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文 一
嬰之未孩
一
太過戲劇性的事兒,很難讓人相信是真的。譬如,外賣小哥敲門,遞進來的除了一盒比薩,還有一個嬰兒。
甘田都能聽出自己講述事情經過時語調發虛,難怪那位年輕的警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被寒風皴紅了臉頰的外賣小哥,看上去誠實可信多了,他說嬰兒當時就在甘田門口的紙箱子裡哭,他就抱了起來。
甘田所在的怡景SOHO,像他這樣租住在這裡真“SOHO”的不多,大部分還是些小公司、事務所和工作室的辦公地。九點前後,電梯使用的高峰期,去查監控的那個警察也沒能發現什麼有價值的線索,記下兩個報案人的電話,抱著嬰兒穿過擠滿走廊看熱鬧的人群,離開了。
甘田關上門,吁出口氣,在心裡罵了句髒話,然後開始喫尚有餘溫的比薩。
甘田在心裡罵的人,是老趙。
老趙“脅迫”他參與演出了這場荒唐的“棄嬰”大戲。當然,這份“脅迫”是以哀求的形式進行的——為了你卿姐,拜托拜托……
甘田與蘇卿相識的時候,她既不是他的卿姐,也不是老趙的妻子。
算起來甘田與蘇卿認識,也有十多年了。那時他研究生剛畢業,還在報社工作,主持每周一期的“心理健康”專欄,但作為根正苗紅的文藝青年,喜歡跟各種搞藝術的人混在一起,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
那天是在中國美術館,甘田和幾個畫家去看朋友的朋友的個展。他們到的時候,開幕式剛結束,辦展的畫家正忙著應酬請來的大人物,甘田就沒過去寒暄打擾,他略有些無聊地四顧,一幅色調陰沉的抽像油畫前,站著月白襯衫煙藍色長裙的蘇卿,熙來攘往的展廳一下空曠安靜起來,隻有她慢閃秋波,遺世獨立……
這一幕是19世紀小說名著中的經典場面,雖然經過20世紀出版和影視的反復蹂躪,成了被拋棄的俗濫橋段——如今女主的出場方式,即便不是醉酒嘔吐,至少也得摔個嘴啃泥,但在21世紀初的那個春日上午,與甘田的青春期苦悶相混雜的閱讀記憶調動出了潛意識深淵中的欲望之龍,攜雲裹霧,扯雷閃電地撲向“偉大愛情故事”的女主角。
沒想到故事剛起個頭兒,就完了,也並不令人低回——他的女主角從絕代佳人退行為花樣姐姐,沒用完七十二小時。
甘田在這七十二小時裡,和蘇卿喫了兩頓飯,喝了一次咖啡,進行了長達五六個小時的單獨談話。當天中午,甘田成功地組織了一次飯局,並且不落痕跡地把蘇卿羅織進局——其實難度不大,甘田還在思忖如何搭訕時,就有兩人共同的朋友和蘇卿打招呼,介紹巴巴等在旁邊的甘田和蘇卿認識了。中間隔了一天,蘇卿應約而來,兩個人在咖啡廳聊了一下午,然後一起去附近的“海棠花”喫了晚飯——這是甘田臨時提議的,飯店就在咖啡廳附近,更為重要的是,那些朝鮮姑娘唱歌跳舞時,可以讓甘田歇一會兒,他真的有點兒累了——聽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聽累了。
蘇卿的故事一直延展到講述的那一刻,她即將從藝術學院舞蹈研究所博士畢業,剛剛結束與美學所某位W姓文化學者一場虐戀,她的論文選題是《霓裳羽衣舞研究》,她知道答辯沒問題,還知道自己會留校,不過不是留在舞蹈所,而是留在研究生院,也好,她本來對學術,就沒什麼興趣……
飯後甘田送蘇卿回宿舍大都遺址公園的海棠花溪。
繁花滿枝,停止說話的蘇卿,揚起弧度完美的下頜,神情憂傷目光迷蒙地看著花枝掩映的路燈,人面花影,如此迷人,但甘田那一刻就非常確定,蘇卿和他不會有什麼“偉大愛情故事”了。
但甘田和蘇卿,依然保有著對彼此的濃厚興趣。
作為資深文藝男的甘田略帶沮喪地退場了,但作為北大心理學繫碩士、職業咨詢師的甘田始終都在。他很科學地理解自己:這一對像曾刺激他大腦腹側覆蓋區多巴胺旺盛分泌長達幾十個小時,繼而在高濃度血清素作用下某種與之相關的記憶被寫進了自己的尾椎核——這是大腦中與獎賞、愉悅和成癮相關的區域,一旦記憶被寫入,很難改變……甘田當然不會對抗自己的生物性,但也不會縱容自己的生物性——蘇卿那麼好看,那就看看嘍!
