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鼕至，文鳳滿了二十歲。在麥家莊，二十歲的女孩沒有許配人家的,就該稱為“老姑娘”或是“老丫頭”了。特別能干的文鳳做起活來抵得上一個男勞力，文鳳娘從心底裡又不想讓這個老姑娘早點嫁人。做娘的心裡憋屈得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連呼吸都不順暢。

文鳳爹是個病秧子，莊子上人背後叫他癆病鬼，成日咳咳嘍嘍，難得有一刻消停。夏天日子還好過，到了鼕天就成天蜷在床上，呵嘍聲又長又響，活像村頭補鍋的六指子拉的破風箱。

天快擦黑了，文鳳還沒有回來。她在南大河邊尋旱草，眼看著要大忙了，趕緊要漚草糞塘。草糞塘是在田頭挖出的一塊方形的池子，一個小人站下去看不見頭頂。用罱上來的河泥拌上青草、稻草和植物的秸稈漚在裡面，再用河泥密封起來，任其腐爛發酵，過段時間再翻翻攪拌下透個氣，到了栽種的季節，莊稼需要的肥料就熟了。文鳳生得霸壯，粗胳膊粗腿。皮膚也是黑黢黢的。天黑打人面前一站，隻看見一雙撲閃閃的黑眼睛。

初夏的晚風夾著一絲清涼，收干了文鳳身上的汗水。她直起身看了一眼旁邊堆滿旱草的柳條筐子，滿意地笑了，笑得寬厚的鼻翼兩側凸顯出兩個大癟塘。莊上有個把懂點陰陽八卦的老人說，文鳳幸虧了有這兩個酒渦，不然更是女生男命。文鳳確實沒有女孩子的模樣，生得粗，做事也粗，說話直來直去，也不知拐彎抹角，嫂子甚至當著面叫她的諢名“大棒子”。文鳳知道“大棒子”不是什麼好話，但她半點也不在乎，隻要嫂子不對娘呲來吼去，爹到鎮上衛生院抓藥跟哥伸手要錢時，嫂子不跟哥雞爭鴨鬥的，隨她怎麼叫。小河南麥香的嫂子對著麥香一口一個“小*丫頭”，那纔難聽！麥香娘背後常常抹眼淚：我把姑娘養這麼大，莫說罵，連句高聲都舍不得，現在交給她罵了。有一次麥香氣不過，回罵了她嫂子一句，這下捅破天了，麥香的嫂子拿起牆角裡的一瓶“樂果”抱在懷裡，又蹦又跳地揚言要喝下去。當時她的肚子裡已經有了麥香哥的種，肚皮鼓鼓的，就等雙夏大忙一起收了。麥香的哥嫂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喫了多少偏方，做了多少關木也沒有用。有人點撥他們去南京、上海的大醫院看看，可是一家人晚上坐在煤油燈下把指頭扒扒，也就斷了這個念頭。後來還是楊家墩上的老郎中給把了脈，喫了一水缸的湯藥，總算是懷上了。楊郎中家跌打損傷，在四鄉八鎮本來就有點名氣，現在居然看好了不孕癥，更是名聲大振。好些結了婚遲遲不見肚皮裡有響動的小夫妻，除了初一十五在家拜送子觀音，再遠也要慕名前來請楊郎中把把脈。楊郎中家世代書香，從沒做過欺名盜世的事情，自己名聲再大也從不給人打包票。不過也怪，喫過楊郎中開的方子，總有人開懷了。

麥香的嫂子披頭散發，眼淚鼻涕糊滿臉。她一手抱著那瓶標有骷髏的藥水瓶，一手指著肚皮說要老麥家斷子絕孫。麥香的娘急得暈倒在西廂屋裡,麥香嚇得躲在鍋門口簌簌發抖。麥香的哥在鄉辦廠還沒趕回家，莊鄰來了一波又一波，誰也近不了麥香嫂子的身。麥香知道自己闖大禍了，如果嫂子喝下藥水，就是一尸兩命，老麥家的香火就會斷在自己的手上。麥香越想越怕，一時間腦子糊塗起來了。她也跑去廂屋拿了一瓶藥水，想都沒想，擰開蓋子就往嘴子灌。直到有人慘叫“麥香喝藥水啦”，滿堂屋的人纔丟下鬧騰的麥香嫂去扶麥香。麥香爛泥一樣癱在廂屋的黃泥地上，嘴裡滿是白沫。麥香的嫂子嚇得撂下了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