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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當代作家代表作典藏:活鬼(精裝)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728-1056
    【優惠價】
    455-660
    【作者】 張宇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55900450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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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55900450
    作者:張宇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0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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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

    文壇“活鬼”張宇經典中短篇小說集


    ◎“中國當代作家中短篇小說典藏”叢書,中國新時期文學近40年的回望與梳理——


        經典作品,經典閱讀,經典收藏


    權威讀本,最新自選


    精裝版本典雅大氣

     
    內容簡介

    《活鬼》是著名作家張宇的中短篇小說選本。其中《活鬼》在上世紀80年代名噪一時,主人公“活鬼”侯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經典形像,而獨異地存在。農民侯七經歷了從抗日到解放,參加了肅反、反右、“文革”一繫列運動,他無一例外地被卷入,然而在每個生存關頭,他又總能利用農民式的狡黠,堅韌地活下來。在作家貌似輕松、調侃的語言表像下,卻內隱著最為深沉的悲涼與生命的痛感。

    作者簡介

    張宇,著名作家,一九五二年生於河南洛寧。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張宇,著名作家,一九五二年生於河南洛寧。曾任河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活鬼》《鄉村情感》《沒有孤獨》等,長篇小說《呼吸》《疼痛與撫摸》《軟弱》《足球門》《曬太陽》等,長篇散文《對不起,南極》。作品曾獲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優秀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電視劇飛天獎等十餘種文學獎項。有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越等國文字,介紹到海外。

    目錄

    活鬼


    鄉村情感


    沒有孤獨


    自殺敘述


    飄揚


    闌尾


    城市垃圾


    枯樹的誕生

    在線試讀
    活鬼

    漫漫長長一生,飄飄零零一世;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又似似乎乎有一個“殼”。荒唐之中說荒唐,且又陰差陽錯。人乎?鬼乎?鬼乎?人乎?


    舊社會有三教九流。
    三教是:儒教、道教、佛教。
    九流是: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
    九流又分上中下三等。
    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閣老六宰相,七進八。(進是進士。舉是舉人。)
    中九流是:一流秀纔二流醫,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彈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丹青指畫家。皮指皮影。金指卜卦算命之人。)
    下九流是:一流高臺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高臺指唱戲的。吹指吹鼓手。推是剃頭佬之類。修指修腳。配指配種。)
    不過,三教九流,對山裡的百姓來說,太高太遠的巴結不上,一般都尊敬讀書人。侯七上學時,爹就交代他:“娃子,好好念書,書裡頭有大肉白蒸馍。”娘也囑咐:“等你上學認了字兒,過年寫對聯再不用黑碗底蓋圈兒。”
    但侯七生就一個流逛蛋,棗核解板兒——不是大料。在學校學不進去,先生老揪他的耳朵。放學回來也是惹禍妖精,尿到人家小娃的鞋洞裡,屙在人家倭瓜裡,鄰居街坊三天兩頭上門告狀。爹娘也就心涼了:“命裡沒有不強求,仰板兒腳尿尿,他想流到哪兒算哪兒吧。”
    但侯七卻不這樣悲觀。正經書看不進去,閑書倒看了不少。古來多少英雄豪傑,有幾個念書成氣候?大都是殺人放火,拉起人馬占山為王。他就想啥時候俺長大了,也一條槍打出去,就占永寧城背靠的闖王坡為王,搶兩個好看的閨女做壓寨夫人,那該有多好。

    活鬼


     


    漫漫長長一生,飄飄零零一世;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又似似乎乎有一個“殼”。荒唐之中說荒唐,且又陰差陽錯。人乎?鬼乎?鬼乎?人乎?


     



    舊社會有三教九流。


    三教是:儒教、道教、佛教。


    九流是: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


    九流又分上中下三等。


    上九流是: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上四流官,五流閣老六宰相,七進八。(進是進士。舉是舉人。)


    中九流是:一流秀纔二流醫,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彈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丹青指畫家。皮指皮影。金指卜卦算命之人。)


    下九流是:一流高臺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高臺指唱戲的。吹指吹鼓手。推是剃頭佬之類。修指修腳。配指配種。)


    不過,三教九流,對山裡的百姓來說,太高太遠的巴結不上,一般都尊敬讀書人。侯七上學時,爹就交代他:“娃子,好好念書,書裡頭有大肉白蒸馍。”娘也囑咐:“等你上學認了字兒,過年寫對聯再不用黑碗底蓋圈兒。”


    但侯七生就一個流逛蛋,棗核解板兒——不是大料。在學校學不進去,先生老揪他的耳朵。放學回來也是惹禍妖精,尿到人家小娃的鞋洞裡,屙在人家倭瓜裡,鄰居街坊三天兩頭上門告狀。爹娘也就心涼了:“命裡沒有不強求,仰板兒腳尿尿,他想流到哪兒算哪兒吧。”


    但侯七卻不這樣悲觀。正經書看不進去,閑書倒看了不少。古來多少英雄豪傑,有幾個念書成氣候?大都是殺人放火,拉起人馬占山為王。他就想啥時候俺長大了,也一條槍打出去,就占永寧城背靠的闖王坡為王,搶兩個好看的閨女做壓寨夫人,那該有多好。


    永寧縣,舊社會土匪多如牛毛。不少土匪頭子讓國民黨收編以後,都封個營長、團長的官兒。侯七就覺得要想出人頭地先要當土匪。怎奈年齡還小,干不了殺人放火的勾當。干急。能干什麼呢?看準機會就揪人家的頭發摸人家的臉。女孩兒哭著罵他不要臉,他就說:“休要無禮,為王我抬舉你,不要不識好歹。”女孩兒如果再罵,他就耍無賴:“你們罵吧,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臭布袋。我算過卦,先生說我這輩子是怕老婆的命。”


    人對脾氣狗對毛,流逛蛋結交流逛蛋。侯七專找些調皮學生燒香換帖,給先生搗蛋。有次寫周記,侯七故意胡亂寫:“昨天晚上,躺在床上,聽得樓上,叮叮當當,點燈一看,原來是老鼠在打仗。”學校裡搞課外活動,讓編些謎語。李五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句髒話,問侯七敢不敢交給先生。侯七說咋不敢!提筆抄寫一遍就交了上去。那四句是:“黑山林中一老翁,整日飛走在空中,雖說不是神仙位,神仙造死它造生。”末了還注上:“打一屌。”氣得先生大發脾氣,給他記了一過。


