叫寧可的老太太。


    一個名字在耳邊廝磨二十年之久,就像蚌殼裡的一粒沙, 會在水流中旋成一粒珠子。如果說二十年前樸實記住了寧可這個名字,是由於班上那個纖弱的女生;那麼二十年後樸實仍沒有忘記寧可,卻是因為寧可本身。


    樸實曾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中,發現1949年前後,澹城地下黨策動《國民日報》員工,組織“應變會”迎接解放的一些零星材料。但這段史料在地方黨史上卻完全是一片空白。據說此事是在當時的地下市委文教戰線負責人寧可的直接領導下進行的。在樸實多年來大量閱讀的澹城黨史資料中,寧可這個人就像夜幕中的一顆小星,時不時從浩繁的往事中冷不丁蹦出來。澹城解放前夕,地下黨所做的許多事情中,都忽隱忽現地閃過她神秘的身影。這個名叫寧可的離休女干部之所以引起了樸實的特別注意,不僅在於她的身世,更在於她與眾不同的個性。據資料記載,寧可之父為蘇南豪富,她在中學時代被父母送去英國讀書,沒念完大學就回國參加抗戰,在上海加入了地下黨,後去蘇北根據地,再派來澹城,長期在敵占區從事地下工作,利用自己合法的社會身份,出色地完成過許多艱巨而危險的任務。但她在新中國成立後始終職位不高,身體一直虛弱,終身未婚。20世紀60年代中期,曾一度精神崩潰,復職後始終低調,至今仍孤身一人,平日深居簡出,從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也從不接受媒體的采訪。樸實認識的幾位老同志談起她的時候,都懷有幾分敬意。有人曾對樸實說,你搞澹城地方黨史,不聽聽寧可的意見等於打了百分之五十。這些年裡,樸實曾多次設法拜見寧可,拐彎抹角托各種關繫打電話向寧可約談,但無論是德高望重的長者,還是在位的官員,無一例外都遭到了寧可的拒絕。


    80年代初期,被荒蕪多年的地方黨史研究,梳枝理葉曾一度熱鬧,後來便千流入海,各就各位了。樸實多年前那些雄心勃勃的課題研究計劃,一項項被否決被遺忘被放棄,就像秋的落葉,後在鼕的田野上變成一根光禿禿的樹干。樸實每日上班喝茶讀報,十幾年的日子,就在那些咸不咸淡不淡的官樣文章中一頁頁打發了。每年“七一”來臨,樸實總會莫名其妙生出一些歉疚的心情,好像南湖的那條船,倒是被他耽誤了行程。


    當樸實面臨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之年,纔突然生出一種緊迫感,步步逼人。他的老去,意味著比他更老的人即將化整為零,死亡會取消所有的記憶,就像爺爺。


    一連多日,樸實都在煞費苦心尋找通往寧可的路徑,遲遲顧不上去找豐老。某日上午豐老卻親自打來了電話。豐老說小樸同志啊,馬力老首長從北京給我打了電話,讓我找你好好談一談呢。


    樸實趕緊說,好的好的。


     


    樸實按約定的時間,準時趕到豐登家裡。那一日是個陰天,一路悶熱,自行車卷起灰蒙蒙的塵土,路邊褐紅的薔薇,像深秋落地的紅楓葉萎靡不振。他敲門進屋,一時險些睜不開眼,隻見客廳裡一片燈火通明,雪亮的白熾燈同室外的暗淡形成了強烈對比,樸實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演播廳,渾身不自在,五官頓時有些僵硬起來。


    豐老一動不動地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樸實輕輕叫了他一聲,他睜開眼朝樸實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打了招呼。一束銀亮的筒燈光從他頭頂的天花板上傾瀉下來,加上沙發角上的一隻立地臺燈的側光,撫平了他臉上的皺紋,使他平日干瘦的面頰顯得飽滿了許多,花白稀疏的頭發精心地梳理了,一根根油亮亮整齊地擺放在頭皮上。燈光下的豐登老部長,把瘦小的身子挪了挪,正襟危坐,雙腿並攏,再把雙手放在膝上,然後微微抬起下颏,露出慈祥的微笑。


