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糞塊兒

“我們到外公家了嗎？”孩子問父親。

“坐好！”阿迪力拜將坐在馬鞍上約莫十歲的兒子阿曼扶正說，“你看，別人家像你這麼大的孩子都在馬背上玩耍呢。”

這時，新搬來正在扎營的阿吾勒①的下遊，有一個騎著一匹光背三歲黑公馬的孩子，吆趕著十來頭牛向阿吾勒之外的草地走去。

“這是哪兒呀？”阿曼卸下行李，驚奇地看著這個遊牧阿吾勒一片忙忙碌碌的景像。

“這裡是阿吾勒！”阿迪力拜淡淡地回答。

在城裡出生、城裡長大的阿曼，感覺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星球似的。父親所說的“阿吾勒”是什麼意思？山谷裡除了讓人無法理解的散亂而又橫七豎八的東西之外還有什麼？也許，就是那些東西被稱為“阿吾勒”吧！對他來說，已經搬遷到了通往瑪依勒山夏牧場雙岔口營地的這座氈房是多麼奇妙啊！所有的東西都被碧綠醉人、無人涉足的草叢所映襯，一切都染上了大自然濃重艷麗的色彩。雖然孩子沒有像大畫家那樣去理解這一切，但是，他還是感到無比驚奇，張開嘴巴愣愣地打量著這兒的風景，雙手緊緊地抓著馬鞍前鞧，獃在了那裡。父親說的“阿吾勒”究竟是什麼？南邊那座巍峨的赤崖像不像烏魯木齊市的團結劇院？阿曼知道新華書店門前有兩條岔路，一條伸向三屯碑，另一條伸向延安路。可是，阿吾勒的這兩條岔路怎麼能與那裡的相比呢？在阿曼的眼裡，誰也不會像他們這樣在新華書店門前亂撒一些沒有意義、讓人無法理解的東西啊！尤其讓阿曼摸不著頭腦的是：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人用雙手將一塊碩大的赭紅圓框抬過頭頂站立著，女人們則用又長又細的赭色木條插進那塊圓框四周的孔眼裡。

“他就是我的外祖父嗎？”阿曼指著抬起氈房頂圈架的那位白胡子老人問道。

“不是！”阿迪力拜回答，“我們還沒有到達你外祖父的阿吾勒，這是一個陌生的阿吾勒。”

“陌生的阿吾勒！”阿曼默念道。他還沒有來得及理解阿吾勒的含義，陡然又增加了一個“陌生”這樣的字眼，這使他的理解難上加難了。

“你去了外祖父家，就會像那個孩子一樣獨自騎上馬背。”阿迪力拜指著剛纔那個騎著三歲黑公馬，已經將牛群趕到了遠處，正往回返的

小孩。

阿曼想起這一年的鼕天，外祖父托人寫了一封信，信上這樣說：“今年夏天，讓外孫阿曼來一趟！我專門托人為他制作好了馬籠頭、韁繩、馬胸叉、坐鞧，還有嶄新的小馬鞍，讓他學學騎馬！”

“與你畫的不一樣啊！”阿曼既驚奇又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騎著三歲黑公馬飛奔而來的孩子。阿迪力拜為此“撲哧”一笑。因為，阿迪力拜為小阿曼解釋外祖父在信中提到的馬鞍等名詞費了不少心思，終這個疏於繪畫的語文教師畫了一匹有馬鞍的馬，纔給阿曼解釋清楚哪是馬籠頭，哪是坐鞧，哪是馬胸叉，哪又是馬鞍。

和父親一樣，阿曼也“撲哧”地笑了起來：

“爸爸，當時你畫的那匹馬不像馬，而像一條狗啊！”

阿迪力拜感到些許羞愧，便說道：“狗有圓形腳掌嗎？你沒看見我畫的馬有四個碩大的腳掌嗎？”其實，他所畫的那匹馬隻有這四個圓形腳掌纔有點像馬。

“你為我畫的那張畫還在我這裡，到了家以後，我會拿給外祖父看的。”

阿迪力拜向一家之主請了安，勒住了韁繩，側著身子停了下來。按照草原的風俗，一家之主立即扶著過路人下了馬，噓寒問暖之後，他們開始了冗長的交談。

阿曼愣在了原地，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手提箱、半導體收音機等新物品根本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來到繡著棕色花紋的曲櫞袋前，驚奇地看著。這是繡花圓帽嗎？如果它是繡花圓帽，那麼它是多麼長的繡花圓帽啊！平放在草地上用赭色漂染過的漂亮格柵，對他來說也是不解之謎。他轉著圈看著數了數，這種神秘的格柵總共有四個。也許，將四個合起來可以組成一個車廂吧！阿曼的思緒又被叮咚作響的木槌的捶打聲所吸引。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用木槌往地上打進了兩個木樁，又在木樁之間綁上了繩子。這是什麼？或許她的孩子們在這兒玩跳繩遊戲吧？阿曼抿嘴笑了笑。難道她的孩子們跳繩的高度就這麼一點嗎？他在心裡為此而取笑老奶奶的孩子們，因為他在今年春季跳高比賽中獲得了全班名的好成績。

他向周圍看了看，對他而言，這兒所有事情都像是遊戲，他想：這是一個多麼好玩的阿吾勒！然後他轉向了阿吾勒的長者，也許所有的遊戲都是由這個老人發起的吧。阿曼又想起了剛纔這位老人將一個碩大的圓形東西舉過頭頂的場景，阿曼以為這也是一種遊戲。現在看來，那個遊戲中的道具就是一個小天窗。他聯想到烏魯木齊市十字路口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們的警衛室。他認為這個老人進入了草原警衛室——天窗，並從那裡探出頭，在觀看草地上所有的遊戲。每年“六一”兒童節去烏拉泊山區時，正好就有這種遊戲。孩子們就在這樣的原野，在小溪邊的草地上，伸胳膊蹬腿，歡蹦亂跳，心花怒放。在那裡，老師們教他們認識大自然，指導他們搜集各種植物標本。想著這些，阿曼看著眼前生機盎然、熱鬧非凡的景像，心想這也許是他們的一個節日吧。

