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片地勢較高的田野，被村裡人叫做“崗頭上”。烈日炎炎，昆蟲在身旁的莊稼叢裡、雲雀在頭頂的天空中鳴叫不已，母親頭裹毛巾，梁月芹頭戴草帽，她倆熱得臉上汗如雨下，埋頭彎腰在鋤地。母親停了下來，直起身，拿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然後手搭涼棚，覷起雙眼，往遠方的公路張望。梁月芹看了看母親，說道：“媽，你回去燒飯吧，我都餓了。我來看著，隻要看到三哥戴著太陽帽回來了，就是考上大學了，我就跑回去對你講，一刻鐘都不耽擱！”母親隻顧張望，公路上行人、車輛不斷，隻是不見梁月鵬。母親專注地望著，突然，一個小伙子映入眼簾，頭上戴一頂藍色太陽帽！母親興奮道：“月芹，月芹，你看，月鵬考上大學了！考上了！他戴著太陽帽回來了！”梁月芹驚喜地往公路方向望去。遠遠地，梁月鵬戴著太陽帽走在回家的公路上！梁月芹高興道：“媽，太好了！三哥這次考上大學了，我們家就好辦了！太好了太好了！媽我們回家做飯吧！”母親高興地一拍大腿，說：“我的媽呀，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月鵬有出息了，有出息了！”說著伸手捂起鼻子，帶起了哭腔，“有出息了！”聲音陡然高亢了一下，“我家月鵬有出息啦——！”

梁月芹和母親各自扛著鋤頭，小跑著，奔回村莊。家門口，脊背略駝的父親牽著一頭牛回來，拴住。母親氣喘吁吁地把大喜事告訴父親，父親聽後，高興地攆起雞來。梁月洲夾著小學五年級語文教科書來到家門口，父親告知喜訊，梁月洲高興地放下教科書，幫著父親攆起雞來。堂屋內灶膛口，母親在燒火，梁月芹在一旁擇菜。梁月洲抓著一隻小公雞，父親拿著菜刀來殺雞。

梁月鵬戴著太陽帽走進家門。剛擇完菜的梁月芹向門口看了一眼，說：“三哥回來了！”隨即迎了上去。在灶膛口燒火的母親、蹲在冒著熱氣的盆邊撥雞毛的梁月洲和父親，紛紛扭頭向門口望去。梁月鵬精神一般，看不出有什麼喜悅。母親從灶膛口站起來，看著梁月鵬。梁月鵬也不吭氣，搬一隻矮凳到大門邊坐下，眼望門外。梁月芹站在梁月鵬跟前一直看著他。梁月洲走到梁月鵬跟前，問：“超過分數線多少分？”梁月鵬說：“沒考上。”梁月芹驚詫道：“沒考上？”梁月洲納悶道：“沒考上你戴太陽帽干什麼？”梁月鵬脫下太陽帽，拿在手上，說：“沒考上也沒什麼，上午在學校一看到分數沒達線，我立即就想到，這是生活對我的磨煉和考驗，越受磨煉和考驗，以後就越能成大器，我覺得我已經考上了沒有圍牆的大學！以後一定能成大器！這不該戴上太陽帽嗎？”母親失望地坐下身去，也不燒火，隻是獃獃地發愣。父親愣了一下，回頭繼續撥著雞毛。梁月洲一時無語，繼而不滿道：“你考不上還講狡理？”梁月芹也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唉——這叫什麼事？前兩次都是光頭回來，好不容易盼到這次戴著太陽帽回來了，沒想到還是騙人的，害得我們從崗頭上跑回來上氣接不上下氣！”梁月鵬起身出屋。