    這是一個固定不變的標準姿勢,就像樸實每次在電視屏幕上見到的那個樣子。樸實有點心慌,他想豐老一定把他當成電視臺的記者了。正考慮要不要自我介紹一下,豐老說,我認識你,你是黨史辦的小樸,我們打過交道嘛。


    看來豐登壓根兒沒有把樸實誤當成電視臺的人,豐登隻是習慣於電視臺式的訪問罷了。樸實很想說一句類似打擾您啦之類的客套話,終是沒說出口。


    豐老從茶幾上拿起一隻精巧的耳塞,熟練地塞好。然後說,開始吧。你帶錄音機了嗎?要錄音不要怕麻煩,錄音整理一定要經過我本人審閱,這是留給子孫後代的精神遺產嘛。


    樸實把錄音機打開,試了試,他很少使用錄音機,有些手忙腳亂。


    下面是那天的部分談話錄音。當樸實回家後進行整理,反復倒帶聽取錄音的時候,他發現後半部分的談話內容,不知什麼原因,竟然完全沒有被錄上。在前面一個多小時的錄音中,始終隻有豐登一個人的聲音,滔滔不絕浩浩蕩蕩,沙啞而亢奮的南方口音,像一條語言的泥石流,粗暴地覆蓋了周邊地區的山野谷地。樸實認為這不能算作一次訪問,準確地說,隻是一個報告會。


    你是建國初期出生的吧,你還在娘胎裡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解放戰爭中,三大戰役、渡江搗毀國民黨老巢,多少人民子弟兵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同他們比起來,我們在國統區搞地下工作的同志,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不足掛齒的,你必須把握住這個基本原則,否則就會迷失方向。你搞黨史研究,就像我們寫回憶錄,首先要真實,不要為哪個個人樹碑立傳……


    以下的錄音冗長而沉悶,幾乎可說是空洞無物。樸實奇怪豐老怎麼能夠把那些人所皆知的大道理,講得如此津津有味。他不得不按了快進鍵。


    錄音機總算咔嗒響了一聲,磁帶就此停住。翻面後,磁帶吱吱空轉,卻再也沒有任何說話的聲音。樸實有點著急,因為就是從磁帶翻面開始,豐登的報告總算暫時告一段落。那會兒樸實終於忍不住打斷了豐登的講話,開始提問了。應該說,那天采訪的後一半時間,纔能算是談話,盡管答非所問,總也有些許參考價值。錄音的消失,令樸實頗為失望。他把錄音機鍵按得噼啪響,試圖把後半部分的談話內容調出來,反復倒騰了幾回,滿頭大汗卻無回天之力。


    接下來的幾天裡,樸實一直在拼命回憶那天自己的提問和豐登的解答。他覺得自己有點像莽林中的捕蛇人,一次次朝著那些稍縱即逝的花蛇小心撲去,然後扔進腰間的布袋扎緊,略一遲緩,那長蛇短蛇便向草叢深處遊得無影無蹤了。


    在樸實陸陸續續的回憶中,那天他與豐登的談話,大體是這樣的:


    樸實:對不起我打斷您一下,當時您在澹城從事地下活動時,開了一家小旅館作為掩護,您能不能再補充一些具體的事例。


    豐登:這些情況,黨史上都有記載的。那是抗戰期間,上級黨組織指示,要我想辦法建立一個秘密交通站。我就利用社會關繫開了一家小旅館,開旅館的資金,還是用我老婆的首飾典當的。旅館開起來以後,來來往往的地下黨領導就有了落腳之處,中央的×××、××同志,當年都在我這裡住過,和我熟得很嘛。


    樸實:你們有沒有遇到過危險呢?


    豐登:比如說,為根據地采購藥品、輸送人員、遞接情報,事情是很多的。


    樸實:除了這些,您還做些什麼?