    書讀不進去,卻愛唱戲看戲。沒有道具,就弄些荊條纏上花布當馬鞭子。拿個牛籠嘴糊上紙,染上黑,綁兩塊鏟鍋刀樣兒的紙片,就做成了官帽。校內校外,胡唱八吼,一干人就說:“早晚也是下九流的坯子。發不粗,長不大。”


    那年夏天,崔蘭田的戲來永寧同樂臺唱。上學的時候侯七就拐到戲場看地形,夜黑裡好上樹騎牆頭。到戲場一看,場子中間卻栽了些木杆子,又綁些橫杆兒,戲場正心裡圍成了一個方格子,格子裡擺幾把太師椅。不像過去大地主祭祖看戲搭的神棚,又不像城裡人看戲坐的包廂。一問纔知道,原來是叫縣政府老爺們看戲坐的。他火了,日你媽,老百姓掏錢,叫你們這些狗日的坐正中,美死你們哩!上晚自習的時候,他就串通那些朋友,要去鬧事。下罷晚自習,他們就翻牆過去,繞胡同混進了戲場。每個人都帶一把小刀,別在腰間。先在人群裡擠,擠到中間就掏出刀子,把綁在橫杆上的繩子割斷,一下把杆子推倒,專門搗亂叫縣政府老爺們看不成戲。


    縣太爺看戲,警察局長王鵬舉親自帶著人維持秩序。發現有人搗亂,就是看不準哪一個,看見一個也擠不過來。沒法子,就讓警察局的黑狗們舉起手裡的棍子亂抽亂打。侯七他們抱成團,說擠都用勁擠,前邊一倒一大片。頓時,娃子叫爹,閨女喊娘,戲場亂成了一窩蜂。


    他們這一伙兒裡的大個子楊忠信,脾氣野,上去一把抓住黑狗手裡的棍子:“奶奶的,你打誰哩?”一用勁把棍子奪了過來。侯七看著把事鬧大了,高興極了,冷不防把杆長槍也奪過來踩在腳下。警察局長王鵬舉急了,往天上打了一槍,這算把戲場打炸了。人群一股子一股子往外竄。戲子們也在臺子上嚇得亂叫喊。


    槍一響,侯七怯了,看著不對,就吆喝著往外溜。黑狗擠過來抓他,他順手抓了一個老頭的帽子往頭上一扣,擠出了戲場。等逃回學校,纔知道就跑回來他一個人。娘的,把弟兄們扔了算什麼好漢!心裡一動,敲響了集合鐘,看著先生和學生們都竄了出來,他就大喊大叫:“警察局在戲場無理抓人,把楊忠信和李五抓走了!”其實,他也不知道楊忠信和李五是否被抓,隻因事急,就胡亂叫喊。


    那時候的學生最愛鬧事,一呼百應。侯七在前頭喝一聲:“有種的跟我來,去救學友呀!”後邊就跟了一大群。誰知道跑到半路就被截住了,楊忠信根本沒叫逮住。隻扭住了李五,也馬上放了。因為王鵬舉新近搞上了李五的姐姐,正打得火熱。姐姐一出頭求情,就放了人。並且,就因為這個特殊的原因,事後竟然也沒有追查。


    鬧了這麼一回,侯七算出了大風頭。都說他是英雄好漢,早晚要出人頭地。他也自命不凡,連王二爺貴姓也不知道了,對一群換帖拜把子弟兄胡吹亂擂:“天下就是這樣打出來的,你們隻要跟著我好好干,將來我發了跡,給你們都弄個省長縣長干干。”一群娃子也指天發誓,要跟著侯七闖天下。石心太還口口聲聲叫他萬歲爺。他也被捧得暈乎乎,覺得從此就要發跡了。哪料到過了兩個星期,學校裡忽然貼出布告,把他開除了。


    侯七背著書包和鋪蓋卷回到家裡,爹娘垂頭喪氣埋怨他不爭氣。他卻氣昂昂地說:“你們知道個啥?自古貴人多遭難。開除算什麼!書上恁些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充軍的充軍、發配的發配?實話給你們講,不光開除,我還想坐牢呢。受的磨難越大,將來當的官纔能越大。”


    不久,日本人來了。一干人跑老日進了南山。侯七把爹娘送到山上,回身就走。娘問他:“娃子,你還去哪兒?”侯七說:“你們別管我。如今是亂世之年,正好闖人物。等我發跡當了大官兒,好來接你們出去享榮華富貴。”


    娘死活拉住他的手不放:“侯七呀侯七,日本人殺人放火,全都是些黑心爛肝肺。槍子兒不長眼,你回去就沒命了。抗日叫別人去吧,啊?咱中國恁些人不缺你一個。”爹嘆口氣把娘的手掰開:“叫他去吧。我咋看他都像是天上的螃蟹下凡,就叫他去任意橫行吧。不能流芳百世,能遺臭萬年也不虧他來世上走這一遭。”


     



    日本鬼子侵占洛陽之後,向西進了伏牛山。麥黃梢兒時把大洋馬牽進了永寧縣城。日本人打的是太陽旗,永寧百姓就咒他們,洛陽落陽,鬼子天數已盡,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啦。


    國民黨官兵欺壓百姓倒還有勇有謀,見了鬼子卻像老鼠見貓,逃的逃了,散的散了,留下的便做了漢奸。原來的縣警察局長王鵬舉,搖身一變,換了頂帽子,又當了便衣隊長。拿著日本鬼子的屁股壯他的臉,伸長舌頭舔鬼子的屁股溝子。仗著鬼子的膽,把往日偷情的女人干脆接到隊部裡,明鋪夜蓋,禽獸不如。看著走狗耀武揚威,老百姓氣得頭發梢兒疼,罵得他八輩子祖宗在老墳裡亂蹦。王鵬舉的老爹知書達理,極要臉面,在街上讓一干人吐了一臉唾沫,丟人不下,回家去一根細麻繩引他上了奈何橋。


    但是,日本鬼子再厲害,永寧人豈是好欺侮的?早惱了山裡百姓。日你媽,中央軍還不敢欺我永寧,你他媽外國人還敢來俺永寧撒尿屙屎?欺天了!揍你個狗日的!大土匪頭子程守文豎起大旗,成立了抗日人民自衛軍。鬼子占洛河北,他就占洛河南,與鬼子勢不兩立。打了幾仗,卻也見勝見負,大長永寧人志氣。程守文就吆喝:“我想著日本人的腦袋是鐵打銅鑄的,刀槍不入。原來也他媽是人做的,割下來照樣當尿壺。”


    眼看著日本人像霜打的草,沒有幾天陽壽,王鵬舉有點後悔了,一天,他把李五叫來說:“隻想著叫你姐跟著我享福,誰知道前頭的路是黑的!我這輩子老是不順,靠山山崩,靠水水流,靠樹樹歪。趁早,抓幾個錢在手裡纔保險。我手裡有批貨想出手,你能不能找個人弄出去?”


