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

1

沒有人不想結婚，路西也不例外，隻不過她比別人想得早一些。那年路西十三歲，梳兩根羊角辮，裸著腳脖子。褲子是姐姐路南前年脫給她的，所以她的褲子永遠沒有腿長。她不喜歡姐姐尖叫，也不喜歡姐姐的做作，姐姐展示在那個人面前的，永遠是一副乖乖女樣子，好像她從來就不喫喝拉撒放屁打嗝。要是那個人看到平日的姐姐，還不給她嚇死，路西常常這樣想。路西常常想，在他們之間應該發生一些事情，比如鬥嘴，繃著臉，言歸於好什麼的，可那個人是姐姐的鎮靜劑，隻要那個人腳步一響，姐姐就成了一棵風中的含羞草；隻要姐姐像棵含羞草，路西就知道，那個人來了，那個人快要來了。

路西比路南小五歲。在她們之間，是比她大兩歲的路北。路西下面，還有路東，比她小五歲。這弟兄兩個都比路西鬼精，當然，做哥哥的總比弟弟沉穩些，但路西不要看姐姐，隻要看看路北那故意壓抑的激動，就知道姐姐的那個人就要來了。那個人就要來了，一天難得說句話的路北就像一隻喜鵲，唱到東，唱到西，把路南的臉都唱紅了，把家裡的鍋碗瓢勺都唱跳了，把路西的心也唱亂了。

那個人總是給媽媽和爸爸提些禮物，當然絕不會忘了路北路東。通常是路東搶得兇。也沒人和他爭，但路東喜歡做出那種大包大攬的派頭，他把那個人帶的禮物搶到手之後，就一頭鑽進房間，閂上門，獨自享受。過不了多久，他會拉著一溜兒東西出來，大聲宣布分配給路西路北，可惜很少有人理他。路東是講究分配原則的，你不要，他就硬塞給你，就當著那個人的面。可你勉強接受下來，用不了五時三刻，路東又會湊過來，問你味道怎麼樣，有沒有全部喫掉。你要是喫掉了，好喫，他會很嚴肅地批評你，這麼好的東西怎麼不省著點兒呀；你要是還沒動，他就很痛苦地問，你不喜歡嗎，你就是不喜歡的話，嘗也要嘗一口吧。給他纏得沒法子，後隻得如數奉還，這小子捧著禮物嘟著嘴悻悻而去，心裡別提有多高興呢。

路東記性忒好，你哪怕是喫了他一塊糖，他都能記得什麼牌子，什麼糖紙。有一次，路東一定要路西喫塊小圓面包，都塞到她嘴上了。躲是躲不掉了，那個人就在旁邊。路西嘴巴微張，那塊面包就滋溜滑過舌頭，咕咚跳進井裡一樣，躥入她的肚子，都能聽到肚子裡的回聲了。路西大喫一驚，尤其當著姐姐和那個人，她的嘴巴河蚌一樣張著，怎麼也合不上了。怎麼樣？路東急切地問。路西想說話，可嘴巴合不攏，她那軟軟的舌頭隻能像蚌肉一樣翕動。那是路西傷心丟人的經歷。更讓她沒想到，那個人剛跨出門檻，路東就坐到地上，抹起眼淚，打起滾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路東都念念不忘路西喫面包的事，在路東眼裡，姐姐路西就像電影上的女匪。從此以後，路東分配禮物，總是緊張地盯著姐姐的嘴巴。是的，路西的嘴越看越像隻河蚌，隻是抿得緊緊的，可誰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張開呀。路西自此養成了一個習慣，抿緊嘴巴，低著頭，誰也看不見她是怎樣吞飯咽米的。

2

路北和那個人正談得熱烈，仿佛他有無數的問題來牽扯那個人。那個人好像是為他而來的，路南倒給撇在一邊。路南笑嘻嘻的，任由弟弟盤問那個人，無論那個人對答如流，還是無法解答，路南總是嫣然一笑。

路南的笑很迷人，有時候，連路西都會被她的笑迷得心神激蕩。激蕩之後，路西更加生氣了。那個人一來，路西沒有氣都會憋出氣來，她也不知道是生那個人的氣，生路南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家裡多了一個人，就多了一點樂趣，她憑什麼生氣，那個人不過是個木匠，送能送啥東西呀？

那個人走後，姐姐就會回到房裡，關起門來，把路西關在門外。房間裡有兩張長凳搭的土板床，路南路西各人一張。路南一關門，路西便曉得姐姐又在獨自欣賞那個人送給她的禮物了。在這方面，路南與路東沒有二樣。自從路南和那個人的關繫定下來，路南就擁有了一隻皮箱。皮箱有些舊，邊角處已經起層。那是媽媽的嫁妝，現在成了路南的了。從此路南的衣服都進了箱子，路南的秘密也藏進箱子，那個人的禮物，自然也進了箱子。

媽媽不僅把箱子送給路南，還送了一把小銀鎖。銀鎖雖小，上面刻有花紋，鎖柄特別長。讓人不能忍受的是，箱子打開和咬合之時，都會發出噗噗的兩聲響，輕輕的，又很有力度，然後纔是上鎖，然後是那掛鎖鐘擺一樣兀自搖動的聲音，仿佛水中晃蕩的月亮，你越是閉上眼睛，越是揮之不去。有時候，銀鎖要搖動一個晚上，嘀嘀嗒嗒的。這還要看路西的心情，路西越是生氣，那掛鎖搖動的時間就越長，也要看路南的心情，路南越是開心，開關箱子的次數也就越多。

這不公平，路西對媽媽說，為什麼給她箱子，就不給我箱子。

怎麼可能呢，媽媽抱住路西說，當媽的怎麼可能兩樣心呢，到時候自然會有你的。路西的臉紅了一紅，她知道到時候的意思，她也知道媽媽還有一隻箱子，那隻箱子的確比路南的要大，要新些。可是那把鎖呢，路西憤憤地指向路南和路南的箱子，那把鎖你說過，是要留給我的。

哎呀呀，媽媽說，我的好閨女，鎖能離開箱子嗎，就像沒有男人的女人，沒有鎖的箱子有什麼用呢，你放一百個心一萬個心，我送你箱子，就一定會送給你鎖。

我就要那掛。路西說，眼前一直閃著那搖擺著的亮光。

媽，路西要那就給路西吧，路南說著，就走近她的小皮箱。

路西心裡一動，可她沒有阻攔。也許路南隻是客氣話。

路南並沒有客套的意思，她噗噗打開小皮箱，一邊把箱子裡的東西往外拿，一邊說，媽媽已經說了，鎖是不能離開箱子的，那就連箱子讓給你吧。

這個“讓”字，更讓路西覺得自己過分。“讓”給你的東西，就是強搶過來的東西，要了又有什麼本事呢？

媽，你給我找隻方便袋，我以後就用方便袋子，路南說。

路西正要開口，路南忽然擋在她的面前說，路西呵，你要了箱子，到底能裝些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