蘇卿的興趣,僅限於那個始終在場的甘田。
他們時不時還會見面喝咖啡喫飯聊天。童年陰影、分離焦慮、俄狄浦斯、那喀索斯,聊什麼都能讓蘇卿頻頻點頭,她幾乎是在用生命來認同人類心理學發展的歷史,完全是一本行走的心理病例大全。後來甘田離開報社,成為甘泉心理咨詢中心的咨詢師與合伙人,那些為他帶來社會影響的文章和書裡,有蘇卿提供的不少鮮活案例。甘田給她的化名是略帶揶揄的“馬麗”,蘇卿卻對此頗為自豪,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她就是“馬麗”後面省略的那個“蘇”。
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門檻上的甘田,竟然與“文革”開始那年出生、喜歡畫兩筆水墨的老趙,跨越年齡和審美的障礙,摒棄世俗的偏見,成為頗為親近的朋友。十幾年交往下來,蘇卿的力量還占多少,甘田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蘇卿把老趙帶到了甘田面前,宣布他們要結婚,同時附贈了一個驚險的情節設定:蘇卿的母親為女兒下嫁,要和她斷絕關繫。
老趙接過蘇卿的設定,說了一場讓人拊掌擊節的“單刀會”。老趙千裡奔赴中原,靠著一幅自己畫的《雪梅長春》——嶽母作為地方梨園名角,代表劇目叫作《秦雪梅》——贏得了老人家的青目。
“其實我畫得不好,業餘水平,來北京進修就是想混進專業隊伍嘛——嶽母她老人家什麼沒見過?她是性情中人,看我真,人老實,被感動了。”
老趙通篇沒提蘇卿父親。甘田熟知蘇卿的家世背景童年經歷,蘇卿母親在蘇卿很小時就離了婚,獨自把蘇卿撫養成人,退休後纔找了個老伴兒——生父三十年未通音訊,繼父則根本不會置喙蘇卿的婚事。
這位來自浙江金華下轄的義烏市佛堂鎮的老趙說的“書”,對設定詮釋精準,對人物渲染入骨,還能曲終奏雅——甘田當即就替蘇卿感到了慶幸。
老趙呵呵一笑,起身去上洗手間。蘇卿垂著眼簾,把咖啡裡的冰塊攪得嘩嘩作響,“他讓我覺得安全——不像你,”她眼皮一撩,幽怨地看著甘田,“你很好,隻是,你無法給我安全感……”
她幽怨得如此鄭重、認真——甘田驚訝、困惑了幾秒鐘,隨即啞然失笑——原來隻在心裡發生過的事情,也是有後果的。老趙甩著濕淋淋的雙手回來了,蘇卿不看老趙,繼續盯著甘田,甘田隻能配合地低了頭,希望能被蘇卿解讀為難過。
甘田為此沒有去參加蘇卿盛大的婚禮,卻去了婚後老趙夫婦小範圍回請親近朋友的飯局。酒桌上,甘田略微誇張了自己的醉態,祝趙哥、卿姐白頭偕老。
自那日之後,甘田對蘇卿的稱呼變成了卿姐——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規訓。潛移默化,蘇卿漸漸對甘田的眼風口角,有了姐姐的意味。
隻是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甚至越過了婚姻的城牆,依然無休無止地蔓延著。老趙外表憨厚內裡聰明,還有幾分好玩兒,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他總能接得住蘇卿給出的各種情節設定,有聲有色地把故事講下去。
蘇卿這些年一直在研究生院做行政工作,工作上漫不經心,私下裡卻沒少折騰。興興頭頭地開始忙活一件事,沒過多久就會有一個必不可做的理由讓她停下來,然後再開另一個頭兒——從音樂劇到網絡大電影,從泰國菜館到瑜伽工作室……從來沒有真的成功過一件事,可也沒有真的失敗過,老趙跟在後面,把蘇卿留下的“爛攤子”收拾成別樣風景。
前幾年視頻網站給網絡大電影補貼,傳說有人不到百萬的投資靠點擊分成掙到了一兩千萬。蘇卿算是研究過《霓裳羽衣舞》,再加上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就招兵買馬組班子拍網絡大電影《長恨歌》。很快她就跑來跟甘田訴苦:踫到的全是騙子——制片、編劇、導演全在坑她,“雲想衣裳花想容”變成了“卿想過癮人想錢”,眼看近百萬預付款要打水漂,蘇卿又憋屈又心疼,哭得梨花帶雨。
甘田已經能很篤定地安慰她,沒關繫,趙哥出手,天下我有。
果然,老趙出手,調整項目,拉著蘇卿拿自家錢招來的人馬,去義烏拍了部名為《雞毛換世界》的微電影,因為表現了喫苦耐勞的義烏人靠實干,從“雞毛換糖”的小生意做成了“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大生意,不僅制作時得到了市政府和當地企業的支持贊助,做好後到處去評獎,從縣到省各級宣傳部的獎得了個遍,還得了國內三四個電影節微的獎。自己家投進去的錢收回後略有盈餘,制片人蘇卿此時已經忘了胎死腹中的《長恨歌》,高高興興穿起禮服去走紅毯了。
