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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思無邪(《奔月》《六人晚餐》作者魯敏溫情敘述鄉村故事)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267-387
    【優惠價】
    167-242
    【作者】 魯敏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社會小說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ISBN】9787541149924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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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41149924
    作者:魯敏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年04月 

        
        
    "

    編輯推薦

    ★《奔月》《六人晚餐》作者魯敏溫情敘述鄉村故事。


    ★漸行漸遠的鄉土背影,寄寓著作者烏托邦式的哀傷與回望。


    ★人民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十多種文學獎得主

     
    內容簡介

    《思無邪》是魯敏一部鄉村題材的中篇小說集。九篇小說以細致的筆觸描寫出東壩這個村莊的故事,作者通過對特殊人物(鄉村有志青年、教師、啞女、裁縫、赤腳醫生、智力障礙女子、外出打工者等等)的刻畫,*終給出一個鄉村的全景圖。


    “東壩”作為一個虛構的地名,其實也是作者對她所眷戀的烏托邦式的鄉土的回望,在“東壩”這片土地上,人們安靜地生活著,細碎平常,也有喜有哀,但絕不大開大合,人們總歸帶著善意關注彼此,“東壩”和這裡的人們,似乎隔絕於現代文明,少了浮躁和喧囂,是一幅濃淡相宜的鄉村水墨畫卷。

    作者簡介

    魯敏,1998年開始小說寫作。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九種憂傷》《荷爾蒙夜談》《牆上的父親》《取景器》《惹塵埃》《伴宴》《紙醉》《回憶的深淵》《跟陌生人說話》等二十部。


    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讀者*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獎、“2007年度青年作家獎”,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合文學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


    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現居南京。

    目錄
    白衣1

    顛倒的時光67

    逝者的恩澤101

    風月剪153

    思無邪200

    紙醉244

    離歌302

    白衣1


     


    顛倒的時光67


     


    逝者的恩澤101


     


    風月剪153


     


    思無邪200


     


    紙醉244


     


    離歌302


     


    燕子箋318


     


    第十一年357


     


    跋:記憶望著我生活望著我391

    前言
    跋:記憶望著我生活望著我
    做這個動作——整理舊作、遴選結集——總顯得有點喫力,像是拖拽著來自舊年月與舊我的重量。是啊,自1998年寫作至今,前後二十年了。
    古書裡會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說明這足夠孕育出新的生命,乃至產生出破壞與重構的力量。二十年之於我的寫作,雖則沒有那樣無中生有的巨大對比,但確乎也是一個很大的時間單位,包含著若干的成長與變化。尤其在中短篇裡,會很清楚地看到這些。
    中短篇是靈活、令人自在的文體,可隨時起亦可隨時止,有點像寫作者的日常與基礎訓練,三五個月,手上就能盤弄出一兩篇來,然後發表,然後轉載,偶爾獲獎或入年選,在傳播與閱讀的過程中,散發出寫作者的個性體味,它們非常富有即時性,極其忠實地反射出寫作者其時其地的位置與狀況:偏色與光芒,迷惑,武斷的信仰。這很有意思。我重讀舊作,常常啞然,臉紅,也會驚怔、哀然。我說不清楚,是文本本身讓我觸動,還是它們在流動和遷移中所留下來的那彎彎曲曲、走走停停的軌跡,更為珍貴。當然,這是敝帚式的自珍。

    跋:記憶望著我生活望著我


    做這個動作——整理舊作、遴選結集——總顯得有點喫力,像是拖拽著來自舊年月與舊我的重量。是啊,自1998年寫作至今,前後二十年了。


    古書裡會寫,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說明這足夠孕育出新的生命,乃至產生出破壞與重構的力量。二十年之於我的寫作,雖則沒有那樣無中生有的巨大對比,但確乎也是一個很大的時間單位,包含著若干的成長與變化。尤其在中短篇裡,會很清楚地看到這些。


    中短篇是靈活、令人自在的文體,可隨時起亦可隨時止,有點像寫作者的日常與基礎訓練,三五個月,手上就能盤弄出一兩篇來,然後發表,然後轉載,偶爾獲獎或入年選,在傳播與閱讀的過程中,散發出寫作者的個性體味,它們非常富有即時性,極其忠實地反射出寫作者其時其地的位置與狀況:偏色與光芒,迷惑,武斷的信仰。這很有意思。我重讀舊作,常常啞然,臉紅,也會驚怔、哀然。我說不清楚,是文本本身讓我觸動,還是它們在流動和遷移中所留下來的那彎彎曲曲、走走停停的軌跡,更為珍貴。當然,這是敝帚式的自珍。


    我終沒有按時間順序來整理合集,這固然是便宜的法子,但也為偷懶。我想做一點搬動、歸納的工作。比如,相對接近的風格或母題。不同路徑上所嘗試的探索。任何分類都是粗暴的,同時也是某種主張與態度的呈現。


    這次選了兩本,故我做了這樣的分類:鄉村敘事、都市敘事。這聽起來不足為奇。但於我、於我們這一代的寫作者而言,還是有著較現實的意義的。


    七〇前後的這一批寫作者,有相當一部分與我經歷類似:幼時有著結結實實泥土滾打的鄉村經驗,早期的閱讀與審美也是全然東方的、古典式的。隨後,一般在二十歲以前即完成了積極的自我刷新:從洗得太白的運動鞋開始,從學生腔的普通話開始,從對現代性審美的巨大胃口開始,從對所謂國際性視野的訴求開始,我們或多或少地城市化了。這似乎也都是順理成章的,就像歷史書上那句著名的說法:農村包圍城市。哪怕我們骨子裡還是個鄉下半大孩子,隻要一想起鄉村就會莫名疼痛,哪怕私底下罵起人來還是用方言更帶勁,發起燒來想喫的還是幾根鄉下腌脆瓜,但無論如何,城市金屬色的巨大身影已經開始投射到我們的小說中來了,形成頗為異質的面貌。


    我的鄉村敘事,以20世紀80年代年代為背景,是烏托邦的,帶有一點淒清的唯美色彩。東壩是我的老家,江蘇東臺的一個小說別稱。這一批作品,我覺得很像是我少年經驗的桶清冽之水,那與生俱來的胎記、童貞式的熱切,在後來的寫作中再沒有過了。我很懷念那個階段,像懷念部分死去的我。但這個懷念是平靜的,並不傷感。當時其實還有不少與東壩有關的記憶,孰料驚如陣風,這個興奮點一下子就退潮了。可能跟當時各種獲獎也有一些關繫,我有強迫式的逆反和自我批判,我怕我迷失於這穩妥便捷的審美。但無論如何,我肯定會要寫出東壩,然後纔能走出東壩,這是一條必經之途,是對成長期的斷乳與挖掘,更是對鄉土經典敘事的一個本能致敬。