    豐登:我這個人一向是很謹慎的,搞地下鬥爭頂要緊的就是謹慎。你看,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從日本鬼子到國民黨,形勢那麼復雜,就在敵人眼皮底下,我把自己隱蔽下來了,也把整個地下黨組織保全下來了,我身為地下市委組織部部長,多少年都沒有暴露目標,這就是勝利。


    樸實:聽說,大軍渡江之後,寧可同志受命組織《國民日報》“員工應變會”,成功地抵制了國民黨拆遷印刷設備運往臺灣的企圖,保證了澹城解放的第三天,新生的《澹城日報》順利出版。您能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豐登:記得澹城一解放,我就親自向市委建議,將《國民日報》改名為《澹城日報》。市委很快就采納了我的意見。地下市委和新市委對我的意見一向都是非常重視的,所以我們迅速地占領了輿論陣地。


    樸實:那麼,關於“應變會”……


    豐登:你研究黨史,不要糾纏在一些群眾組織的活動上,要掌握大方向。


    樸實:那麼,您知道有一個叫何平的人嗎,就是那個保護澹江大橋的鐵路工程師,聽說新中國成立後被多次審查,1956年,他出國去繼承遺產,再沒有回來……


    豐登:我不記得了。


    樸實:那麼,寧可同志……


    豐登:這些情況嘛,任真清楚,可惜她已經不在了。不過,你也可以去找《澹城日報》的華夏,他在住院,很容易找的。


    樸實:那麼,原國民黨市府秘書長,究竟是通過什麼關繫和途徑,交給地下黨一份準確的軍事地圖?


    豐登:有這樣的事嗎?我不清楚。我不記得了……啊啊,你應該懂得,記憶這個東西,是有原則的嘛。


    樸實回憶同豐登的這一段對話時,十分喫力,問與答像是互相咬不上的齒輪,節節錯位。作為原地下市委組織部部長,竟然對澹城的重大歷史事件都模稜兩可,似乎除了他自己的安全,再沒有別的事情能留存於他的腦海。樸實漸漸明白,原來在豐登的記憶中,既沒有時間,也沒有他者,唯有他本人,纔是記憶中處於中心位置的活動影像。他耳朵上的那隻助聽器,好像把外界所有的聲音都堵上了。所以豐登隻能不停地自顧自做報告,其實他根本聽不見別人的問話。


    可惜樸實的恍然大悟來得太遲。那天下午他已騎虎難下,隻能繼續耐心地執行著自己的使命。他記得當時又問了一些關於策反澹江大橋守軍的情況,豐登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簡練,他說那個大橋守軍排長是他的同鄉,有一次會面時,那個排長透露說他們已接到命令,撤退時將炸毀大橋。豐登說橋炸不得,要成千古罪人的。排長說炸是必須炸的,不過可以少用點炸藥。在豐登的動員說服下,排長決定把上級規定炸橋用的六十公斤炸藥,改成了六公斤,果然,大橋隻被炸了一個小角,大軍一衝就衝過去了。


    這大概是那天下午樸實采訪中實際內容的收獲——炸藥的確切數字,幾十年一直眾說紛纭沒有定論,豐登發布的六公斤炸藥,將成為迎接新中國成立的一個新注釋。盡管樸實對豐登提供的新情況,心存多處疑問,但他在短時間內,是無法找到那位原國民黨守橋排長核對的。


    在那天的談話結束之前,樸實抱著一線希望,問起了那個在棋盤山下為大軍帶路的茶農,請教豐老可有線索提供。但豐登的話題已迅速轉向澹城的改革,泥石流一瀉千裡。樸實耐著性子堅持了一會兒,在句子與句子間寶貴的縫隙中,慌忙起身告辭。


    樸實走到門口,在為豐老帶上房門的那一瞬間,出於禮貌,他回頭朝豐老再一次點頭告別。豐老正端起茶杯喝水,他的目光停留在地板的某一個角落,臉上慣常的慈祥笑容,已被助聽器一同摘下,臉上毫無表情,同剛纔判若兩人。在靠近豐老額頭的地方,有一塊小小的陰影,他的顴骨被罩在灰暗的影子裡,一種冷漠而陰沉的神態,從他干癟的嘴角浮上來。樸實忽然想起幾年前曾看過豐登的一篇講話稿,關於炸藥的數量,似乎不是今天這樣的說法。如果豐登對“應變會”和大橋真的一無所知,那麼他在當年的小旅館中,究竟創造了哪些光輝業績?若是他有意避而不答,其中的玄奧又在何處?一個地下黨的組織部部長,同地下黨的普通干部之間,到底有過什麼樣的歷史恩怨?樸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改變了豐登的記憶。也許記憶都是應變的?那麼教科書上的歷史,從來都隻是一件應時替換的衣服而已。