    自從李五的姐姐當了王鵬舉的小老婆以後,李五總想靠姐夫的權勢謀點事干干。王鵬舉差點把他弄進漢奸隊,還是這女人擋住了。她對李五說:“兄弟你小,別亂撲騰,舍上姐姐一個人吧。萬一你一腳踩空,咱李家就沒指望了。”李五這纔沒有染指。如今姐夫找他談買賣,他當然有興趣。


    “姐夫,啥貨?槍還是土?”


    “不是槍也不是土。是啥貨,你姐對我有交代,不叫你知道。萬一我叫人打死了,你姐也有人照應。”


    李五想了想說:“姐夫不說,是向我。隻是這貨要哪號人纔能出手?”


     “潑皮膽大,心眼兒多的主兒。”


    “有了。”李五一拍大腿,“我有個同學叫侯七,閻王爺的鼻疙瘩他也敢摸。”


    當天晚上,侯七被李五拐進了便衣隊。進了王鵬舉內室,正遇上李五的姐姐。都是一個街的熟人,她忙讓煙讓茶,一會兒瞇眼笑笑就躲出去了。侯七心裡犯疑,別他媽叫我當漢奸,我可不干這賣屁股不要臉的勾當。


    “侯七,我聽人講,你這小伙子講義氣,好朋友。”


    聽到誇他講義氣,侯七眉飛色舞起來:“你這麼說,我也不吹。若論朋友行,誰不知道我侯七?”說罷他覺得有點空,想舉那次鬧戲場的事做活例,一想面前是王鵬舉,便卷了舌頭。


    王鵬舉像個耍猴兒的,敲著鑼叫侯七爬杆兒,說了一大堆奉承話,把侯七捧得上了天。末了纔遞給他幾頁紙,讓他過河去,到洛河南岸送給程守文,並補充說:“這可是一大堆活錢,拿回來咱們平分。”


    侯七覺得蹊蹺,展開一看,臉差點變了顏色。是啥?是情報。上頭寫著日本鬼子的數目,活動規律,便衣隊的編制,等等。


    “侯七,你大著膽要價。這貨,要多少,程守文出多少。是弄家兒,他連價都不還。”


    “……”


    看著侯七一聲不語,王鵬舉冷冷笑幾聲。侯七忽然醒過來,這種事一旦說破,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干不干身後都有槍口盯著後腦殼。干!娘的,干成了是一堆活錢,干不成敗露出去也落個抗日英雄的名聲。


    第二天,侯七大搖大擺出了永寧縣城。他雖然潑皮,並不粗心。離家走時專門穿了身髒衣裳,過河時又對船家叫苦連天付不起船錢,隻留下兩個蒸馍。不是他坑人,隻怕露出身份,讓洛河上的刀客劫了他。連程守文的面都沒見,就叫人害了性命,那就太虧了。


    程守文的司令部扎在範村。過洛河後要走二十來裡路纔能到達。侯七一路走一路盤算,見了程守文不要慌,應該一份一份往外拿,不能一下全亮出來。亮貨之前,要先講好價錢,撩起衣襟把指頭捏清楚。如果程守文大方,主要情報還的價錢大,就應該把次要的情報白送給他。像賣紅藷的一樣,買了大的,添個小的。如果程守文一個錢兒不給咋辦?日他媽,就是一個錢兒不給有什麼要緊?白送給程守文也算我一份見面禮。反正是中國人打日本人,給他媽漢奸王鵬舉講什麼朋友不朋友!程守文要看我能干,說不定還封我個官兒呢。


    過去洛河第一個村莊是陳宋。坡上的莊稼地裡,收麥後已經開犁,一干人都在種秋。有的穿著小汗褂兒,有的光著黑脊梁,汗珠子在脊背上流著。這年頭老百姓還能這麼消停種地,真不容易。侯七走得熱了,把褂子脫下在手裡晃著,忍不住唱開了路戲兒:


    “下朝來一邊走一邊長嘆,想起了朝中事愁鎖眉間,宋王爺……”


    “宋王爺”剛剛唱出口,正把嗓門往上調,從上崖地跳下幾個人,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眼,三兩下把他綁了個“老漢看瓜”。


    “松開松開,你們喫豹子膽了,敢把老爺我綁住?”侯七想著可能是綁票子的,就先用大話唬。


    “你是誰的人?”


    “誰的人?我是程守文的人。”


    “胡扯淡。”侯七屁股上挨了一腳,“我們纔是程司令的人。”


    知道不是綁票子的,侯七這纔放了心,不再怕刀客弄死。他就又胡扯八道:“程司令想得怪周到,怕我摸不著,還派人來接我。”說得一丈深一丈淺的。


    一個人就又問他:“聽口氣還不小哩,你和程司令啥關繫?”