梁月鵬家土坯牆麥秸頂大屋後面是一座土坯牆麥秸頂小屋，小屋的走向和大屋垂直，小屋的門開在山牆下方，緊對著大屋中間的牆，小屋門正對著的大屋的牆上有一個小窗洞，此時炒菜的聲音和油煙從大屋裡面通過這個小窗洞冒了出來，部分進入小屋。梁月鵬繞過大屋山牆，來到小屋。小屋一邊牆上有兩個窗洞，每個窗洞跟前砌著一臺土書桌，桌上擺著書本和筆，桌邊分別擺著一張木椅子，另一邊貼牆擺著一張床，床上支著蚊帳，兩頭分別有一個枕頭，牆上也有一個窗洞，不過臨床的這個窗洞要小多了，整個小屋雖粗陋卻有一種學習氣氛。

梁月鵬到裡首的土書桌前坐下，隨手翻看桌上一本用鋼筆寫就的方格紙，首頁上寫著：

電影文學劇本

偉大的單相思

編劇

梁月鵬

梁月鵬往下翻看著，不由得進入故事的世界：

一片吶喊聲傳來：“杜叢玲！加油！杜叢玲！加油！杜叢玲！加油！……”

某農村中學操場上，正在舉行田徑比賽，一個漂亮的女學生杜叢玲（14歲）在其中領先奔跑著，胸脯起伏不已……

16歲的梁月鵬站在圍觀學生中偷偷地、愛慕地看著她……

現實中，梁月鵬饒有興味地翻看著劇本，桌邊放著《寫電影劇本的幾個問題》《電影劇作基礎》《電影劇作家的探索》《中外電影劇作技巧大全》《莎士比亞全集》以及高考的書。

一家人都在堂屋內喫飯，喫雞肉。母親坐在土門檻上邊喫邊說話：“月鵬啊，你今年第三次考大學又沒考上又不曉得著急，我都替你著急得慌，往下你怎搞？月洲當著民辦教師，慢慢干看以後可能轉正？”父親坐在中堂畫下、香閣前、大桌邊，剝著花生就酒喝，一邊往嘴裡塞著雞肉。母親用筷子指了指旁邊的篾席牆，說：“你大哥分家另過隻顧得上自己的小家，你大姐二姐嫁在別的村子日子也都隻能將就著過，現在田裡的彎腰活就指望我和月芹了。”梁月芹坐在一邊喫飯，聽到此話便看了看隻顧喫飯的梁月鵬，埋怨道：“我們天天在日頭底下挨曬，給他左一年右一年復習！不怕丑，年年都叫我們在崗頭上望著，隻要戴一頂太陽帽回來，意思就是考上了？！”梁月鵬喫著飯，沒有吱聲。父親趴在大桌邊性急地喫著飯，連扒幾口進了嘴裡，一下子噎住了，桌邊放著酒壺，地下是花生殼和雞骨頭。梁月芹轉而笑道：“還講等考上大學了，去登門求親。天天在想著杜叢玲！”梁月鵬反感地瞥了梁月芹一眼，說：“那個事已經了結了。”父親噎下去了，又扒喫起飯來。梁月芹繼續笑道：“還講等考上大學了，杜叢玲肯定會同意這門親事，然後把她帶回家，家戶人看到了，那不都跑來看啊！那陣勢多帶勁！她就像仙女一樣好看！我們家多風光啊！”突然，梁月鵬笑噴了飯，大家都看起梁月鵬來。梁月鵬忍俊不禁地用筷子指著大桌邊又噎著的父親，說：“爸喫飯太快了，總是急，一喫就噎住了。”父親翻著白眼瞅著梁月鵬，正專心地噎著。梁月鵬憋住笑，埋頭不看父親，繼續喫飯。父親噎下去了，氣急敗壞地把筷子往地下一扔，對梁月鵬發怒道：“你看這伢們！一粒米不掙，老子喫飯他還在旁邊聒噪！”伸手往自己干瘦的胸脯上猛地一拍，“現在單干老子不行了。老子在‘大躍進’大煉鋼鐵時候當中隊長一呼百應，誰不聽我管？我一聲吆喝，都同龜孫子一樣！你們誰能比得上我？”梁月鵬又笑了。梁月洲鄭重地對梁月鵬說：“別笑了月鵬！你下一步怎麼辦？是繼續復習，還是去外面打工？我看你這路不好走，你天馬行空，好高騖遠……”