    正面著手都市敘事,是2009年以後了。其時,我已經在南京生活了十多年,較為充分地領略了城市巨獸的強大意志。發達的商業邏輯,燦爛的金錢鬼魅,零溫度的社交模式,對效率和技術主義的高度崇拜,實用性的道德修正體繫等等。城市是既壓迫人性又鍛淬人性的典型場域,散發出一種刺目之美,以及由此而來的對德行、對古典、對世故、對人倫的反叛和修正。我以鄉下人的基因,糅雜著後天見識所生成的復雜視角,投向同樣復雜的盛大城市——它,正在被豪華地堆砌,被過度追求同時被過度丑化,聲名狼藉,被認為是一切罪惡的溫床,可同時也是它,在以巨大的物質力拖曳著整個社會文明緩慢向前,當然也包括我總是難以忘懷的鄉村大地。


    ……寫作總是這樣,背負著個體生命越拉越長的記憶,同時又深深跋涉著腳下的渾濁河流。這兩本集子,是記憶和生活的共同產物。


     


    20173

    媒體評論

    ★李敬澤:魯敏站在中國小說藝術的前沿。他將確切的戲劇性形式賦予渙散的、難以言喻的經驗,探測和呈現精神生活的結構、深度和邊界。


     


    ★蘇童:魯敏永遠值得期待。……她在敘事中擅用減法,這減法疑似用手術刀運算,精準銳利,她的小說特有的骨感因此形成,有力,有形,又總有奇峭之處。


    ★孟繁華:人性暗疾是魯敏頑強探索的重要主題,並通過某種普遍性使之構成了生活的整體荒誕。

    在線試讀
    風月剪
    1.我打算說一些往事。事情,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卻一直忘不掉,像掛在脖子裡的一塊玉,涼而潤。

    2.二十年前,東壩隻兩家裁縫鋪子,一家姓錢,另一家姓宋。
    到底要把我送到哪一家去做學徒呢?家裡人為此頗費思量。唉!每個人,這輩子裡總是要選來選去,小徑分叉的路口,一去不能復返的路程。從那一天起,沿著家裡人所選的小徑,再經過若干岔道與十字,我一直走到今天……
    姓錢的那家大師傅,生得五短身材,邋裡邋遢,很拙的樣子,生意倒也不錯,做男人、做老人壽衣的衣服是有些名氣,喜歡一邊量著尺寸,一邊敲著對方的胸脯放聲大笑,他人緣很好,就算偶爾哪裡做得有些差池,大家也不計較。
    姓宋的,則與他完全相反,修身白面,過分的秀氣、客氣,因此男人們都不大喜歡他,在東壩這裡,粗俗之於男人,一向是種美德,反之,則是可疑的品性。不過,這位宋師傅做女人的衣服很有一手,他裁出的衣服總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伸出常人所看不見的手,緩慢細致地撫過女人的身子,凸處撫過了,凹處亦撫過了,帶著誘人的起伏線條,後落在宋裁縫的那把剪刀上,裁出天下合體的衣衫。

    女人,總歸比男人喜歡做衣裳吧,男人麼,真正有了錢,就喜歡買現成的衣服……所以,小桐若是跟了宋家師傅,將來的生意可以做得熱火些。
    唉,那個宋師傅,從沒見他紅過臉高過嗓,真太靜氣了,怕小桐跟在後面,不大好吧。
    學手藝,又不是學走路學說話,怕甚的?
    家裡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再給自己一些充足的理由,可以放了心地把我交到宋師傅那裡。畢竟,將來的生計是重要的。

    事情定下來之後,家裡人備了紅糖、豬腿肉、米糕、布料四樣小禮,又把我簡單拾掇了一下,便往宋家裁縫鋪子那裡去了。

    風月剪


    1.我打算說一些往事。事情,已隔二十年之久。我卻一直忘不掉,像掛在脖子裡的一塊玉,涼而潤。


     


    2.二十年前,東壩隻兩家裁縫鋪子,一家姓錢,另一家姓宋。


    到底要把我送到哪一家去做學徒呢?家裡人為此頗費思量。唉!每個人,這輩子裡總是要選來選去,小徑分叉的路口,一去不能復返的路程。從那一天起,沿著家裡人所選的小徑,再經過若干岔道與十字,我一直走到今天……


    姓錢的那家大師傅,生得五短身材,邋裡邋遢,很拙的樣子,生意倒也不錯,做男人、做老人壽衣的衣服是有些名氣,喜歡一邊量著尺寸,一邊敲著對方的胸脯放聲大笑,他人緣很好,就算偶爾哪裡做得有些差池,大家也不計較。


    姓宋的,則與他完全相反,修身白面,過分的秀氣、客氣,因此男人們都不大喜歡他,在東壩這裡,粗俗之於男人,一向是種美德,反之,則是可疑的品性。不過,這位宋師傅做女人的衣服很有一手,他裁出的衣服總像是有神仙暗中相助——那神仙,伸出常人所看不見的手,緩慢細致地撫過女人的身子,凸處撫過了,凹處亦撫過了,帶著誘人的起伏線條,後落在宋裁縫的那把剪刀上,裁出天下合體的衣衫。


     


    女人,總歸比男人喜歡做衣裳吧,男人麼,真正有了錢,就喜歡買現成的衣服……所以,小桐若是跟了宋家師傅,將來的生意可以做得熱火些。


    唉,那個宋師傅,從沒見他紅過臉高過嗓,真太靜氣了,怕小桐跟在後面,不大好吧。


    學手藝,又不是學走路學說話,怕甚的?


    家裡人說來說去,無非是再給自己一些充足的理由,可以放了心地把我交到宋師傅那裡。畢竟,將來的生計是重要的。


     


    事情定下來之後,家裡人備了紅糖、豬腿肉、米糕、布料四樣小禮,又把我簡單拾掇了一下,便往宋家裁縫鋪子那裡去了。


    好好地走在路上,母親又傷心了,流起不值錢的淚兒來:小桐,你真鐵了心要去學裁縫嗎?男孩子家的,學個木匠、瓦匠的多好,將來還可以出去做活,走四方,總比跟那些針頭線腦打交道的要好。


    父親微怒:都這時辰,還說這些!他從小就是喜歡這個,我們能怎的?再說,他書又念不下去,能學門手藝混碗飯,總是不錯的了。


     


    我慢吞吞地走在後面,淡著臉聽他們說話,掩飾著內心的興奮與滿足。也許,從生下來那一刻起,這十三年來,我就在等待這個場景——夾著我的小花布包袱,離開家,走在路上,一條通往裁縫鋪的路,從此,可以一輩子跟布料、線頭和剪刀混在一起。