    侯七哈哈大笑:“啥關繫?說出來嚇死你們。走吧,見了程司令你們就知道了。”


    幾人聽了,也不明真假,便給他松了繩子,隻抓住繩頭牽著,一直走進了範村街。


    進了程守文的司令部,纔解開侯七身上的繩子,揭去了頭上蒙的黑布。侯七揉揉眼一看,見是上房。圓圈站著好幾個人,手裡不是提槍就是掂刀子,對著他侯七。一看這架勢,侯七心裡先怯了幾分,為撐起門面,壯著膽子先笑了幾聲。因為土匪都不喜歡膽小的人。笑了之後,侯七纔說:“這是咋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咱都是永寧老鄉,弄這多外氣吧。”


    “媽的,這麼毛嫩的娃娃,膽子還怪正。”


    循著話聲找去,侯七看見一個老頭躺在床上吸大煙。


    他猜這就是程守文了。等他坐起來一瞧,長得恁難看:腦袋大得像尿罐兒,嘴咧得像茅缸沿兒,鼻子像個钁頭栽兒,眼球兒像倆玻璃蛋兒。


    “收了吧。”程守文命令護兵們,“一個公雞娃兒,擱不住動刀弄槍的。”


    接著是審問。侯七哪裡還敢提要錢的話,胡謅一通,說他早就想來投奔程司令,隻恨沒有進見禮,就設下妙計拐了王鵬舉,弄來絕密軍事情報獻給程司令。說到這裡,脫下臭鞋,從鞋底兒取出來遞給程守文。程守文一頁頁看著,先坐著,然後站起來,看完之後一腳蹬翻了八仙桌:


    “好!侯七,我日你祖奶奶了。看不出,你這娃子年紀輕輕還是個干家兒!”


    當下就封侯七為洛南抗日工作隊隊長。


    在範村住了五天。第六天頭上,程守文就要把侯七派回洛河北岸,讓他專門在永寧縣城活動。


    “程司令,你要想殺我就在咱河南吧,瞎好我也死在咱們人手下,可別讓我回河北去了,啊?”侯七說。


    “你這是啥話?”


    侯七哭喪著臉說:“你讓我回洛河北去,這不活活把我往死窩裡送嗎?我咋見王鵬舉呢?反正都是不能活,你要發聲令,我上弔死了拉倒,也落個囫圇尸首。”


    “哈哈哈哈!”程守文放聲大笑,“你這娃娃,叫你回河北去工作,我老程自有讓你回去的辦法。你回去見王鵬舉,發展他成為你的工作隊員,他不就也抗日了嗎?抗戰勝利了,你我作證,他王鵬舉就沒一點事。給他一條退路,比給他一把金條都強!”


    侯七這纔明白,人是人,鱉是鱉,喇叭是銅鍋是鐵,程守文是個大干家。


    從此,侯七就作為程守文的抗日工作隊長活躍在洛河兩岸。在洛河北永寧縣城,明裡是王鵬舉的朋友,暗裡是王鵬舉的上司,漢奸隊保護他,日本鬼子不找他。在永寧縣城,他侯七也成了人物,城西放個屁,城東震耳朵。過了幾天,把父母也從山裡接出來。雖說不上享榮華富貴,細米白面卻有得喫。在河南岸,他是抗日工作隊長,百姓們尊敬他。土匪毛兒們也不找他的事,還叫他侯隊長。喫香的,喝辣的,穿光的。高興起來胡唱亂吆喝,心煩了嘴一咧,眼一瞪,塑起一尊兇神。日子過得倒也快活。沒多久在趙村的土橋兒又找了個媳婦,日月就像小磨油拌蜂蜜又香又甜了。


    他媳婦叫石榴。石家在土橋兒是大戶人家。石榴是侯七的同學石心太的本家妹妹。那天在趙村趕集踫見石心太賣豆腐湯,喫豆腐喫出了這門親事。石心太見侯七別著手槍的神氣樣兒,就想巴結他,情願出頭保媒。開始,石家人還不太情願,嫌侯家在城東關是小門小戶。後來石榴她爹深明大義,一句話定了乾坤:“別的不圖,就圖這娃子抗日保家衛國上頭。”


    土橋兒村不大,自古以來卻出好看的女子。也算風水所致,發女不發男。這石榴長得更是漂亮,頭發黑丁丁,眉毛彎噌噌,臉蛋白得像雞蛋清兒。看見侯七,頭一低,臉一紅,兩邊還有兩個酒坑兒。侯七早出晚歸,石榴端喫端喝,雖不算舉案齊眉,卻也知熱知冷。侯七心裡美得如熨鬥熨扇子扇,覺得如此逍遙自在,過這一輩子也不枉活了。


    日月像樹葉一樣稠,一片片落下。抗戰終於勝利,日本人宣布投降。侯七在永寧縣城,一看這架勢,覺得好時機終於來到了,把抗日工作隊的旗號公開打出來,弄了個大招牌往便衣隊的門外一掛,和王鵬舉、李五等人便接收抗戰勝利的物資。鬼子和漢奸如喪家之犬,也急著把槍交出去,沒幾天光景,侯七就收繳了幾百條槍。


    抗戰勝利了,程守文要從洛河南到洛河北來。為擺威風,派人來找侯七,命令他組織軍樂隊,聯合全城百姓夾道歡迎。王鵬舉卻勸侯七另起鍋灶兒:“侯隊長,如今咱人有人,槍有槍,何不重立山頭拉一杆隊伍,老拱在程守文衣襟下邊受氣干啥?咱把招兵旗打起來,成立一個團,你就是侯團長。”


    撲騰來撲騰去為了啥?如今放著個團長豈有不干之理?侯七當下就拍板定案,成立了永寧保安團,自任團長。封王鵬舉當了副團長。當夜把新招牌掛出去。第二天,這個由便衣隊變成工作隊的地方,又變成了保安團司令部。


    幾天工夫,侯七的保安團就弄來百十號人,由王鵬舉發槍編隊,在縣立中學球場操練起來。侯七一邊給程守文寫信言明另起新軍之意,一邊把石榴也搬到了司令部,並且交代石榴:“今後見人不要恁和氣。男人面軟一世窮,女人面軟褲帶松。要板臉發脾氣,像個團長太太的樣兒。”


    侯七隻想著這一下闖開,沿著團長、旅長、師長一直往上混,就可以打天璋了。哪料想狗咬豬尿脬空歡喜一場。程守文借進城祝賀兩廂言好為名,把他請去喫酒,在酒場把侯七又綁住了。


    “侯七你聽著!”程守文背著手,圍著酒桌轉來轉去,“你來喫酒剛走,我已打發人把王鵬舉打死了。李五攙著他姐姐那婊子滾了回去。本來想把你也取了,念起你娃子跟我一場,先存你一條小命在我手心裡捏著。嘿嘿,娃娃,你毛嫩哩。”


    他忽然手拍酒案大喝一聲:“侯團長,爬著出去吧!”


