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桃花源記／1

石娥溪／39

諸客列傳／84

喝酒／111

皇城奇遇／140

基輔羅斯餐廳／153

好大一棵樹／174

謀殺／186

臭嘴／198

坐公共汽車指揮交通的黑呢子禮帽／210

黑夜裡的老拳擊手／216

文外閑聊／221

何  銳（代後記）／230

閱讀片段：

石娥溪

昨兒夜裡都沒睡好，裴春纔一路上呵欠連天，看著白茫茫的一片霧色，又不敢打瞌睡，兩腿緊緊地還夾著驢肚子，雙手握韁，想掰一下眼屎都不敢松手，害怕從驢背上滾下來，掉進腳下的萬丈深淵。李白也不敢再像昨兒那樣倒騎驢子，擔心萬一有個閃失，他就看不到了慕名已久的石娥溪，也看不到他們的朋友張白了。過了一山，又過一垭，霧氣散去，太陽出來，眼前的景色猛地一下子新鮮多了，李白的精神立馬兒振作起來，發了詩興，喉嚨裡隻覺得癢酥酥的，忍不住對身後的裴春纔說：“使君啊，我要送給你一首詩，名字叫作《春陪商州裴使君遊石娥溪》。”

裴春纔“呵”地又打一個呵欠，笑起來說：“要不都說你是天纔呢，鑼鼓洞還沒有見到，你就能寫石娥溪了！”

李白說：“鑼鼓洞還沒有見到，裴使君卻已經見到了，要不趁熱抓緊入詩，送到喉嚨的佳句丟了，那就太可惜了，你好生地聽著啊，我要念了。”

裴春纔就不再說話，聽他大聲念著：

裴公有仙標，撥俗數千丈。

澹蕩滄州雲，飄搖紫霞想。

剖竹商洛間，政成心已閑。

蕭條出世表，冥寂閉玄關。

裴春纔聽著李白誇自己，心裡越是高興，卻越是飛快地搖著手說：“過獎了，過獎了，當了一個小破太守，哪兒能夠說是政成！今兒陪你一道，心閑是真的，仙標倒不好意思，雖說我的個子比你高些，長相其實還沒你清爽，撥俗數千丈就更不敢當了！”

李白辯解說：“你著實是長得好，那年在長安一見到你，又聽說你姓裴，我就想起晉代的裴令公來，你們裴家真是出美男子啊！撥俗數千丈無非是詩人的誇張，當年你也是作詩的人，隻是當了太守，政務一忙不多作了，但是你是懂得詩的，莊周說‘扶搖直上九萬裡’，鯤鵬哪兒能飛那麼高？而且飛鳥裡邊哪兒有鯤鵬這個東西？屈原說‘餘既滋蘭之九畹’，他又哪兒種過三九二百七十畝蘭草？他當的是三閭大夫，恐怕連二畝七分也沒種過！我也寫過‘白發三千丈’的句子，那不過是形容自己綿綿無盡的哀愁而已。不過我在詩中誇耀使君，一不小心又用了千啊萬啊，尺啊丈啊的老話，你倒是撥了俗，我卻是落了俗啊！”

裴春纔聽詩可以過耳不忘，把這八句詩在心裡念了一遍，覺得有點兒拗口，就試著問：“千啊萬啊尺啊丈啊，雖說都是老話，老話隻要翻出新意，也不能說是落俗，隻是數字太大叫人聽著害怕！另外我還有個想法，你寫了那麼多的好詩，這一首的三、四兩句，聽著好像有點兒不大對仗，五、六兩句也不對仗，而且第六句和第八句把韻都換了，送我的詩你可不能這樣馬兒虎喫吧！”

李白笑道：“你急個啥？還沒聽我作完呢，這一首不是律詩，而是古體，為的是不拘一格，也不拘一韻，並且願我們的友誼長久，要送也送你一首長的。我先作這八句放在這兒，等會兒到了石娥溪後，接著再作。”

再往前走，遠處就豎起一座人形的山峰，一片蔥茏中摻雜著斑斑白點，像是一些殘雲濃霜，又像是幾塊白色的石頭。山峰腳下露出一個小山村子，三五戶人家的樣子，築的一色是黃土牆，門窗都是柴木做的，屋頂上蓋著大塊的青石板，中間撐起一道房脊，前後房檐往下斜著坡度，雨雪天氣好往下流水。一條麻狗從村口躥了出來，伸著頸脖子朝他們汪叫，兩隻狗眼看見李白腰上挎著一把劍，想撲又不敢貿然地往過撲，扭轉腦殼去看屋裡主人的意見。李白仰臉朝那座人形的山峰望去，料定十有八九是傳說中的仙娥峰了，就指著山下的村子對裴春纔說：“張白肯定就住在這個村子裡頭，我進村裡去問一問他，找到人了再來叫你，你先站在這兒莫動。”