    有人像我一樣迷戀過那些嗎?比如說布。其在色彩、手感、紋路上的變化無窮、嬌媚百態……而當它做成衣裳,又有了另外一種意義的存在,它包裹著人們的身體、遮蔽著某些器官與部位——這種包裹與遮蔽,同時又是一種強調與烘托,欲說還休。一個與布料同謀的女人,永遠勝過愚蠢的全裸出鏡者。


    當然,還有線,那種柔韌與漫長,像從生活的這頭走到另一頭,抽絲剝繭,無窮無盡……線被穿進縫紉機的針頭,隨著底部踏板的運動,它開始上下旋回,把這一半與另一半拼湊起來,如同縫合人們破碎的心肝。


    重要的,我喜歡剪刀。再原始不過的工具,卻具有不可逆轉的刺激性,“咔嚓”一聲,剪斷!如同水潑、鏡破、人亡,永遠無法修復。我喜歡這種徹底的決絕之氣。隻有剪刀,纔能讓明的裁縫甘心附體於上,如隱形之手,與女人們在繁花似錦的布料裡間接地幽會。


    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這些,有點女氣和陰柔,說不出口的。幸而家裡有兄弟好幾個,家裡人早已對我不抱有大的指望。送到裁縫鋪裡,隻是一種沒奈何的權宜之計。


     


    3.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次站在宋師傅面前,夾著我的小花布包袱。


    宋師傅臉若滿月,並且白如滿月,隻是眼袋有些重,似乎連睡眠都如滿月一般地,被嫦娥攪得夜夜不寧。


    他穿著一件剪裁簡單的青色長衫,這種樣式,極少有人穿,那時,男人們時新的是中山裝外套、的確良方領襯衫,更時髦的是從縣裡買來的槍駁領雙排扣西裝。


    不過,這長衫穿在他身上,倒不顯得落伍,他的頭發整齊地向兩邊梳了,嘴上也是干干淨淨的沒一根胡子。這在東壩,真是少見的整潔,他的這些特點我雖早已聽大人們用厭嫌的口氣說過,但親眼見到,還是感觸不已。我喜歡干淨的東西與人。太好了。沒法再好了。


    我想起來,宋師傅一直沒有結婚,他總歸也不小了,有三十一二了吧。


     


    宋師傅並不十分熱情,隻是讓我們坐了。鋪子的地上,散落著些布料零頭,五彩繽紛,各有千秋,我隻看一眼,便歡喜得不行。母親注意到我的輕浮模樣,在一邊暗中捏捏我的手。


    宋師傅有位駝背的老母親,彎彎曲曲地走出來,收下拜師禮,含混著說了幾句推辭的話。


    過了一會兒,宋師傅纔看看我,開了口:我這裡,來來往往的學徒不少,來十個,走十個,總待不長……


    嚴格一點好的。我們小桐不怕喫苦。父親勉強笑笑。父親是個粗糙農夫,一進宋師傅這鋪子,面對宋師傅這樣文氣的人,他馬上拘謹起來,又為自己的拘謹感到生氣,臉上的肌肉幾近僵硬。


    倒也不是多嚴格……我隻是見不得笨手笨腳。學手藝,要天分,不是這塊料,不如趁早回家。說到“笨手笨腳”這個詞的時候,宋師傅伸手捏掉自己身上的一根線頭,順便側過臉去,不看我,似乎正有所指似的。


    我的臉馬上漲紅起來,特別委屈且氣憤,卻又不敢聲張,不知怎樣纔好。


    父親也有些滯住了。大家都停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纔開得了口:試一試吧,我們家小桐,跟姑娘家似的,從小就喜歡玩碎花布頭,手也靈巧,說不定……


     


    於是,在一片無人搭理的靜默中,我留了下來。父母親在出門前又說了一堆拜托和恭敬的無用之話。我留在光線略有些不足的鋪子後面,站在碎布頭之中,布料與線頭散發出我夢寐以求的氣味,這讓我激動而傷心,以至熱淚盈眶。


    宋師傅踅回來,大約是看著我眼裡亮晶晶的,倒“咦”了一聲,但沒有再多說。


     


    4.這天的情形,二十年過去了,我至今記得十分清晰。宋師傅那聲輕而驚訝的“咦”,還像剛剛從耳朵邊滑過似的。


    從那天起到後一天,我跟著宋師傅,一直跟了四年,從十三歲跟到十七歲。十七歲之後,我就離開了東壩。我在東壩的後時光,那悲欣交集的四年,都是跟宋師傅在一起的。


     


    5.宋家鋪子裡的主顧,的確如父母親所言,以女人為主。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類,女人也是這樣,一開始我把她們分為兩類,瘦的,胖的。這對裁縫來說,算是要緊的吧。宋師傅卻搖搖頭,大不以為然。他平常不大說話,一旦當真說起來,又會特別的詳盡。


    哪裡呢。他停下手裡的活兒。女人,微妙得很,胖瘦倒不算什麼。同樣是大姑娘,有長開了的,也有沒長開的。再如小媳婦,有養得好的,也有不滋潤的。大嫂們呢,身子骨也不同,有的是還是緊湊的,有的卻完全松懈了……


    我們這樣的閑談,一般是在暮色中。因為這時不會再有主顧上門,正是一天中消停的時候。鋪子裡沒有點燈,宋師傅說,他喜歡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像一塊由淺漸深的大布一樣,把家具、把掛著的衣裳們、把兩臺縫紉機一點一點地罩起來。


    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駝背母親在後面的灶間準備晚飯,柴火夾著潮氣噼裡啪啦地燒著,有些嗆人。


    宋師傅略略咳一聲,接下去慢慢地說。


    小桐,既是做了裁縫,就要比別人看得細。你要知道,不僅女人跟女人不同,就是同一個女人,在不同的階段——剛發育,說過媒了,訂過婚了,結婚了,生過孩子了,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了,她們的身體都是完全不同的。肩膀、脖子、胸、腰、腹、臀部、大腿……真的,細小處的變化很多……怪的是,你拿尺子一拉,或許尺寸上並沒什麼變化,但穿起衣服來,就是完全不同了……所以,我們在裁剪時,要特別地加以注意……


    聽到這裡,我意識到,宋師傅不是在跟我閑聊,他是在給我傳授他的手藝呢。我馬上緊張起來,談天的愉快忽然消失了。我生怕我記不住他的話,並且,我怎能如他所說,分得清女人的不同階段呢,她是否發育了,是否許了人家,是否有了丈夫以外的男人呢……這時,我到底還隻有十三四,不大懂。


    我迷惑而焦灼地看看宋師傅,濃墨般的暮色裡,他的面龐模糊混沌。


    喫飯啦……灶間傳來他駝背母親的招呼,灶間的燈光突然亮了起來,像劍一樣,細而長地透過門縫。我看看宋師傅,他恰巧坐在這透過縫隙的光亮當中,臉從中間分成兩半似的。


     