    侯七逃出門去,早沒有了團長的威風,打天璋的好夢也碎了。保安團司令部被砸,石榴也早逃回老城東關,侯七無路可走,也隻好順著城牆根兒回到了東關。敲開自家柴門,擠了進去。全家人見他能囫圇回來,也都長出了一口氣。


    “算了,別再胡鬧了,還是安心做莊稼吧。”媽勸他。


    “你就是提籃要飯,我也拄根打狗棍跟著你。”石榴也淚漣漣地勸他,“我不怕受苦受累,老怕你出事。”


    爹也說:“好出門不如賴在家,把心收回來吧。”


    家裡人說啥話,侯七都不吭聲,末了忽然叫起來:“你們都是活幾十的人,說那話沒有處擱。氣可鼓不可洩,勝敗乃兵家常事,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懂?!”


    當晚收拾行李,要下洛陽,準備到外邊大世界闖蕩去。程守文放屁咬牙屙屎瞪眼,心太狠毒,永寧已非久留之地了。


    全家人送他到洛河灘。侯七說:“都別恁灰心,永寧這小洗臉盆裡翻騰不開,我到外邊大江大海裡準能干出名堂。”


    石榴早哭出了聲。爹娘也囑咐他出門在外要自己照應自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但,那麼好一個團長叫程守文開銷了,這口氣怎能咽下?侯七到宜陽就給程守文打回一信:“老子三不回家——干不大不回家,不殺你不回家,不死不回家!”


     



    從永寧出發到洛陽去,沿途要經過宜陽縣,全程也就二百來裡路光景。坐汽車也就幾個小時。舊時不通車,侯七整整跑了三天,把鞋底子磨了倆窟窿,纔到達洛陽。住進店裡,脫下臭襪子一看,腳上都打了泡,用熱水洗洗,鑽心地疼。


    洛陽是九朝古都,歷史名城。不管咋說,侯七從伏牛山裡來到這花花世界,頓時便感到新鮮。再想想程守文等,又算得了什麼呢?媽的,自己竟然跟那等山裡大王一般見識,太失自己的身份了。


    侯七出門時,身上自然帶著不少盤纏,初到洛陽,啥都看著新鮮,當然先逛逛,飽飽眼福。看了公園裡的猴子,又去看龍門的石佛。人都說能抱住佛爺腿的人有福,將來要有大造化,侯七居然抱住了,心花怒放。到白馬寺遊玩一回,還卜了一卦,也十分吉利。於是,侯七的情緒又好起來了,那讓程守文綁了一繩的倒霉氣一掃而光,就又躊躇滿志了。


    一日行至洛陽東關,看見一幢門樓,石碑上刻著“孔子入周問禮至此”,就想入非非。老孔都來洛陽問過禮,可見這洛陽真是個闖人物的地方。心血來潮,撿了一塊瓦片,就在碑樓旁邊添上一行小字:侯七入洛到此一遊。走多遠又想起來,拐回去添上了年月日。他知道這等事馬虎不得,一旦將來功成名就,發跡坐了天下,這便能成為聖人古跡被後世人傳為佳話的。


    逛了些日子,那種初到城市的新鮮感漸漸地淡了。盤纏拿的不少,怎奈洛陽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有出路沒進路,一點點花完。店家把他請出了門外。侯七又惱起這城裡人來。他媽的,洛陽人就知道和錢睡覺,一點也不講朋友,不給錢竟然不叫喫住。連喝口涼水也要付賬,太不像話了。怎比我永寧山裡人呢?在永寧,特別在山裡,認得不認得,隻要張開口,都要打發你喫頓飯的。放黑了還給你找個草屋困覺。然而洛陽沒有草屋。洛陽不如永寧呀。


    沒得飯喫,又沒有草屋困覺,侯七隻好在街頭流浪。他常在戲院門前溜達,戲快唱完時就連忙站在門口,在人群中找熟人,希望能見到同學和老鄉,搞碗飯喫。說來也巧,一次他正伸著脖子張望,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楊忠信。


    “哎呀,真是忠信!”


    “侯七,你啥會兒來洛陽了?”


    “我來天數多了。”


    “住在哪兒?”


    “東關。”


    “站這兒干啥?”


    侯七就趁坡騎驢撒起謊來:“站在這兒干啥?還不是等你。夜裡見個老鄉,說你要來。我知你好看戲,就來這兒等著。”


    老同學見面,分外親熱。楊忠信拉著他就走,上館子先喫了面。喫著面,侯七又說假話:“帶了些盤纏讓人給偷走了。媽的,真他媽一分錢逼死英雄漢。”楊忠信一聽就信了,說那不要緊,帶著他就往南關去。


    楊忠信是峪街人。永寧出產竹子,最大的竹園在峪街。楊忠信畢業回家沒得干,就掂起了竹刀。後來又跟著別人放筏,順著洛河漂流到洛陽來賣。每次來都住南關。侯七隨楊忠信到南關歇下,永寧人老鄉味長,都來看望他。不少人還知道他當過團長,更是另眼相看。有的掏給他幾個零錢,有人給他勻些干糧。老鄉們都把捆貨的竹繩解下來送給侯七,讓他上街變賣成錢。因為竹繩搭衣服晾床單不鏽不髒,干淨得很,在洛陽賣得很快。侯七每回背一盤,拿到市場總能出手,多少也弄了些零花錢。


    但總不能靠人救濟過活呀,這樣混著像個叫花子,如果傳回永寧,豈不叫程守文之流恥笑?