    樸實在後來回憶自己同豐登那部分沒有被錄音的對話時,對自己的記憶也發生了懷疑。他知道那不是全部,甚至也不是局部,而是一種被意識制作和閹割過的加工品。個人記憶常常篩選出自己需要保留的東西,而將其他不需要的部分刪除。


    那一刻,他決定一定要設法見到那個叫寧可的老太太。還有豐登提到的華夏老先生。似乎正是由於豐登,樸實對那個一直湮沒在史料中無人問津的“應變會”,固執地發生了興趣。


    照片的記憶


    幾天以後,樸實終於在電話中得到了寧可同意他拜訪的答復。他是通過寧可十分信賴的一個“老地下”的熱心引薦,纔和寧可聯繫上的。那位“老地下”曾是寧可的下級,近年來寧可幾次心髒病發作,都是他幫忙送去醫院的。他對寧可說,有位年輕朋友買到了幾本剛出版的好書,希望能當面交給她。


    看來寧可確有愛書如命的嗜好,她一口答應了。


    樸實走進寧可家的客廳,把手中的那包書放在桌上。剛剛坐定,就望見了牆上正中央掛著的那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鬈曲的長波浪燙發垂肩,描著彎彎的細眉,嘴唇是塗了口紅的,微微開啟著,似笑非笑,有點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的臉飽滿圓潤,說不上漂亮但有一種大家閨秀的端莊風範。在她的旗袍豎領和盤扣間,綴著一串白色的珠鏈,卻沒有戴耳墜。從她的服飾和神態看來,像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照片。


    這是空蕩蕩的牆上的裝飾。從小小的客廳望出去,其他兩間屋子一覽無遺,除了幾個滿滿的書櫥、一張單人床和寫字臺,沒有一件多餘的家具。牆壁多年未粉刷了,辨不出顏色,天花板的角落裡懸著蛛網,像壁掛似的垂下來。


    樸實一時愣在那裡。


    他實在無法把這張照片上的女人,同面前這個衰弱的老太太聯繫在一起。


    剛纔寧可來給他開門,盡管有心理準備,他還是有點喫驚。時令已近春末,她還穿著一件灰色的厚毛衣,毛衣下擺露出裡面黑色的棉背心,長長一截拖在外面,毛線散成一圈一圈,流蘇似的在膝蓋上飄蕩。她好像怕冷,始終蜷著身子抱著一隻熱水袋,窗子卻敞開著,穿堂風一陣陣吹起她的滿頭白發,刺蝟一般朝四面八方蓬松開去。髒兮兮的棉拖鞋上,落著一層煙灰。她的皮膚依然光潔,灰黃的面色中卻有一種對世相極度厭倦的頹喪。