    6.很快的,在宋師傅這裡,我認識了英姿,也認識了許多其他女人。


    這四年,應當是我一輩子結識女人多的時期。我得以熟悉她們的身體,了解她們的審美,知曉她們的經濟狀況,與丈夫或婆婆的關繫,她們生養有幾個孩子……宋師傅這鋪子,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東壩的婦女樂園。她們在這裡踫面,開始閑聊,抱怨生活,相互打鬧,講閨房裡的玩笑。有時候,我感覺到,她們其實是在講給宋師傅聽。


    我快十四歲了呢,然後是十五歲、十六歲……我能感覺到一些東西。比如,喜歡。一個人對另一個的喜歡,像是石頭縫裡的小草似的,那是怎麼也壓不住的。那許多女人,就像是大石頭下的一叢草地似的,她們都是喜歡宋師傅的。


    也難怪,宋師傅這樣的人纔,在東壩,真好比是碧玉一塊了。


    人,就怕比,一比,好的會太好,壞的卻更加不堪。東壩的男人,喜愛抽劣質水煙,喉嚨管裡總有渾濁不堪的污痰。牙齒長期不刷,不免要發黃,開口說話,總是一股被唾液浸泡過的爛草氣,那味道聞上去,髒得很。他們懶得洗澡,除非是夏天。他們半個月纔會刮一次胡子,指甲也不剪,反正太長了會自己斷掉。頭發永遠沒有樣子,油油地趴在頭上。是的,男人就是重勞力,他們哪裡會去關心頭發什麼的。他們隻會關心肚皮,希望能喫得好而飽。關心力氣,希望白天有勁兒弄地,晚上有勁兒弄婆娘。


    這樣的,在那一群男人中,看看宋師傅吧,頭發妥帖,手指白白,這樣干淨,這樣客氣,這樣耐心。女人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


    有一點倒是好的,她們的這種喜歡是集體化的,在彼此間是公開的,相互帶有鼓勵性質的。用二十年後的俗話來說,宋師傅就好比是東壩女人們的一個大眾情人,像輪月亮似的,掛在高而遠的天上,讓這些女人們在無窮無盡的勞苦生活中,可以抬頭望一望,心裡頭出現短暫的柔美幻覺。她們,一輩子便是生兒育女、侍奉公婆、風吹雨打,粗糙、毫無指望的生活。可是,有了宋師傅在這裡,她們就會安心而平靜地過下去吧……


     


    7.每年做衣服,有兩個高峰期,一個是春末,夏天將來之際。一個是鼕初,要過年的時節。


    在夏季,除了綢子、紗布與棉,那時受歡迎的面料要數的確良了。的確良,這個名字也好,明白而響亮。它的花色偏素淨些,淡藍的,粉色的,白暗紋的,細格格的。在女人中,一時十分風行。離東壩五裡之外,有個熱鬧的集鎮,女人們會相約了去買,然後又相約了到我們這裡做衣裳。


    暮春之際,天氣十分舒暢,女人們都換上單夾衣了,她們三個兩個地一起進來,把鋪子中間一下子擠得滿了,她們先不急著量,而要拉拉扯扯地看我們架子上掛著的一些衣裳,半成品與成品,評點一番。然後又坐下來,翻樣本。這些玩意,她們每次來都看,早給翻得爛熟於心了,卻還是嘰嘰喳喳地翻。


    那些簡陋的樣本,我至今記得,發黃的糙紙上,印著黑白的細線條,畫著各種領子與腰部的樣式,虛線實線,還有一些箭頭與說明,應當是入門的裁剪法吧,跟二十年後的時裝雜志是不好比的,也不知宋師傅從哪裡弄來的,但在當時,便是鋪子裡重要的道具與門面,主顧們來了,總歸是要翻一翻的,有時還指指點點:這個好看!我想做這個!


    宋師傅這時總站一邊,跟隨著她們的目光,和氣地點著頭,我知道,他實際上一句話都沒聽,從他那偶爾一閃的眼神裡,我可以看出,他在暗中打量這些女人。他得替這些女人分類,看看她們,正處在身體的哪一段時期,他得怎樣替她們裁出細微的皺褶……


    序曲般地笑談之後,女人會推搡著把對方往宋師傅這邊送。宋師傅則拿出一個小本子來,墊上復寫紙,耐心地看著她們,一邊準備寫下日期與主顧的名字。


    好了,就是你先來吧。等了一會兒,他終指定一個。那被指定的女人,黝黑的臉因為漲紅而愈加黝黑起來。


    來,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松。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並攏。兩條腿分開站。


    宋師傅不時地叮囑,像在耳語,親密而及時地配合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輕輕地轉動女人的身體,他的軟尺,像是世上光滑柔軟的繩子,繞過她們的脖子,拂過她們的肩膀,在胸部的處停留,纏繞在細的腰肢處、肥厚的臀部……所有這些從未被注意的部位,從未被撫摸過的身肢……宋師傅的軟尺流連忘返,走走停停,伸伸縮縮,穿來穿去……


    屋子裡靜靜的。


    我盡情地盯著宋師傅的每一個動作,因為我在學習。那些等待中的女人們也同樣盡情地盯著宋師傅,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抑制著身體的輕微抖動。這是多麼神聖的時刻,黃金一樣熠熠發光,每個人的瞳孔都因此變得更加漆黑、神秘,像是整個空間的昏迷。


    或許隻有宋師傅一人,對這一場景的奇異程度毫無知覺。他隻是在工作而已,像沉浸在水中的木頭。他神情專注地跟隨著軟尺遊動,喃喃自語,低聲重復著一些數字,不時停下來,在本上飛速地記下。他的無知無覺,純潔得富有刺激性。女人們愛慕的眼睛大膽地停在他俊秀的側臉上,欲發狂,而又無比滿足。


    每量過一個女人,宋師傅都會到後間洗手,丟下我們前面的這一屋子人。


     


    他所轉到的後面一間屋,那是他駝背母親做飯的地方,那裡總是備著個臉盆,他舀上半盆水,像小溪流過石縫,潺潺之聲。他掬起水,搓動手指,水花四濺。


    我們在前面,一邊傾聽,一邊等待。這種等待宛若特別的儀式,讓下一個等待丈量的女人,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心理與生理上的預熱。


    事實上,宋師傅並不算是個真正的潔癖者。開裁縫鋪子的,家裡人來人往,零布頭、線團兒、畫線粉條兒,那是沒辦法干淨得起來的,宋師傅倒也不是特別講究。但每次替一個女人量過衣服,真奇怪,他必定是要洗手的。顯然,他不是因手髒了纔去洗。他是為什麼呢,我不敢相問,他亦從未說起。而女人們甚至已經習以為常,她們也因此更加欣賞,宋師傅的雙手,已完全洗去另一個女人的味道,它以清潔之身,重新開始新一輪的丈量……