    這天,侯七又在街上遊蕩,忽然看見牆上貼一張告示:新生警備旅第二團招兵。他覺得機會來了,到南關別了楊忠信,就去報名應招。


    新生警備旅第二團在李家樓駐扎,位於洛陽東南郊區。報名時人家問他干過些啥,侯七就說當過永寧縣保安團團長。這句話作用不小,馬上就把他收下了。換了軍裝出來一看,隻見楊忠信也攆來了。侯七問他:“你來弄啥?”楊忠信笑笑說:“放筏總不是正經營生,也出來闖闖吧。”侯七自然高興,兩個老鄉在一塊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他引著楊忠信前去報名,走了沒幾步,心裡一動,把楊忠信拉到旁邊說:“忠信,我對人家說我當過團長。你報名時也說是侯團長,那樣就證死了。”“我說干過啥?”“你就說你跟著我當過連長。出門在外心眼兒不能太實,該吹就要吹。”


    一個吹笛,一個捏眼兒,楊忠信報名時就口口聲聲說跟著侯團長來的。沒過幾天,就給侯七放了個排長。


    這個部隊是雜牌軍隊。有三多:兵比槍多;官比兵多;當兵的都是大肚子漢,喫得多。整天不訓練,也不打仗,光混。士兵不消說了,侯七這堂堂排長每月到頭連餉也領不到手。上司總說餉快來了,快了快了,等了半年還是快了快了。楊忠信幾次勸侯七:“老侯,在這兒能混出啥名堂?咱還是跑吧。”侯七也想跑,他啥都舍得丟下,卻舍不得丟了排長。總是安慰楊忠信:“心不敢太活,先穩住窩兒。過了初一還有十五,三年總等它一個閏月。不能野雞占荒坡,隻占不顧臥。”


    那年月內戰頗緊。不久,國民黨六十六師在山東梁山被共產黨的軍隊打垮了,從前線撤下來急於補充。要補充就要先建立軍官隊,有了官,兵就好辦。一聲令下,把新生警備旅第二團喫掉了,並挑選一批人到軍官隊訓練,侯七和楊忠信都入選了。侯七高興壞了,在火車上對楊忠信說:“看看,我的話應驗了吧?咱倆要跑了,隻怕一輩子你也坐不上這火車。”楊忠信也說:“你總是比我看得遠。我算真服你了。”侯七得意起來:“那當然了。大丈夫去干事不能像程守文那山大王鼠目寸光,他程守文算老幾?他恁能,他坐過火車嗎?隻怕他這一輩子也坐不上。騎他的小螞蚱驢兒吧。”


    六十六師軍官隊在鄭州十八裡河留守處集訓。侯七他們一到地點,就被剃了光頭。侯七摸著自己的光頭很是自豪,還是這軍官隊正規呀,一來就剃光頭。在新生警備旅第二團恁長時間,也沒叫剃過光頭。


    軍官隊共三百來人,由好幾部分人組成:原六十六師垮下的將校軍官,軍校畢業來的學生,剩下的就是侯七他們這些從各雜牌軍裡挑選出來的苗子。訓練以後,要由這些軍官重建六十六師。不管將來官職大小,在軍官隊訓練期間一律平等,彼此都算是同窗學友。但打過仗的兵油子啥都不怕,在留守處看戲不拿錢,喫瓜果不付錢,喫不好飯就打罵伙夫。新來的師長一看軍官隊這個樣子,二話沒說,拉起隊伍就走。一下子又過黃河,弄到淇縣,在一個教會醫院裡住下來,一聲令下,開始士兵化訓練。


    侯七自然不知道什麼叫士兵化訓練,覺得挺好奇。一開始訓練,軍官隊完全脫去軍官服,換成了士兵衣裳。軍紀森嚴。上早操時候,號聲一落,五分鐘內要趕到操場。遲到的就跪在操場邊,等早操完了纔能起身。哪個稍有不慎,教官便拳打腳踢。喫飯時故意不讓進飯廳,專在操場挖坑立灶,野地裡就餐。大風吹過來,把些樹葉灰塵都吹在鍋裡。有人叫髒,教官卻順手抓起一把沙土扔進鍋裡,喝問:“髒不髒?”同學們馬上立正回答:“不髒!”


    初來乍到,侯七沒經過這種訓練,就請教老同學:“日他媽,咱們將來都是軍官,如今咋拿咱們不當人待?”老同學就對他說:“這叫訓練性格。你沒聽人說過嗎?軍官怕啥?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怕,死不怕,軍官最怕士兵化。”


    入伏以後,天像下火,地像蒸籠。正中午還要搞日光浴。卸去帽子,脫去衣裳,隻留一條褲衩子。口令一下,列隊立正,聽教官訓話十五分鐘。天太熱了,侯七隻覺一陣頭暈眼黑便倒在地上。醒來後,侯七摸著自己的光頭嘆息不止,娘的,剃得太光了,日頭爺一下照透了天靈蓋,多少留幾根毛那該有多好呀。


    人這一輩子,誰也不知道交啥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侯七一心想當軍官,誰知道由於軍訓結業時開聯歡晚會,他想出風頭,學了幾聲狗咬,唱了兩段曲子戲,卻被師部話劇團導演看中了。結業後分配下來,別人都是團長營長連長排長,連楊忠信也弄了個一八五旅軍需,他侯七卻分在了師部話劇團當了少尉演員。軍令如山,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隻好去報到。白白剃了回光頭,枉搞他媽那巴子的日光浴。


    那時候中央軍各師大都養劇團。有的養京戲,有的養梆子,有的養越調,有的養話劇。六十六師的話劇團演員大都在南方招來的,隻從部隊內部挑選了一小部分,作為補充。侯七就算是補充的了。話劇團有不少女演員,時間不長,被軍官們看中,就做了太太。做太太後,除了和軍官困覺暖被窩,仍然演戲。所以,話劇團的演員們官銜雖然不高,但走到哪兒都很喫得開。


    侯七生就是個演戲的料兒,演啥像啥,深得導演的歡心,平時無事就跟著美工學布景,閑來打麻將跳舞,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自在。特別是跳舞,摟著那穿旗袍兒的官太太在樂曲裡旋轉,三兩個曲子下來,啥都扔在腦後了,就好像進入了夢境一般。


    軍官太太們還有個毛病,愛找小伙子們玩耍。嫁人不大由她們的意,誰的官大,說一聲看中了,哪個就倒了霉。差不多全是軍官老,太太小,太太們大都是演員,風流放蕩,回家給人家當姨太太不滿足,出得門來就自己千方百計尋開心,勾引小伙子偷情取樂。話劇團的男演員們也膽大,心野,點子多,不少人都有相好的情人。時間不長,侯七也勾上了一個。


