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

卡奴亞羅就是金子，當地的土語。

那個地方，無限遙遠的卡奴亞羅山區，很容易使我想起傳說中的巴西高原，山上的十六個村子中，大部分人分屬五種少數民族，那些人精干敏捷，個子矮小，皮膚黑，眼睛發亮，打扮得像一群群花哨的豹子，豹子身上的銅錢形花斑，反射出金子的光輝。

我母親在中學教地理，巴西高原的事她說過。不過，她沒有告訴我中國雲南的卡奴亞羅山區，她閉口不談的地方，我熟悉。早年不熟悉，後來深入其中，去過若干次，脫過幾層皮，結下了生死契約。

我在卡奴亞羅山掘土挖坑，刨開堅硬的礦岩和潮濕的污泥，見識了埋在地下的漫長淘金史，喫驚地發現我的身體掩藏在泥土中，已經融化並生根發芽。我還在礦岩深處找到其他殘缺不全的身體，他們是金販子老王、村民老神仙和他的妻子芭蕉花、小神仙一家和黑道人物石頭，以及大片安詳沉睡，呼吸平穩的卡奴亞羅山區村民。

他們也已經靈魂出竅，改頭換面，變成層層疊疊的花朵，在幽閉的黑暗中爭奇鬥艷地燦爛開放，吐露出馥郁芬芳。

時間很早了，早得接近前世。那年我去卡奴亞羅山，隻有三百塊錢。老王告訴我，在卡奴亞羅山區，一克黃金賣二十塊錢，黃金帶上昆明賣八十塊，賣到廣州武漢或北京，可以賺更多。他的話令我振奮，躍躍欲試地生出野心。

野心不是說我要拋棄正途，踏上私販黃金的風雨飄搖之路。一九八七年，熱情蒙蔽所有人的眼睛，沒有人想賺錢，也不會賺錢，想發財的人隻有老王。他是一條喪家犬，沒有工作，沒有老婆和孩子，在監獄服刑幾年，出獄後流落各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後來往返卡奴亞羅山區，從當地村民手中收購黃金。

倒賣黃金犯法，老王照樣干，總有人不守規矩，鋌而走險。警察滿城忙碌，小偷照樣作案，殺人事件從未絕跡。根據老王的描述，我知道卡奴亞羅山區無人所知，去那裡買幾克黃金輕而易舉，學幾招有益無害。

時光的花朵敗落，初出發的日子我卻不會忘記。那年四月中旬，風高物燥，疾風千裡，我和金販子老王離開昆明城，翻山越嶺地走了五天。我們白天坐車，晚上在經常停電的破敗小旅館留宿，東張西望，走走停停，穿過散落在群山之間的十二座簡陋縣城和上百個荒涼的村子，迎著雲南雪亮刺目的陽光，搭乘破舊的長途班車，換乘更破舊的手扶拖拉機，坐在堆滿車廂的干柴上，雙手抓緊生鏽的鐵欄，猛烈地顛來簸去，目送著車身後的淺褐色煙塵逐漸消散，來到卡奴亞羅山上一個隻有半條街的小鎮。

我滿心好奇，二十五歲，大學畢業兩年，在城裡坐辦公室，每天抄抄寫寫，喝茶看報紙。跟隨老王前往卡奴亞羅山區之前，我去醫院找熟人，編造出頭暈耳鳴大腦有毛病的理由，開了半個月病假。

半個月是醫生能開出的長假期了，我不是次作假，卻是在區政府機關工作兩年來次編造彌天大謊，享受半個月假期，成功逃離崗位並遠走他鄉。我的完美計劃是，到卡奴亞羅山區買了黃金就走，摸清路子，以後再說。

路越走越長，山越來越大，風越刮越猛，喫住行的艱難匪夷所思。持續五天的長途跋涉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反復計算時間，也無法擺脫天高地遠之苦。我就是變成閃電，也無法撕開陌生旅途的漫長黑夜，後悔來不及。從無限遙遠的卡奴亞羅山區返城回家，還要走五天，重復八百公裡的顛簸之苦。

我自作聰明，落入了老王帶來的噩夢。

二

那是被群山重重遮蔽，圍困在世界盡頭的一個山區小鎮，鎮上有二十幾間房，遍地干燥的灰土，不見人。幾頭枯瘦如柴的黑豬呼嚕呼嚕，喘著粗氣衝來，我急忙跳開，不慎踩到路邊的爛泥，濺得滿褲腿泥水。一群惡狗聞聲撲出牆角，齜牙咧嘴狂吠，老王彎腰撿一塊石頭，五六條大小不一的狗立即扭頭逃走。