     


    8.而我次特別注意到英姿,是因為,宋師傅在替她量過衣服之後,忘記了洗手。


    或許,即便宋師傅沒有忘記洗手,我也會注意到她吧。這年,我都十四歲了,那正是開始留意女人身體的年紀……


    英姿,怎麼說呢,她夾在那些女人當中,總有些格格不入。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有些人就是那樣,她明明站在人群當中,可是卻又像遺世獨立,她的周圍,似包裹著一層常人無法親近的氣體。


    時隔多年,英姿之美,我依然記得十分清晰,不過我無法具體描述。在一個十四五歲少年的眼中,她的美,似乎是抽像的存在,是一種無法忘記的滋味,是從老遠處傳來並逐漸消逝的歌聲。總之,我忘不了,卻也說不清楚。


    在婦女們的推推搡搡與宋師傅的終指定中,有種奇特的巧合:到後,總歸英姿要留到後纔量尺寸。這時,她纔拿出一塊布料,這是她丈夫從外面捎回來的。


    英姿的丈夫是長年出海的,也不知是不是海員,或者隻是在海船上做苦力的。他的職業顯得非常神秘,總是隔上幾個月纔會回來,帶著可疑的咸腥氣。他為人似乎有點羞怯,或者是郁郁寡歡,或者是過分疲憊,總之,每次回來休假,都隻悶在屋裡頭不出來。有人問起英姿,她勉強加以解釋:他暈地。出海久了,回到地上,他不喜歡走動。


    暈地,這說法真新鮮。真是這樣嗎?人們也不大弄得明白,不過大家慢慢也習慣了英姿丈夫的存在方式:不出現。這樣,不管她丈夫出海還是不出海,在東壩,英姿都像是一個完全獨身的女人。


    而對我和宋師傅來說,她的丈夫或許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每次他出海歸來,都會給英姿帶回一塊布料。那似乎是做丈夫的表達離別之情的方式。


     


    英姿拿出布料。不是的確良,不是府綢,不是滌綸,不是毛畢嘰。總之,又是我們不曾見過的一種面料。宋師傅掄起胳膊,把布料唰地抖開來,在那一瞬間——布料從空氣中劃過,散發出一種不可模擬的氣味。光線穿過薄薄的面料,宋師傅的眼睛在面料後面盡力地睜大,像要把面料看穿過去似的。


    布料落到面板上,宋師傅把它攤平,用手掌慢慢地撫過上面的紋路,由衷地嘆一句:好!料子上有著斜斜的暗色條紋,像是被宋師傅剛剛用手掌劃出來似的。


    英姿這纔站起來,站到宋師傅面前……當天的後一次丈量開始了。


    仍是同樣的耳語。仍是同樣的軟尺在身體上移動。仍是同樣的被眾人的目光所追隨,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但是,真的,我感到宋師傅動作裡的某種遲疑,好像突然被注射了水銀似的,透明的滯重。不可思議的言外之意,我不知別的婦女們是否跟我一樣也有同感。


    英姿被宋師傅量著衣服時的那種靜,一直延續到我後來的記憶之中。就是此刻,我似乎仍可以重回到那種靜中去。全世界都停在了英姿腰間的那根皮尺之上,我發現,我的身體像喝醉了酒的小木棍似的,無法自持了。


    我驚慌地抬頭看看英姿,她的眼睛半睜半閉,正仔細聽著宋師傅的耳語,配合著做出每一個動作。


     


    英姿與別的女人們一起走後,所有的聲音都重新回來了。宋師傅把女人們方纔拿來的布料整齊地堆起,每塊布料中,都夾著一頁寫滿尺寸的紙條兒。他用大雞毛撢子刷臺面,又用小刷子弄干淨他長衫上的線頭,至於地上的碎布條兒,他對我努努嘴:掃一下吧。他知道這是我愛干的活兒,在清掃之中,我會仔細地收起所有的碎布片兒,其心情,正像守財奴看到了遍地黃金,欣喜若狂、細小不舍。


    宋師傅,您量完英姿後……忘了洗手。就在拿起笤帚的前一刻,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我拿起笤帚的姿勢那樣不對勁兒。如此平靜單調的生活,少了一樣東西,或是多了一樣東西,都會像床單下的黃豆一樣,硌得人神思不寧、不知所以。


    哦?宋師傅遲鈍地反問了一下。一邊抬起兩隻干燥的手,像盯著別人的手似的。真的呀?


    其實他轉過身去洗手就可以了。可是真怪,他站在那裡,不敢相信似的,仍是看著兩隻手,像個剪影似的站在那裡,輕飄飄的。我掃地掃到他的腳下,都不敢踫到他的腳面,以免他會像紙片一樣,飄到屋子外面的風裡。


     


    這天的晚飯之後,宋師傅跟我解釋起他忘記洗手的原因。其實這是畫蛇添足之舉吧,或者,是他自己想說一說此事。


    晚飯之後,本是我們出活兒的高峰期。為了光線之故,他會點起兩盞油燈,放到屋子裡的高處。燈光灑下來,在我們的臉上形成陰影,從某一個角度看去,像是臉上隻剩下骨頭似的。我們有固定的分工,他裁,我縫。宋師傅這裡共有兩臺縫紉機,一新一舊,我們一直用著舊的,那新的,總被一塊布嚴實地遮起,好像要等到它舊了,纔會舍得用。


    宋師傅的大剪刀,犁一樣,在女人們的布料上堅強而有力地咔咔前行,如一個感官靈異的盲人,總在當停之處立止,在該行之處前進。幾分鐘之後,一件衣服的魂靈就以片斷的面目出來了。我接過來,對照布料的顏色,給針鼻子穿上相應的彩線,雙腳踩起縫紉機,把支離的面料進行初步的組裝與縫合。


    一夜夜都是如此度過。那兩盞燈,有時燈芯會跳一跳,有時會因油盡而滅。這些偶然的信號,卻會成了我們休息的楔子——宋師傅放下剪刀,像從夢中驚醒的人似的,看看他的一塊陳年老表:唉喲,不早了。小桐,我們歇了吧。


     


    今天,宋師傅卻似乎沒了做活的心思。剪刀走走停停,終,在一塊小格子洋布上躺了下來。


    忘了洗手——奇怪吧。宋師傅坐到一邊,沉吟著自問自答。


    我其實是有些瞌睡了,十四五歲的年紀,永遠睡不夠似的。聽他突然開口講話,我打起精神,抬頭看他。


    小桐,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女人的身體,總在變來變去……不過,那個叫英姿的,不大對……從她做姑娘起,我就替她做衣服,一直做到現在,她的身體怎麼一直都是那樣兒呢?