    侯七的情人叫胡月萍,是一八五旅旅長的第四房太太。旅長五十二了,胡月萍纔二十三。老夫少妻,自然不太諧和。先和侯七跳舞,就飛眉走眼兒,後來他們跳貼面舞,左貼一下,右貼一下,左右換臉時,就順著送個吻。表面上看不出來,好像隻是踫了一下,但對方什麼都感覺到了。三兩次挑逗,侯七心裡著了火。一天排戲,胡月萍借口戲生,讓侯七和她兩個單獨在房裡做戲配合。門一插上,胡月萍就往侯七的懷裡撲。朝侯七懷裡一躺,就閉上眼睛,渾身散了架子一樣軟綿綿的。又伸手勾住侯七的脖子,任侯七吻她。


    從此,侯七就和胡月萍好上了。為了討胡月萍的歡心,侯七錢少,常去找一八五旅的軍需楊忠信,千方百計買些禮物送給胡月萍。兩個人打得越來越火熱,胡月萍每次都把侯七逗得神魂顛倒。雖然侯七也是有婦之夫,兩廂比較,石榴賢惠溫柔,而胡月萍風騷多情,一個土,一個洋,不一樣呀。他媽的,侯七想,人生在世有樂就樂,反正死了都是個鬼。


    且說楊忠信當軍需,管著些物資,手頭自然要比侯七活泛,特別是部隊調到商丘以後,供應的是小麥,可是部隊裡有好多南方人,就要把小麥兌換成大米。小麥和大米價錢不一樣,楊忠信在兌換之中伸手貪污了不少錢財。自己留大頭,把些小頭常送給侯七零用。


    一個晚上,侯七正在打麻將,有人把他叫出去,說楊忠信貪污的事已經敗露,押在軍法處,馬上就要解往看守所了。侯七著了急。一來是老鄉同學,交情極深;二來他花了楊忠信的錢,楊忠信也多少知道點他和胡月萍的關繫,萬一說出來,那可是要命的事。不管哪一頭,豈有不救之理?侯七就對來人說:“你想法兒給楊軍需送個信兒,叫他別慌,有我侯七在,他就沒事。”


    話放出去了,不能空放。怎麼救人呢?侯七就去找胡月萍商量。胡月萍想了想說:“小侯,你別慌,怕啥子呀?犯案的人都押在商丘地方看守所,往那兒一押軍法處就再不管了。可軍法處能把人提出來。咱到軍法處弄張公函把楊軍需提出來,等部隊一調防,啥事情都沒有了。”


    侯七一聽這樣,就叫道:“這個好辦,軍法處處長是我軍官隊的同學,我去他那兒要一張就得了。”說罷就要走,被胡月萍拉住:“冒失鬼兒呀,那可要不得的,隻能偷。懂不懂呀?”


    為了救楊忠信,侯七到軍法處找到處長閑玩。老同學見面,自然先要親熱寒暄一番。談話間侯七把東西看在眼裡,趁著處長去小解,偷著就撕了一張。回來以後,在上邊添上文字:“商丘地方看守所:現將我軍在押貪污犯楊忠信,調回軍法處另處。”


    去看守所調人,隻有特務營的兵纔能行。胡月萍又給他出主意,借著給旅長家裡做家務,調出來了兩個特務兵。先給兩個人都擩了些小費,封住了他們的嘴。然後胡月萍作為太太也露了下臉,兩個特務兵就掂出了輕重。他們對侯七說:“長官放心,我們都懂。”


    提出來之後,楊忠信拉住侯七的手就哭:“侯大哥,啥主貴?啥也沒有咱朋友義重如山。你待我真是恩同父母,來世再生,我也報答不盡。”直說得侯七心裡也熱乎乎、酸楚楚。侯七說:“忠信,別人不了解你七哥,你兄弟還不知道底兒?我這人為朋友兩肋插刀,這是一天兩天了?”


    兩個人敘罷話,楊忠信已不能再返部隊,侯七就傾其身上存銀,打發他逃往他處求生問路去了。


    …………


    鄉村情感


     



    我是鄉下放進城裡來的一隻風箏,飄來飄去已經二十年,線繩兒還繫在老家的房梁上。在城裡由於夾緊著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紅藷屁還沒有放干淨。臉上貼一種紙花般的假笑,也學會對別人說你好和謝謝,但是總覺得骨子裡還是個鄉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腳時,總盼望有人能發現,證明我已經刷過牙和洗過腳。


    城裡的街道很寬,總覺得這是別人的路,沒有自己下腳的地方。往前走時感覺不到在走,總覺得是擠。好不容易擠過去,還要再擠回來。日月就這麼重復著,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機裡來回攪。隻有風低低地吹過來時,纔能追著風吻到那遙遠的山坡和親密的鄉村,還有那溫暖的黃土泥屋。


    我常常有一種感覺,總會有那麼一天,城裡人把我看夠玩夠了,就會把我趕出去。那時候我就回到鄉下去,肩起犁拐掂起鞭子,打著牛屁股,去翻起父親們翻過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籃雞蛋到街裡去換回鹽和火柴。養一棵桐樹,將來給自己打棺材。可惜麥生伯害癌癥死了,不然就可以跟著他學木匠,打棺材時不用請人。


    不知為什麼,當初爹和麥生伯在城裡放著官不做,又沒有犯錯誤,卻跑回山裡當莊稼人。有時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裡,我對這個世界,就會是另一種感覺。我問過多次,他們都不說,好像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和別人不發生關繫。時間長了,使你覺得他們就沒有過去,隻有眼前的日月。


    麥生伯姓鄭,住鄭家疙瘩,離我們張家灣不遠,中間隔一道坡,流一條河。山坡上的樹被人們一代又一代砍淨了,露著肉的荒坡上隻盤著些曲曲彎彎的小道,像黃牛身上纏繞著的鞭痕。小河從深山裡流出來,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搖搖擺擺流進前邊的洛河;進黃河,奔大海,像人來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樣曲折和坎坷。


    雖然不一個村,麥生伯常來,爹也常去,經常坐在一塊兒拉家常排閑話。說說莊稼,也說說家裡養的牛和豬。有時高興,爹從牆上取下大弦,扯著長長的弓,搖頭晃腦使勁地鋸,麥生伯就伸長脖子吼叫起來。麥生伯的脖子長,唱起來又滾出幾條很粗的筋,使我覺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時候心煩,他們一聲不吭,隻對著抽旱煙。歲月在他們煙鍋裡一點點燃燒為灰燼,然後舉起來往鞋底一磕,就什麼都沒有了。