裴春纔提醒他防著那條麻狗，李白說是不怕，在一陣虛張聲勢的狗叫聲中走進村子，見人就打聽哪兒是張白的家。被問的是個喂豬的老婆子，端著一盆子潲水往豬圈走，聽他一提張白，老婆子就像見到了活鬼，潲水盆子往地上一放，兩隻小腳直往後退，眼睛死盯著他腰上的劍問：“你是張白的啥人？張白人都死了，你還來要他欠你的臘肉錢嗎？”

李白大喫了一驚道：“我不是來要錢的，我是張白的朋友李白！您說張白死了？他是咋死的？他的家人還在不在？”

老婆子聽說他不是來要錢的，臉上的顏色和緩了些，嘆了一口氣說：“說起來這張白是個好人，好人沒得好命，我聽他老婆說，今年春上他出門做臘肉生意，半路上去看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想當官兒，托他帶封信給一個當大官兒的，他把信送到大官兒府上，請看門的人轉給大官兒，哪曉得看門的是個黑良心的東西，叫他給錢就轉，不給錢就不轉，張白想著對朋友沒個交代，就把臘肉便宜賣了，把錢給了那個看門的，看門的這纔把信收下，答應轉給大官兒。張白打著一雙空手回家，連本帶利賠了個精打光，又背下一身的臘肉賬，挨了老婆一頓毒罵，趕出門去，當晚就沒處住了，跑到屋後那個山洞子裡，也是該他背時，正遇上一隻黑瞎子，連個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李白一隻腳在地上狠命地跺著，嘴裡大叫著說：“是我害死了你呀張白！早曉得會是這樣，我何苦要托你帶那封狗屁書信！”

老婆子氣憤憤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想當官兒的？你把張白害死了，你的官兒當上了嗎？當上了嗎？”

李白沒臉回答，又問那老婆子：“張白死了，他的妻子兒女現在哪兒？”

老婆子說：“還說這個！他老婆都嫁人了，嫁到陝西，兒女也帶走了，連房子都賣了，還不夠欠人家的臘肉錢，隔兩天就有人上門來要賬！”

李白淚流滿面，想起張白為他送信不光是賠了臘肉，連命都送了，妻子兒女連家都沒得了，許氏還罵他是個騙子，連自己也曾經有過猜疑，一時心裡就像有把刀子扎著，又跺著另一隻腳說：“這纔叫作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以前我的朋友死在路上，我還把他骨頭背回他的家裡，可你是為我而死，我連你的骨頭都沒見到！上回你還說給我看你寫的《上庸好臘肉賦》，可惜你自己成了別個的臘肉，我還沒有看到你那篇賦！張白兄啊，我欠你的情分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我李白來世再還你吧！”

村裡人聞聲都趕了來，圍著李白看他又哭又喊，連那條麻狗也來繞著他的紫布衫子，左聞一鼻子右拱一嘴，“吭哧吭哧”的並不咬他，隻用一雙賊亮的狗眼把他望著。李白想著裴春纔還在路邊等著他的，不能久留，轉身出了村口，回到路邊，不忍把張白的慘事立馬兒對裴春纔說，擔心掃了他的興致，引起大的傷感，想著等到過了今兒以後，找個機會再說不遲。李白暗中擦了一把眼睛，見了裴春纔還沒等他開口，自己就搶先說道：“真是不巧，張白兄出門在外，說是要到秋後纔能回來，人生在世，真是聚散無常啊！”

裴春纔也嘆息了一陣子，兩人纔又上了驢背，接著再走。李白一路勾著腦殼隻不說話，好像跟來時換了個人，裴春纔指望他是累了，昨兒夜裡又沒睡好，也就沒有往心裡想。慢慢兒來到那座人形的山峰下邊，眼前聳起一面青色的石壁，壁頂上長著幾棵松樹，遠處看見的那些斑斑白點，原來是樹枝上沒有化盡的白雪。石壁下方隱隱糊糊可以看見一個洞口，竹木半遮半掩，一汪泉水從洞裡流出來，被石壁邊的兩叢楓葉染得淡紅，水下有一層鳥蛋大的石子，有黑、白、紅、黃、綠五種顏色。他們心裡曉得，要找的地方兒已經到了，就跳下驢背，叫書童在後邊牽著驢子，兩人步行著朝石臺上爬去。

李白心裡一直裝著死去的張白，眼前的景色在他看來，竟遠不及張白當年對他描述的那麼美妙。但是裴春纔這回是因為他纔來，不能叫他有半點兒的失望，答應送他的詩還沒有作完，還得振作精神，接著再作。李白覺得他的臉上有些發癢，有無數的汗珠從上往下流著，他分辨不出這汗是熱的還是冷的，用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接著吟道：

我來屬芳節，解榻時相悅。

褰帷對雲峰，揚袂指松雪。

暫出東城邊，遂遊西岩前。

橫天聳翠壁，噴壑鳴紅泉。

尋幽殊未歇，愛此春光發。

溪傍饒名花，石上有好月。

裴春纔笑了說：“聽你的意思是今兒晚上不想回去了，想就住在這兒，像劉伶一樣以天地為衣，以帳篷為褲，縱情地瀟灑一回！”