    這問題我本來便懵懵懂懂,此刻他這樣一問,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的瞌睡卻走了。因為他所說的是英姿的身體。


    而且,她來做衣服,總是丈夫回家之際,好幾個月夫妻未見,按理說,她的身體應當是像花一樣,突然開了起來的,飽滿起來……宋師傅看看我,見我渾然不懂,便住了口,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上。所以呢,我一邊替她量衣服,一邊琢磨,因此,纔忘了洗手……瞧,我到現在都忘了洗手。


    宋師傅不避我,他把自己的手舉起來,放到鼻下,輕輕聞了聞。


    我坐在離他兩米開外的縫紉機邊,我也悄悄地翕動鼻翼,聞了聞,英姿的芬芳在油燈下暗香浮動。


    宋師傅不洗手,是對的。


     


    9.東壩的人們都知道英姿生得好,也知道英姿的丈夫長年出海。這種搭配真是符合所有男人的理想,他們無法想像,英姿那樣的女人,怎麼能被男人夜夜摟著睡覺。她就應當獨守空房,讓所有的男人都可能在夢中,破門而入,來到她的枕邊,與她整夜雲雨纏綿。


    夢可以大膽放肆,現實卻往往令人沮喪。英姿的正經,與她的容貌一樣,是出了名的,她甚至不能接受男鄰居們的玩笑與搭訕。她像座冰山似的,散發出北方的氣息,任何人,尚未接近,已被凍得失去欲望。


    有好事者不甘心,在她丈夫回來的那些晚上到她家去聽壁腳。


    ——聽壁腳,是東壩由來已久的一種習慣。新婚之夜,寡婦偷人,叔嫂通奸……這樣的隱私都是男人們通過聽壁腳得來。鄉居生活,娛樂有限,趣味有限,深夜聽聽鄰裡的壁腳,似乎是頗為正當的一種夜生活了。


    英姿的丈夫回來一般長則一月有餘,短則一周左右。人們總會選了他剛回家以及臨走前的那兩個晚上去聽。中途還有些抽查。但是!真叫人好生奇怪,他與英姿的臥房竟像是睡了兩個老人似的,全無動靜……這個英姿的男人,難道竟是個不中用的……


    那麼,英姿,這麼個活生生水靈靈的小媳婦,情歸何處,身寄何人?


    就像一個不夠嚴謹的邏輯學說似的,人們是先有結論——英姿肯定是有相好的,這是大前提,而後,纔尋找論據,是誰呢,放眼東壩看一看……


    這樣,傳言便在冰山的白霧中升起。也許是出自婦女們之口,她們與我一樣敏感,當宋師傅替英姿量衣服,雖沒有風吹,沒有草動,但她們還是感覺到了異樣,隻是,她們所詮釋的角度與我有異。在她們看來,宋師傅哪裡會動心,他隻是被動的。為了挑起眾怒,她們這樣說:英姿誰都看不上,她隻中意一個,宋裁縫。


    不知這傳言已有多久,根據其傳播規律,宋師傅必定是後一個知曉。而我,也應當是知道得比較晚的吧。


    那天,我到言師母家請她試衣服。


    言師母,這裡人人都叫她言師母,以示尊重之意。她已經去世的丈夫,好像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幾個兒女又一律在省城做事,總之,她是東壩有身份有錢的人家之一。言師母做衣服是一批一批的,並且特別喜歡做旗袍,短袖旗袍,單旗袍,夾旗袍,薄棉旗袍。她喜歡把宋師傅喊了去量,做成半成品之後,又要送上門請她再試穿一次,挑一些毛病,總之比一般人要麻煩得多。但宋師傅很樂意替她做衣服,一來宋師傅喜歡旗袍,又因為言師母的料子一般都是花綢緞或素薄呢,東壩難得有人用這些料子。對一個裁縫來說,好的料子和好的樣式,都是讓他牽腸掛肚的念想。


    這天,言師母共有兩件衣服要試,一件自然是旗袍,因為夏天到了,是白色暗花的,邊上要鑲一圈淺藍邊。另一件是新式小翻領短袖衫,肉色的電力紡。


    言師母的家裡坐了些閑客。言師母因家中無地,常年消閑,因此特別喜歡有人在家中玩耍,她總常年備著茶水,院裡放著椅凳。東壩人也知她的趣好,既有如此去處,也便常常聚攏了在她院中說些家長裡短。


    我夾了布袋進去,幾個人看到我,若有所思似的,一時剎住話題。我那個年紀總是面嫩,怕與大人們說話,隻把頭一低,徑直往言師母身邊去了。


    言師母起身到裡間試衣,我就在外面坐著等。


    那幾個人又看看我,有一個笑嘻嘻地開了口:小桐,跟在宋師傅後面,很愜意吧……女人反正是隨便摸的……


    我不知說什麼,臉色微紅起來。


    另一個算厚道些,連忙接了話過去:他還是孩子呢,別拿他開心!哎,小桐,我隻問你,東壩哪個女人穿衣裳好看?


    我支吾著,同時也在竭力回想,是啊,怎麼倒沒想到這個問題,哪個女人穿衣服漂亮呢?


    這還用說,當然英姿嘍。瞧她胸前那兩坨翹翹肉,瞧她那個緊緊的小屁股……有一個角落裡的人插起話來,用語粗俗之極,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


    小桐,不用替你的師傅隱瞞啦,現在大家全知道:英姿跟你家師傅,是有那種關繫呢……要不然,衣服會做得那樣合身,像從身上長出來似的……他嘿嘿笑起來,倒不妒忌,反而有些受用似的。


    多少年以後,回憶起我在東壩的那些往事,其時其地的風俗人情也許值得一提。在我們東壩,當時的民風著實有些奇怪,雖說不上是淫邪,但起碼,不以淫趣為大恥。婦人養漢,奸夫偷人,老公公爬灰,大隊長盜香,瓜地裡的苟合,等等,田壟間四處流傳,眾人津津樂道,並沒有人想到嚴重的貞潔道德上去,甚或,在私底下,反倒覺得那是生活的點綴與調味,是男人間的一種談資,是婦人的一種魅力……也許正因為此,他們纔會坦然而熱絡地跟我談到宋師傅與英姿的流言,他們似乎是為了我好,是在給我以世俗的啟蒙。


    是啊,小桐,你倒跟我們說說,他是怎樣得手的?我們整個東壩,幾十條好漢子呢,倒叫他給搶了鮮,手段了得吧……也好,我們都替你家宋師傅高興呢,隻要有人開了頭,我看,那英姿的褲腰帶,以後就會松得多了……她呀,為什麼會一直那樣正經,就是差個人給她起個頭……


    我就算再裝傻,也是裝不下去了。一時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嘴中更是無從分辯,隻替宋師傅感到憋屈。


    好在言師母這時從裡面出來了,眾人也都收了口,言師母是老女人,當著她說這個,不大相稱吧,要是有年輕女人在場,他們恐怕還會說得更加赤裸。


    言師母手中拿著那件旗袍,神情喜愛,一再地叮囑我:合身是很合身的。但你跟宋師傅說清楚,這個淺藍緄邊,隻能有小半指甲蓋那麼寬……她拉起我的手,呶,如果你拿你的小指跟他比,那就不是一小半,而是剛剛好一半,記住了,這種邊,講究了,出味道了,太寬了就蠢相,太窄了又小氣,那都沒法穿……言師母啰裡啰唆的,我聽得耳朵裡嗡嗡的,口中聲聲應諾,心中卻是一團亂麻,不知回去跟宋師傅如何提起方纔關於英姿的事,或者干脆不提?