    和成的面像石頭蛋,


    放在面板上按幾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線。


    下到鍋裡團團轉,


    舀到碗裡是蓮花瓣兒。


    生蔥,爛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幾撮芝麻葉兒,


    這就是咱山裡人的面條飯。


    在他們所有的唱段裡,我喜歡這段“面條飯”。如果去說,這段唱裡什麼道理都沒有;如果去聽,這段唱裡則好像什麼意思都有。那扯開的腔裡展開著莊稼人走過的長長的路,那曲曲彎彎的弦聲裡訴說敘述著山裡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說不明白是生活進入了音樂,還是音樂飄進了生活。


    他們唱,我跟著學,總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時候常怪自己嗓子細,不明白是由於心裡還沒有悲涼的苦楚。


    除了聽他們唱戲,還喜歡麥生伯帶我上野地裡玩。我們走進墳地,把狼從墳地趕出來,看著狼大搖大擺從我們面前走過去,我就對著狼吆喝:


    日頭落,


    狼下坡,


    逮住小子當蒸馍,


    逮住閨女當湯喝。


    手裡還提著麥生伯給我做的木頭手槍。有麥生伯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隻是奇怪,既然有人,為什麼還要有狼呢?那時候還不知道怕人,隻知道怕狼。


    麥生伯指著狼對我說不要怕,狼有喫人的心,沒有喫人的膽;豹有喫人的膽,沒有喫人的心。我問麥生伯,狼為什麼想喫人又不敢,豹子為什麼敢喫人又不想。麥生伯笑笑說,這些道理等你長大了纔能明白。其實到如今我也不明白,隻是不去追問這些話罷了。


    孩子們不明白的事情還少,總想追問;大人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問了。不去追問,把一些話放在心裡埋起來,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區別了。


     



    麥生伯發現自己害了癌癥是那年秋後。麥生伯喫飯老往外吐,爹心裡邪,害怕出事,就逼著他上縣醫院檢查。這之前麥生伯的兒子小龍已經和我妹妹秀春訂了婚,兩家人親上加親,像一家人一樣。起初麥生伯還高低不去,爹發了脾氣,纔逼著他上了車。


    在縣醫院做胃鏡檢查時,爹在外邊等。爹後來說麥生伯一進那黑屋裡,他忽然兩腿發軟,渾身出汗,就知道這病不會有好結果。因為在我爺爺奶奶死前,爹都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一下就雙腿發軟心驚肉跳,滿臉出冷汗。爹解釋不了這感覺的道理,隻是有這種感覺。


    麥生伯走進那黑屋裡,什麼也看不見,定睛一會兒,纔穩住了神。先喝下那白糊糊藥,等了一會兒,纔脫去衣裳給檢查。檢查完了後又到幾個診室去折騰。折騰完了,趕他出來,爹臉上的冷汗還沒有落下去。


    醫生把門打開一條窄窄的縫,叫:“誰是鄭麥生的家屬?”


    爹站起來說:“我。”


    醫生說:“進來吧。”


    爹先擠進了那門縫,麥生伯也要跟進去,被醫生謝絕了。醫生順手踫上門,那門板差點踫上麥生伯的額頭。


    醫生看著爹的打扮,在裡邊又顯得很嚴肅很鄭重地問:“你叫啥?”


    “我叫張樹聲。”


    “你和鄭麥生啥關繫?”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你姓張,他姓鄭,怎麼是兄弟?”


    “大夫有啥你盡量說,我們和親兄弟一樣,我能當住他的家。”


    “唉,”醫生說,“根據目前情況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準備後事吧。”


    爹接過那幾張檢查單,像接過一塊磚頭那麼沉重,久久說不出話來。


    醫生又勸他:“別難過,不要告訴病人,會影響病人情緒。”


    爹點點頭,又把那幾張寫有檢查結果的單子放回桌子上。他沒有勇氣把這些單子帶回家。但是奇怪,渾身的汗落了,心裡冰涼冰涼,他知道麥生伯走到了路盡頭。


    不過,爹一輩子經歷的事太多,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並不一定有好報,老天爺並不公平;既然認定是癌,也就冷靜下來。在黑屋裡待了一會兒,出門時已經是滿臉笑容。他拉住麥生伯的手就走,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走出醫院就輕松地說說笑笑起來。


    “他媽的,真是虛驚一場。”爹哈哈笑著說,“我怕是癌,原來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日他媽我想著就是消化不良。”麥生伯也笑了,“人喫五谷雜糧,還能不出點毛病?”


    他們兩個說著,走到縣城大街上。看著大街上車水馬龍,爹忽然覺得心裡難受。麥生伯是條硬漢子,瞞著他,太看不起他。再說,能瞞到啥時候?總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說明了,又不忍心。於是,就站下來,看著麥生伯的臉,心裡沒了主意。


    “你看著我干啥?不認得?”


    “唉,麥生哥,我看他媽的給你實說了吧,反正你這老家伙啥都能看得開。咱這病剛纔大夫說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是啥?”


    “是癌。”


    “狗日的你這老家伙還想瞞我,大夫叫你進去我就看出來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咋?你在門外偷聽了?”


    “那還用說!”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爹然後滿不在乎地說:“癌也沒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牆頭偷人家大閨女小媳婦,害病不丟人。”


    “有啥了不起?”麥生伯也笑著說,“這病別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這病害那病,都是死。”


    “反正不能長生不老。”


    “不是是啥!”


    “打土匪時死了那麼多弟兄,還不都是二三十歲?叫我說,麥生哥,咱又活了這幾十年,已經是便宜了。”


    “不是是啥!”


    爹突然心裡一熱:“咋弄,去哪兒?”


    麥生伯說:“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爹說:“上酒館,喝一杯!”


    麥生伯一拍大腿樂了:“他奶奶的,喝一杯!”


    兩人進了酒館,要了四盤菜一瓶白酒,喝了個痛快……


    從縣裡回來,麥生伯一個月後就躺倒了,一躺倒,再沒有起來。一個人的命就像樹葉那麼輕,風一吹霜一打,說黃就黃,說卷就卷,說落就落了。


    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


    隻有風低低地吹過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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