“這裡？是這裡嗎？” 我四顧茫然地問，“這個鬼地方有金子？”老王說：“還遠呢，山下，馬蜂村在山下。”我說：“餓啊，我要餓死了，隻想喫東西，老王趕快找一家館子喫飯，隨便喫一碗面條就行。” “面條？”老王幸災樂禍地笑起來，“這裡沒有館子，你小子出錢也買不到東西喫，忍一下好了，到村子裡喝酒。”

短促的鎮街子上，除了三間連成一排的殘破紅磚房，就是十幾間土坯矮屋和兩幢歪斜的烏黑舊木樓，三間紅磚平房是鎮政府辦公室，烏黑的舊木樓是鎮供銷社商店。商店裡光線暗淡，沒有人。

我朝供銷社商店伸進頭去，聞到一股濃重的餿臭味。

“有人嗎？”我大聲問。

漆黑的商店吞沒了我的聲音，毫無回應。

“有人嗎？”我再問，“有一個鬼嗎？”

黑暗中悉索有輕微聲響，我循聲看去，發現兩個白點。

“有人嗎？”我又大叫。

白點緩緩升高，是兩隻眼睛，一個黑衣黑褲的人慢慢走過來，這個人頭發蓬亂，面無表情，分不出男女。

我問：“有東西喫嗎？餅干啊什麼？” 這個人看著我，不說話。

“你是啞巴嗎？”我遲疑地問。這個人張了張嘴，露出殘缺不全的猙獰牙齒，把我嚇一跳。

老王拖了我一把說：“走吧，這裡除了幾把鋤頭，沒有喫的東西，就是有，也早就餿掉了，你敢喫？”

我不甘心，再問：“有沒有餅干賣？可以喫的東西有沒有賣的？我肚子餓了。”

這個人開口說話了，他說：“有水果糖。”

他吐出的話很清晰，像鋒利的刀刃，卻非常低啞，似山上遙遠的風。

“水果糖？哪裡？”我問。

他不慌不忙地指了指面前的小碗，我看到一隻灰色的小碗裡落滿忙碌的蒼蠅，他慢吞吞走過去，抬起小碗，半碗蒼蠅嗡地飛起，盤旋在空中，仿佛浮著一片烏雲。

碗裡果然有幾粒紅紅綠綠的東西。

我想吐。

老王說：“走吧，趕快走，再不走天就黑了，走夜路你不習慣。”

沒有車，也沒有像樣的路，我和老王離開空洞肮髒的小鎮，踏著卡奴亞羅山上的雜草亂石，朝比夢更深的陰沉峽谷走去。

三

萬裡無雲，一片空虛，太陽猛烈地烘烤著群山，森林站滿山坡，雄鷹張開翅膀，在狹窄的山谷裡盤旋，好像樹葉浮在空中，山路在亂石和樹林中穿行，路上杳無一人。干燥的空氣噼啪炸響，路旁冷不防飛出一串尖銳鳴叫，好像有人躲在樹林或灌木叢裡開槍，射出凌厲的子彈。

我怵然心驚，問老王，知道是棉花蟲在叫。再問：“棉花蟲是什麼蟲？怎麼叫出這樣的聲音？”老王回答說：“棉花蟲是知了，知了的聲音聽過吧？叫得人心煩呢。”他的草率解釋，加重了疑惑，我又問：“知了就是知了，為什麼叫棉花蟲？”老王答不上來，怪笑幾聲，不理我。我就這樣帶著身體裡亂草般生長的疑惑，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走。山下的深谷間出現一條隨風飄搖的江水，褐色泥屋在江岸的田地邊若隱若現，我朝江底投去了同樣疑惑的目光。

那條江叫金沙江，走出一段路，老王指著山下說：“看到了吧？白白的，很細，在反光的那個東西，那個就是金沙江。金沙是什麼意思懂了吧？金沙就是能淘出金子的沙，這裡有金子，我沒有騙你。”

我看著山底細線一樣縹緲的金沙江，怦然心動，又很失望。金沙江太普通，在雲南廣為人知，有一種香煙就是金沙江牌，廉價低賤，一包兩角幾，那種司空見慣的煙，與高貴隱秘的金子不相干。如果我假裝患上疑難雜癥，騙取半個月超長病假，一路辛苦地跑八百公裡，就是為了親眼看到眾所周知的金沙江，那就太可笑，也太愚蠢了。

不過，金沙江很長，曲折穿過雲南大地上的千百條山谷，卷走無數泥沙，也許，卡奴亞羅山下的這段金沙江非同尋常，也許金沙江泥沙中的所有的金子都堆積在卡奴亞羅山谷，就像所有的夢都堆積在夜晚，誰說得清呢？

我說：“金沙江很長的，這一段金子很多吧？”

老王說：“這一段金子多不多，我不知道，反正有金子。大學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