     


    10.想來我自小便是怯弱的,從言師母家往鋪子裡走,一路走一路想,後還是決定:不說了罷。他們說的本是沒影子的事,我何苦再加以傳遞。這對自己不好,對宋師傅也不好。


     


    於是,我們仍是那樣安靜地過活。我非常專注地跟著宋師傅學手藝,在布料與線頭之間,我的少年期,像被染過顏色的植物,色彩是絢麗的,卻總有著病態的安靜。


    每周我回一趟家,父母都會逗我說話,而我,不知不覺中,行動舉止間有些隨宋師傅似的,父母會皺著眉頭挑我的毛病:你不要總是擄頭發!你走路怎麼一點聲音沒有?你坐下來時干什麼總要撢椅子?家裡的椅子,哪裡就髒了……總之,我一些很平常的行為,他們看在眼裡,卻像是進了沙子似的,越揉越疼了。


    好在,也算有失有得,逢上時節了,他們拎些小禮去看宋師傅,也會因為宋師傅的誇獎而由衷地高興起來。宋師傅是個吝惜言辭的人,但在父母面前,為了我,他有所讓步,他說:你家小桐,十個人裡面,一百人裡面,隻怕也踫不到一個,他這雙手,真是生來就拿裁縫剪刀的,他將來,出息肯定比我大得多……這個時候,關於英姿的謠言應當還沒有出來吧,總之,父母親對著看看,抿著嘴互相笑笑。那笑裡,帶著小戶人家偶爾走對一步棋時的僥幸與感恩。


     


    夏天完全來了之後,宋師傅對我說:現在你可以學著量尺寸了。這時候,人們穿得單薄,又多是做夏衣,下手容易,布料也便宜,就算有出入,好賠償的。


    宋師傅讓我先從婆婆們開始。那些婆婆,她們要麼是胖得沒了形,要麼是瘦得沒了形,一般也就用紗布做些圓領褂子和寬腳褲,風吹上去,飄飄的,會感到涼快些。


    給婆婆們量衣服還是愉快的吧。雖然她們微癟的嘴中會有一種老人的氣味,嗓子顫顫的,皮在下巴那兒掛著,喉結動著,卻突然失了聲。婆婆們會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突然就笑起來,伸出手摸摸我的頭:這個小桐,長得細裡細氣,真像個丫頭!


    這話不是次聽人說了,我並無異樣的感受……也許,我是白了些,也太瘦弱了……但這種形像,我倒是滿意的,做一個裁縫,哪裡能像黑鐵塔似的?我隻願意,我將來會稍稍胖一點,像宋師傅那樣,可以把長衫撐起來,就很好了。


    “來,站站好。抬起胳膊。身子挺起來。對。就這樣。放松。吸氣,再呼氣。兩條腿並攏。兩條腿分開站。”


    我也學著宋師傅的口氣,配合著手裡的動作,輕輕地對她們說。可那些婆婆們,總會一邊聽一邊失笑,有的甚至笑得蹲下來,好像我是在講笑話似的。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宋師傅開始讓我量年輕些的女人們了。真是巧,我所量的批女人裡面,就有英姿。她拿著一塊紫色圓點點的料子。


    圓點點,看上去有些眼花繚亂,而且,那料子,特別的滑而墜,捏在手上,一不留神,就會水似的瀉到地上,實在是塊稀罕料子。女人們都圍上去,湊著看。


    料子吸引不了我。我在一邊,非常緊張。是英姿讓我緊張,我好像突然想起了那傳言。我看見她也在對著料子指指點點,看來,她跟宋師傅一樣,是被瞞住的人之一。我感到一種同謀般地負疚感。同時,我深深地厭惡其他那幾個女人,她們是傳言的始作俑者,此刻,卻表現得這樣無辜似的。唉,這是什麼樣的事情啊——二十年前的我,站在女人圈之外,像站在一個舞臺之下、燈光之外,內心翻滾不止,帶著現今不可理喻的痛苦。


    我忘了宋師傅曾經說過的:當你替一個女人量尺寸,一定要全心全意,好像她是你的母親,你的姐姐,你以後的媳婦兒……總之,你要真心實意地,懷著愛去替她們量……現在,我怎麼可能愛著她們!


    在宋師傅的解釋下,女人們答應讓我替她們量。事實上,她們真是好說話的,見我表情難看,還替我解圍:是啊,得讓小桐動動手,總不能一輩子做徒兒是不是?


    年輕女人的身體總是咄咄逼人,雖然我比她們略高一些,卻總要踮著腳尖兒似的,以免踫到她們。宋師傅替她們量時,她們總是保持緘默,像在專心致志地體味什麼。但對我就不是如此了。她們嘴裡說著話,有時還扭過頭去。身子雖然配合著我,卻顯得非常心不在焉。


    這當然也影響了我的情緒,我加快速度,在量她們的腰身時,連“吸氣”、“呼氣”都懶得說了。總之,都是有扣眼兒的、都有褲腰帶的不是嗎,勒不著她們,也不會突然從屁股上滑下。


    終於,輪到後一個,輪到英姿了。我嘴裡突然生出許多口水,並且像急著要小便似的。我似乎不能夠想像,當我握著皮尺,靠近英姿,去丈量她的胸部與腰肢……我手中出著汗,正暗中努力著……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英姿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輕聲而固執地說:我不要小桐量。我不要小桐量。


     


    短暫的冷場之後,其餘幾個女人開始把頭轉來轉去,像覓食的鴨子,一會兒看看宋師傅,一會兒看看英姿,還看看我。她們顯然是高興極了,如果有翅膀,都要拍起來呼朋引類了。


    宋師傅意外地僵住,他不合時宜地圈起手,放到嘴邊呵起氣。這是個鼕天的動作,而我知道,宋師傅是為難了。


    呃。我靈光一現,結結巴巴地插起話來。其實是這樣的,我都替大家量一遍,等會兒,宋師傅還要再量一遍,這樣,可以跟從前一樣,確保各位嬸子的衣服做得頂頂好……


    我這話應當是夠機靈的吧,那幾個女人也松弛下來,替自己的衣服高興,又為僵局的打破感到失望。


    是啊。宋師傅停下他的呵氣動作,對英姿重新解釋道:等會兒,我會再量一遍,我知道,你這塊料子,好得很……


    英姿卻不讓步:那你直接替我量好了。我不要小桐量。


    終於,有個女人不高興了,她尖著嗓子說:哎喲,我知道,英姿的身子比我們的金貴,除了宋師傅,她不肯別人踫的,對吧……


    英姿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敵意,或者說,她被說破了什麼。她略有些羞惱地環視了眾人一圈,突然收起料子,竟一轉身走了,把我們全都撇在這裡。顯見得,她是生氣了。