    眼前這個寧可,同樸實多年來在腦中盤旋、想像的形像,有太大的出入,他微微有些失望。在他積累的資料中,寧可完全應該是另一種樣子。


    樸實想起那位“老地下”,曾在一次閑聊中談起的有關寧可的故事。


    寧可當年從英國回來參加抗日的時候,隻有十九歲。在上海認識了橋梁工程師何平,何平也剛從英國留學回來,那時的寧可充滿青春活力,何平一度對她很是入迷,她也十分傾慕何平,要說那是寧可的初戀,也未嘗不可。但偏偏人各有志,何平接受了重慶國民政府鐵道部的聘任,而寧可去了蘇北根據地,兩個人的關繫當然不可能再維持下去。後來寧可回淪陷區從事地下活動,到了澹城以後,直接領導人就是任真,當任真知道寧可曾有這樣一段感情經歷,勸說寧可與何平恢復聯繫。抗戰勝利後,在澹城地下黨領導中,任真恐怕是早一個預計到澹江大橋未來的人。據說她從解放區奉派回澹城的件事,就是向市委領導提出了必須爭取一個國民黨橋梁專家的建議。由於澹江大橋的特殊位置,保衛大橋關繫到全局勝敗。寧可別無選擇地擔負了這一重要使命,在此後幾年中,一直同何平有書信往來。到了1949年初,當任真在澹城投入迎接大軍渡江的準備工作時,她迅速把保衛大橋和寧可拴在了一起。於是寧可真真假假地扮演著戀愛的角色,苦惱而欣悅地一步步接近著那個高尚的預謀。沒有人知道寧可是怎樣向何平灌輸了進步思想,也沒有人知道何平對寧可做出過怎樣的承諾。寧可與何平舊情復燃之後,何平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繫,調到了澹城鐵路分局。這位橋梁工程師或是出於正義,或是出於對橋梁的熱愛以及對寧可的熱愛,總之何平終於成功策反了守橋的國民黨營長,完成了保衛澹江大橋的驚人之舉。在“老地下”後來的敘述中,故事的結局超過了樸實的想像——澹城解放後,寧可與何平真的相愛了。據說這一場自然產生、水到渠成的愛情,卻使寧可在黨內受到了嚴厲的批評,自始至終,寧可隻有任真一個支持者。但任真此時由於個人問題,已是自身難保。心灰意冷的何平在新中國成立後曾希望寧可隨他回英國,卻遭到了寧可的拒絕。準確地說,是被寧可心中的新中國所拒絕。後那位橋梁工程師獨自遠走海外,寧可從此孤身一人再也沒有結婚。這段夭折的愛情,成為寧可在澹城解放後,歷次運動中無法逃避也無法說清的歷史污點。一次次反復審查後,當年的守護變成了破壞,爭取變成了勾結。如今人馬既已過河,橋還有何用?安然無恙的澹江大橋,在新中國成立後是澹城和平勝利的像征,但江水已吞沒了寧可一生的幸福。任真已死了十幾年,就連一個可以替她證明和辯解的人都沒有了。


    歲月怎麼會把當年那個浪漫機智的寧可,變成眼前這個邋遢乖戾的老太婆?


    她悄聲走進來,遞一杯熱水給他,沒有放茶葉。


    她背對著他說:牆上那個女人不是我,是另一個人。你不必費心思猜了。


    所謂的客廳裡,有一張籐椅和幾把凳子,沒有沙發。她在籐椅上坐下,把腳放在籐椅跟前的一小塊用來代替腳墊的草席上。她開始打開桌上的那包書來看,挑了其中一本新近出版的戴煌所著《九死一生》,慢慢翻著,然後她摸出了一包煙和一盒火柴(不是打火機),還有一隻生鏽的鐵盒。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把煙灰彈在那隻鐵盒裡,彌漫的煙霧中,樸實肯定了這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寧可,同牆上的照片確實不是同一個女人。


    樸實沉默著,不知如何開口。他記得去年有一次想找她,聽說她因嚴重的心髒病住院而作罷。一個心髒病人竟然還繼續吸煙,可見真是活得橫豎無所謂了。


    寧可吸完了一支煙,把鐵盒的蓋子小心蓋上,抱著那本書說:


    你給我送了書來,我謝謝你,這幾本書,都是我一直想買,托人都沒有買到的。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黨史辦的小樸,你是想來找我談事的。


    樸實暗暗喫了一驚,心想這個老太太眼睛好毒,訕笑著說:您怎麼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呢?我找了您幾年,您總是推托不見,我工作在身,不得已想出這麼個辦法,您千萬別怪罪。


    寧可冷著臉說:搞了十多年地下工作,那點經驗有時還能派上用場。我之所以請你來,就是為了同你講清楚,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想同你談什麼。我指的是不想談你想談的那段歷史。


    樸實笑笑說:還是隨便談點什麼吧,看在我等了那麼多年的份兒上。


    寧可不置可否,拿起另一本《甲午戰爭前後的晚清政局》,低下頭翻了幾頁。


    樸實又說:您不希望別人采訪,總可以自己來寫回憶錄吧?


    你說什麼?寧可把埋在書頁裡的眼睛抬了一抬。


    我是說,如今寫回憶錄很流行,您信不過別人,總信得過自己嘛。


    你錯了。其實自己是不可信的,因為人都會欺騙自己,這叫作自欺欺人,我勸你千萬不要相信回憶錄那種東西,十個人有九個都在撒謊。而且是光天化日下,公然對後人撒謊。


    所以知情人纔有責任揭穿謊言,說出真實啊。樸實喝了一小口水。


    寧可冷著臉說:可惜甲說的真實和乙說的真實,本來就不一樣,真實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解釋。的真實根本就不存在。有的人說了真話反倒被當成謊言,所以好閉嘴,讓所謂的真實,保持它想要的那種樣子。


    那麼歷史呢,像你們這樣的老一輩革命者,總有一種歷史責任感吧?!