李白正要開口，陡然聽背後“吱溜”傳來一聲尖叫，很像是巫峽兩岸的猿聲，隻是這聲音更加悲慘淒厲。轉身一看，一隻老猴子懷裡抱著一隻小猴子，直著身子往前邊逃命，背後好像有猛獸在追著它們。這對猴子的眼前是一方絕壁，絕壁上長著幾棵巴茅草，老猴子仰臉向上望望，又低下來看看懷裡，要不是懷裡抱著它的小猴子，憑著它四隻靈活的手腳，完全能夠攀得上去，可它現在分明是不行了。

老猴子看見了腰上挎著長劍的李白，像在絕命的時候見到救兵，猛地一下子跪在了他的面前，兩眼可憐地把他望著，嘴裡發出“唧唧啾啾”的慘叫聲，又騰出一隻瘦爪，指一指懷裡的小猴子，又指一指自己的心口，意思是說這隻小猴子是它的心肝肉，哀求他保護它們母子兩個。李白喫了一驚，他聽見老猴子的雷公嘴裡說出了一句人話，老猴子說“它要來喫我的皇兒”，說完從那兩隻紅眼洞裡，一邊流出一顆淚珠。李白驚得看了身邊的裴春纔一眼，裴春纔已獃成了一根樹樁，再看書童，正往兩頭驢子的屁股後頭躲著。這時他又聽到背後一聲悶吼，轉臉看見從老猴子剛纔跑過的地方兒，躥出一隻長著黑毛的怪物，足有一丈多長，五六百斤重。

書童把兩頭驢子當成盾牌，從驢子的胯襠下伸出手來，指著橫倒在地上的一棵樹喊：“黑瞎子來了！大狗熊來了！快把那樹劈開，楔個木樁，叫它來撥，把它的大卵包子夾在縫裡面哪！”

聽書童認出了黑瞎子和大狗熊，李白就想起賣柴老漢說的那種猛獸，又想起喂豬老婆子說，張白就是死在它的嘴裡，可憐連一個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他的身子裡頭就燃起一堆火來，出氣的聲音變得快了，眼看著這個黑家伙直往前奔，哪兒還來得及劈樹楔樁，夾住它的大卵包子，他隻能硬著頭皮，壯起膽子，一手把裴春纔推到一邊，一手撥出腰上的長劍，擺出一個決戰的架勢。書童又在驢子的胯襠下喊：“快找它的月亮疤子，對準了捅！”

大狗熊“呼呼嚕嚕”地往前奔著，李白聽到書童的指揮，也想等它豎起身子，露出胸口上的那圈白毛，然後猛地一劍戳去。但是大狗熊的身子卻不肯往起豎，看著看著就要奔到他的面前來了，老猴子一隻爪子摟著小猴，一隻爪子抱住李白的腳，嘴裡叫得淒慘至極。書童又喊：“找不到月亮疤子就不捅了，快把驢子拉去給它喫了，驢子肉好喫，沒聽人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

驢子一聽書童要把它們給大狗熊喫，嚇得“啊兒啊兒”地叫，屁眼兒裡飚出兩泡稀屎，又用蹄子亂踢書童的腿，恨他無情無義，一到緊要三關就露出人的本性。李白看著驢子可憐，對書童說：“莫給我出餿主意了，驢子從商州把我們馱到這兒，咋能拿它喂大狗熊！猴子要救，驢子也要救，你快去把使君拉開，這兒有我！”

太陽從仙娥峰的峰頂上照下來，反射在李白手中的劍上，一閃一閃發出白色的光芒，李白試著把閃光的劍身對準大狗熊的眼睛，用手腕使勁兒地一晃一晃。大狗熊的眼睛看見白光，果不其然瞇成了兩個黑洞，模模糊糊隻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它的眼前晃來晃去，奇怪著剛纔那隻黃毛猴子，白光一射咋也成了白的，氣得它到底豎起身子，盲目地舉著兩隻熊掌，來撲抓這個護住猴子的人。

李白這就看見了它胸口的一個月亮，那是一個十五的月亮，毛茸茸的，又圓又白，他認準那層茸毛下就是它的一顆熊心，石溪漁夫張白就是經過那兒，進到它的腸肚，被它化成熊屎巴出去的，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一個！李白的心裡“滋兒滋兒”地冒煙，他沉住氣，等著那兩隻熊掌快要撲著他時，就雙手握緊了劍原地不動，叫那個長毛的月亮自己插進他的劍梢。大狗熊悶吼一聲，五六百斤重的身子慢慢兒地往地上坐著，李白從月亮疤子裡抽出了劍，一股熊血像是打破木桶的潲水，猛地一下子飚了出來，李白的布衫立馬兒成了一件紅袍。大狗熊“嗵”的一聲坐在了地上，嘴裡“咕嚕咕嚕”響著，也像是說了一句人話，身子往後一仰就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