孩子們拾來已經發白的馬糞塊兒，倒在了棚圈的石槽裡。一個小媳婦拿過糞塊兒準備生火燒茶。她將橢圓形的、仿佛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白淨馬糞塊兒堆成圈兒，中間放了些干柴。她這是在干什麼？這種遊戲使阿曼更感興趣了。小媳婦劃著火柴點燃了柴火，不一會兒，干糞塊兒冒起青煙，裊裊炊煙冉冉升起。多麼清新純淨的煙霧啊！天空也是青色的，山谷和大地也是青色的，就連小媳婦頭上戴的薄紗巾也是青色的，她是不是將碧藍天空的一角扯下來，裹在了自己的頭上呢？縷縷青煙在山谷中像蠶絲一樣輕輕地飄動，並為爬上高高的山頂而掙扎，然後在青色的陰坡和陰暗的縫隙裡變得稀疏，漸漸滲入了空氣之中。

小媳婦叫來剛纔那個騎著三歲黑公馬的孩子，說道：“把三腳架拿來！”說完便拎著大鋁桶去汲水了。孩子拿來了輕便的木質三腳架。

“這是什麼？”阿曼驚奇地摸著三腳架問道。

“三腳架！”孩子邊將三腳架遞給阿曼邊說道。阿曼將三腳架的頭部頂在地上，三個腳架朝上，這時三腳架的三條腿向三面叉開，使阿曼不知所措。那個孩子也許想顯示一下草原上男子漢的風範吧，那雙圓圓的眼睛裡露出了詭秘的神色，他笑著說道：

“你不會用，給我吧！”他接過阿曼手中的三腳架，一邊分開三個腳一邊說，“三腳架是這樣放的。”

阿曼認為這個神秘的儀器，是城裡的建築工程師們測量土地時所用測量儀的簡單模樣。但是三腳架上的構件和望遠鏡在哪裡？阿曼想著便問那個孩子：

“你的媽媽是工程師嗎？”

就像阿曼不懂“三腳架”這個詞一樣，孩子也不懂“工程師”這個詞的含義，可是他不假思索地說：“你說的是我的嫂子嗎？哦，她是獸醫。”雖然阿曼知道“獸醫”和“醫生”等詞彙的意思，但是他根本不理解“嫂子”的含義。正當山裡的孩子和城裡的孩子相互之間無法弄懂對方所說的話意時，那個小媳婦提著一桶水回來了，她從老遠就看到了支起來的三腳架，便說道：

“我的小調皮蛋，你怎麼將三腳架支在這麼遠的地方？”說著便將三腳架移到爐灶上邊，將水壺掛在三腳架中間，然後向“天窗”走去。

“你的名字叫‘我的小調皮蛋’嗎？”阿曼問那個孩子。

“不是。”他一邊往火裡放進馬糞塊兒，一邊說，“我的名字叫闊別西。”

“我明白了。”阿曼微笑著說，“看來你真是個小調皮蛋！人們不叫你的真名，而叫你調皮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闊別西笑著，用大人一般穩重誠實的態度嘲笑這個城裡的孩子，因為阿曼沒有弄明白他的嫂子是因為忌口纔寵愛地稱他為“調皮蛋”。

阿曼不僅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在學校和同學打架嗎？”闊別西認為這是一種蔑視，他原本像蘋果一樣紅的臉頰更紅了，他那雙圓圓的黑眼睛冒出了火花。

“你真是……”

“闊別西！喂，闊別西！”老人洪亮的叫聲打斷了闊別西的話，“你把那三歲黑馬的馬鞍、鞍墊拿下來，把馬放走吧！”由於老人的話是在轉過身時說出來的，所以他的聲音由弱到強轉了一百八十度，又轉了一百八十度由強到弱。對父親的囑托唯命是從的孩子向三歲黑馬走去了，阿曼跟在他的身後。三歲黑馬不時地在高一米半的界石上將一邊的耳朵蹭著癢。隨著歲月的流逝，界石的表面早已磨得發亮。誰知道這兒曾經拴過多少馬匹，又有多少長了癤癬的駱駝曾經在這兒蹭癢啊！阿曼仔細看了一下，這匹三歲黑馬的腳掌都是黑的，它用這個黑色的腳掌輕輕地踢著界石的底部，翠綠窄長的馬蘭草露出了像山羊羔牙齒一樣的白色根莖。在阿曼眼裡，四周雜草叢生的界石就像綠茵茵夏牧場的一隻

犄角。

闊別西來到三歲黑馬的跟前，解開了馬肚帶，三歲黑馬認出了自己的主人，轉過頭，慈愛地聞了聞他。阿曼打開了書包，將父親給他畫的帶有鞍具的馬拿出來，開始與這匹三歲黑馬上的馬鞍和鞍墊進行對比。雖然父親為他解釋了沒有生命的、圖畫上鞴好的馬鞍，但是沒有告訴過他怎樣鞴馬，怎樣取下馬鞍和鞍墊。鞍具被闊別西取了下來，馬籠頭也被取了下來，這匹三歲黑馬被放開了。早已感到干渴的馬匹立即向泉水邊奔去了。

“把那個孩子叫來喝茶！”小媳婦避開長輩的視線，站在有天窗的氈房背陰處叫道。

“叫我們呢，走，我們過去吧！”闊別西對阿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