老趙寵溺蘇卿,蘇卿享受寵溺,人前人後都是蜜裡調油般的恩愛。這些年,甘田因為同時充當著兩個人的“知心朋友”,所以頗為了解一些這場婚姻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微妙。甘田的核心職業能力之一就是為人保守秘密,他太懂得“出口”的價值與功效。老趙一般很有分寸,蘇卿荷爾蒙上腦時,甘田就會精準釋放一些信息,收到警告的蘇卿,也就自己調整了。
蘇卿活得像一隻轉籠裡的倉鼠,皮毛潤澤,身形漂亮,每日奔跑,為籠子飛快旋轉而興奮,有時停下來,疑惑地四處看看,隨即又開始奔跑……徒勞,卻不知道徒勞,蘇卿就這樣懵懂地超脫著,生機勃勃地消耗著,也是不知老之將至……
蘇卿和老趙,一直沒有孩子。
蘇卿一直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糊裡糊塗的,先是有點兒不想要,後來有點兒想要,但那點兒“想”都沒打敗對雞尾酒的“想”和對孕育過程的恐懼,就又算了。這一算了,就過了四十五,索性也就真算了。
老趙自然不勉強她。
蘇卿突然生出要孩子的強烈渴望,源於受了刺激。
去年,當初與蘇卿有過一場過往的那位W先生,不知道怎麼惹毛了某位前妻,那位女士開始在微博上圖文並茂地痛說“革命家史”——她在任期間,如何與流氓丈夫以及“小三小四小五……”頑強鬥爭。蘇卿的一張舊照也享受了一個“榮耀編號”,那張照片是她很早給《時尚芭莎》做平面模特拍的雜志用稿,20世紀末的時尚,眼妝堪比熊貓,身上也就幾縷紗。支持正房立場的粉絲留言中,蘇卿獲得的點評中不帶髒字的是:像一隻廉價的雞……
蘇卿自然氣瘋了。雖然甘田說反擊沒有意義,但又不忍看力挺妻子的老趙弄錯路徑提油救火,就找了兩個熟人做的公眾號來做文章——反正蘇卿並不忌諱舊事重提,她怒的是自己的盛世美顏被作踐。公眾號的文章角度並不直接與舊事相干,重點在於要用幾十張照片告訴全世界,她事業華麗豐饒,生活精致幸福,美貌與高貴天長地久。編輯在和蘇卿溝通時,提了一句孩子。蘇卿當即要找個孩子來抱著拍照,甘田玩命兒給攔住了。
這件事很快也就過去了,陰影卻留下了——標配都沒達到,蘇卿花籠月罩的優雅生活,突然顯出底裡那層輕飄飄霧蒙蒙的虛無空洞。
甘田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嚴肅警告蘇卿,別衝動。收養孩子是巨大的責任,你先去福利院做義工,接個孩子回來過個周末試試——蘇卿沒有去試,甘田還特意問了幾次,健身、美容、組織飯局……總有各種事情耽擱著,去不了。
一年過去了,甘田以為蘇卿養孩子的欲望,已經通過在手機上養青蛙、朋友圈曬蛙兒子寄來的明信片替代性滿足了,沒想到幾天前,老趙拎著一瓶芝華士跑來,讓他幫忙為他卿姐“撿到一個棄嬰”。
一個名叫曹小倩的藝術學院研一女生,給老趙生了個孩子。
老趙倒了杯威士忌,遞給甘田:“小姑娘畫工筆的,有點兒靈氣,那次‘新水墨’論壇她幫忙做會務工作,去我畫室玩過幾次。我他媽有次喝多了,就——啊哈……後來那孩子來找我,說懷孕了,想打掉。我就給了她錢,她去了,不知道是體質問題還是緊張,血壓太低,孩子也有點兒大,大夫怕出事,沒敢做,讓她休息幾天再去,我就讓她在宋莊住著了。後來我一想,既然打掉有危險,干脆生下來算了。休學一年,我給她十萬塊錢。她同意了,在宋莊,幫我照管畫室的肖阿姨還可以照顧她,那兒什麼都有,她閑著還能畫畫。現在孩子生下來了,快倆月了,她還在月子中心住著,她急著放假前回學校辦復學手續……”
甘田問:“卿姐——知道多少?”
老趙說:“這——我真的不知道。面兒上,她什麼都不知道——你卿姐多聰明,比我聰明多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但我至少得做到,能讓她裝不知道吧?說實話,我真是為你卿姐纔費這心思。孩子都成她的心病了——其實我周圍的朋友,十幾家,人家都沒孩子,過得好好的。可她心思到這兒了,誰有什麼辦法?我怕她再弄得跟艾鼕似的——女人想不開,後果有多嚴重,你清楚!”
甘田沒接話,他不想和老趙討論艾鼕,但心裡知道老趙說的是老實話。老趙的兩個兒子跟前妻生活在美國,他自己到底也沒太大基因傳遞的焦慮。
老趙繼續給兩個人倒酒,說:“還有,曹小倩從來沒有說過這孩子是我的,我也沒有問過。算算日子,夠嗆!”
甘田呷了口酒:“生下來沒做親子鋻定?”
老趙說:“無所謂啊!我大愛無疆!”
甘田差點兒被那口酒嗆著,笑著搖頭。
孩子是誰的,不重要,但如何來的,很重要。總不能直接抱回家吧?好歹有個故事,大家都好接受——老趙連央告帶作揖,甘田隻能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