    歷史?寧可合上了手裡的書,重重地擦著了第二根火柴,把手裡的煙點燃了。她瞇著眼,盯著裊裊上升的煙霧,自言自語說,什麼叫歷史?誰知道是歷史誤導了我們,還是我們誤導了歷史!


    人家都說寧老清高,我今天是見識了。樸實扼著手腕干笑著,一邊在心裡琢磨著如何能讓寧可開口。人若是被逼急了,指甲縫裡都能擠出一星半點智慧。


    我前幾天去看望了豐登同志。樸實望著窗外說。豐老很配合我們的工作,給我講了許多事情。我覺得,他是個地下鬥爭經驗豐富的老同志。


    寧可悠悠地吸煙,好像除了吸煙,這世上任何事都同她沒有關繫。


    豐老對我談到了有關地下黨迎接澹城解放的一些情況,對我們很有幫助。樸實有點笨嘴拙舌地說。


    寧可用冷冷的口氣打斷了他:既然你們找到了豐登,難道還不夠嗎,他是個大人物,有他說話,別的人都不用再多說了。


    樸實說:可他到底年紀大了,許多事情都記不起來了。我提了一些問題,他總是說,我不清楚,我不了解。不過,他倒是談到了您和任真同志,說你們做了許多具體工作。我想,過去我們對您了解得太少,所以纔特別需要您的支持……


    樸實注意到在他提到任真那兩個字時,寧可微瞇的眼睛,像黑暗中燃燒的煙頭亮了一亮,未燃盡的火星,灼燙了她的手背,她從籐椅上直起了身子。


    他還好意思提到任真?人都逼死了那麼多年,還不肯罷休?你不必跟我核實任何事情,他說的那些所謂的事實,報紙上早都登過一百遍了。可惜,豐登同志沒有跟你說——抗戰期間他在澹城搞地下工作,五年裡隻發展了一個黨員,是他的小舅子,後來還把地下黨的經費都卷跑了。這個他總不會“不知道”吧?真是笑話!他沒跟你說,大軍渡江的消息傳來以後,地下市委的領導根本就找不到這個組織部長了,是華夏冒著生命危險,領導《國民日報》的員工組織“應變會”,保護了印刷廠……


    樸實心裡咯噔一下,壯著膽子說:寧老啊,我今天來,就是為了搞清“應變會”的事情呀。這段地下鬥爭的歷史,不知為什麼一直被遺忘被埋沒,我找過許多人,講得都零零碎碎。他們說,隻有您了解全面情況,許多事情都同您有關繫,您要是能給我們指點一下,這段史料就不會出現差錯了。


    寧可把臉轉了開去,她劃著了一根火柴,手指有些哆嗦。


    什麼史料不史料?她反問。你想要搜集的,都是有些人想要忘掉的東西!新中國成立後有人一直懷疑“應變會”“兄弟會”這些有進步力量參加的群眾社團,是特務組織。當年參加“應變會”“兄弟會”的骨干,一解放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1949年之前我聯繫的地下黨員,包括一些赤色群眾,從50年代起,審查的下放的清洗的,還有人被送進了監獄勞改。那麼多願意跟共產黨走的人都死了,這些光榮歷史還有什麼用?你恐怕是白費力氣……


    樸實的身子顫了顫,他本想借機問一問那個國民黨市府秘書長的事情,終於還是把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窗外來的風直直地吹在他脊背上,4月下旬陰天的寒意,透入骨髓。


    樸實囁嚅道:如果大家都不說話,就隻剩下了一個聲音……


    寧可打斷他:不對,不是不說話,是沒有話說。華夏1957年被打成“右派”,我在1959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任真熬到1966年,後還不是自殺了事。地下黨的大部分人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到哪裡去說話?誰來聽你說話?在你們寫的歷史裡頭,好像中國人全都得了集體健忘癥,所有的錯誤都一筆勾銷了,然後再把這種忘卻的記憶,當成史料留給後人。歷史是什麼?歷史是一個啞巴!


    她手裡長長的一截煙灰,掉落在地,發出墜樓般心驚肉跳的撲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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