土坯小屋內，梁月洲坐在門邊自己的土書桌旁，一邊批改小學生作業，一邊訓斥道：“你想入非非，異想天開，一意孤行！”坐在裡首自己土書桌邊的梁月鵬不樂意地低著頭。梁月洲繼續斥道：“這不是嗎？你比別人更有理想，人家都按部就班考大學，就你能，你比別人本事大，你還要寫劇本，要成名成家！”梁月鵬不服氣道：“我沒成功，你當然這樣講；我要是成功了，你就不這樣講了！”梁月洲一愣，笑道：“你成功？你憑什麼成功？你是什麼基礎？你就憑看那幾本書？我倒是希望你能成功，就怕你在自欺欺人！”梁月鵬想了想，申辯道：“我書看得是不多，但我就覺得我有寫劇本的感覺，我經常躺在床上都在進行蒙太奇思維，這種思維一般人不會理解！”梁月洲點著頭道：“好、好、好，別人都是一般人，就你是不一般的人，你會蒙太奇，我們等著你那一天，好吧！”轉而又斥道，“你寫的是什麼？偉大的單相思。單相思有什麼偉大的？隻有你認為它是偉大的。”梁月鵬臉臊紅了，他一時難耐，竟伸手把手寫稿《偉大的單相思》扒拉掉地下。

雖然梁月鵬大哥梁月國分家另過在父母、弟、妹的眼裡有些大逆不道，有傷與父母、弟、妹的感情，但畢竟是一家人，再說，遲早也是要分家另過的，所以弟兄仨還經常聚在一起說說話。梁月鵬家土坯大屋一端的梁月國家門口，弟兄仨各自坐著一條長板凳，其中梁月國撫拍著趴在自己膝上的四歲的兒子。梁月國習慣地閉起一隻眼，像看破紅塵似的對梁月鵬和梁月洲說道：“各人自掃門前雪，爸也沒本事給我們每個人蓋三間磚瓦結構，我們各人都要靠各人自己闖了。”個子矮小、其貌不揚的梁月國妻拿著刷鍋把走出來，嘲笑梁月國道：“不怕丑，還自己闖，就闖出這個家？要不是我幫襯著你，你打光棍去！”梁月國對著妻子笑了笑，聽到屋內有嬰兒哭聲，起身進屋了。原來，梁月國的家連著山牆還造了間矮小的披屋，與正屋相通。

土坯小屋內，梁月洲坐在自己的土書桌邊，對梁月鵬激憤道：“我每月的工資大部分都給你去復讀了，昨天我還在聽開化講你這一年在光明復習，有三個月時間是晚上看電影，白天寫劇本，要先有立足點纔能寫！”坐在自己土書桌邊的梁月鵬被刺激得臉漲得通紅，說道：“我是花了一段時間看電影寫劇本的，其他大部分時間我也努力了，喫過早飯頭就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麼搞的，沒對上勁。”梁月洲語氣和緩了一些，說：“我也不是說你花了我多少錢了，你要是能考上大學，就剩我一個了，我們家就好辦了。剛纔大哥已經挑明了，他是管不到我們了。你可曉得？”梁月鵬說：“我曉得。”梁月洲說：“你曉得就好。我就一句話，你寫劇本也不能講就是壞事，但你要先能生存。爸、媽年齡都大了，也干不長了；月芹也不小了，遲早要出嫁；你趁現在復習考上大學是好的，失去這機會以後就難了。”梁月鵬勉強聽著。梁月洲又說：“我也啰唆了，就是你要想清楚，做事不能光憑願望，還要看現實，一切從實際出發，這是辯證唯物主義上講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時，傳來母親的喊聲：“月鵬，月鵬，有你的信，你的信！”梁月鵬驚喜地站起來，奔出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