    尷尬的自然是我……一個學徒的,因為要替老主顧量尺寸,而鬧出這種僵局。同時,還有委屈,以及無與倫比的失落。看來,英姿,是把我歸到所有其他的男人裡面去了,是除了宋師傅以外的男人……


     


    英姿的不合作昭然若揭,留下來的女人們,像饑餓的蜜蜂看到一朵被揉碎的花兒似的,嗡嗡嗡地一齊叫起來,爭先恐後地對宋師傅講起那些傳言,如葡萄一般糾成一團的傳言:英姿的丈夫,身體是有問題的,有人聽過壁腳,她丈夫出海幾個月回來,晚上都不睡英姿的。英姿從結婚到現在,隻恐怕還是個大姑娘呢。許多男人看上英姿,想方設法接近,她一概是冷淡的。看起來,她喜歡的隻有宋師傅一個……她們細碎而周到地互相補充,像是要表忠心似的,把外面的流言一一說出,似乎遺漏了任何一點都是對宋師傅的不敬。她們多麼高興多麼興奮,終於可以原原本本地把這一切告訴給蒙在鼓裡的當事人,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小白臉裁縫……


    宋師傅靠著臺面站在那裡,一直撐著不動,偶爾搖著頭試圖阻止那源源不斷的話語。他神色混亂,完全是被打蒙了。


    終,幾個婦女們疲憊而滿足地閉了嘴,她們看看宋師傅,像打量一件劫後餘生的珍寶,互相搭訕著告辭而去。事情便這樣草草收場。


    宋師傅這纔跌坐下來,心事重重,似有枯籐爬滿全身。


    唉——他漫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琢磨了一會兒,卻聽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11.就在當天晚上,應當是很遲了。英姿卻一個人到鋪子裡來了。


    很多年以後,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每當回想到那個晚上的情形,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要追究起英姿內心世界裡的真實想法。


    英姿,鄉下的玫瑰。女人,一旦漂亮起來,人們往往就會忽略其思想或內心,何況是在閉塞簡單的鄉下,眾人都隻當她僅有其貌,這真是悲哀之一種。這個因丈夫長年出海、獨身而居的女人,內心裡是否總像風暴一樣常起驚濤駭浪之波?她的孤獨與渴求,她的所愛與所思,她能往何處去寄托呢?


    或許,她選擇了宋師傅作為一個輸出口。宋師傅,這是值當的選擇吧,他潔淨有禮,為人低調,作為情人,當然是勝過那許多粗俗野夫——何況,後者總愛在肉體生活上自誇和攀比,倘能結交上英姿,他們怎麼可能不掛在口邊津津樂道?


    是否,就是因為無邊寂寞之下的疑似愛情,因為身體與心靈的無限渴求,英姿纔敢打破她自己的樊籠,冒婦人之大不韙,趁著夜色來到宋家鋪子……


     


    可能因為我睡在床鋪靠外一側的緣故,個聽到敲門聲的是我,像小鳥啄門般的,耐心而可憐。


    宋家鋪子不是太大,駝背母親一個房間,我與宋師傅一個房間,後面一間小灶房,前面一間大的鋪子店堂,店堂朝著大路,到晚上便排上一排木板關了鋪子。而英姿所輕輕叩擊著的正是這排木門。


    我與宋師傅一人卷一個被筒睡在同一張大床上。因我要關燈、打掃、遞拿侍奉,故我睡在外,他睡在內。宋師傅睡覺就像他的為人,極為安靜,躺下去便沒了聲息,不翻身也不閑談,睡著了亦不呼嚕或囈語夢話。我那時正是愛睡的年紀,不當是睡眠警醒的人,但真的,英姿一敲門,我竟是聽見了。


    情理之中,宋師傅也應當是醒了。我向內側看看,他一動不動,隻在夜色中有一個極為模糊的影子。


    我咳嗽一聲,他仍是不動。到底是睡了還是醒了,我也不知。


    那敲門聲仍是在響著,我翻身便下來了,撥開邊上的一扇木板。英姿,突兀地站在面前,一閃身便進來了。而這時,宋師傅的駝背老母親也點了盞燈,英姿從黑裡頭一下子進入亮處了。我注意到她胳肢窩下夾著那塊圓點點的高級布料。她的神情極不自然,卻強撐著跟我和老母親打了個招呼:……我來裁衣服。


     


    宋師傅從裡間走了出來,他已換上了長衫,臉色干干淨淨的,全無夢中乍醒的倦容。他對我和老母親平淡地揮揮手:你們去歇吧,這裡沒事。


    駝背母親聽話地回身進了裡間,臨去前她對我擠擠眼,暗示什麼似的,我一時不能明白。


    我重新縮回被窩。自然,我是睡不著了,不由自主地,眼睛盯著門縫裡射過來的細細光亮。


    外面一片寂靜,像是沒有人煙,連喘氣聲也是沒有的。那是什麼?眼光被無限拉長,向深處凝視嗎……我不知道,這隻是我成年以後的想像了。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布料被打開,宋師傅的手掌從布料上滑過,接著他拿出小本子,又習慣性地抻了一下軟尺。唉,這是幾時幾分的深夜啊,我的宋師傅竟是像模像樣地要替英姿量衣服了。


    英姿好像哀切地說了一句什麼,短促而含糊,也許,她輔以了表情或動作,總之,我難以聽清。宋師傅沒有聲音,不過他好像停下了手中的準備動作,我想,他必定是搖了搖頭,或是點了點頭。


    突然,我聽到英姿嗚咽起來,她拼命壓抑著調子,委屈而絕望。連我在被窩裡都聽得淒然起來,忍不住熱血沸騰、肢體膨脹,真想變成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衝出去抱住她加以撫慰呀——就在那個瞬間,我好像突然通曉了什麼,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床笫之事,此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甚解的,此刻好像一下子就通了似的……英姿之美,或許不在其表,而在她的孤獨,以及格格不入。我喜歡她在這個深夜的嗚咽之聲。


    不知道宋師傅有沒有把他的胸膛借給英姿一用,或者親吻一下那冰涼的淚滴,撫過她那俊俏無依的後背……總之,外面仍是一片寂靜。唉,我的宋師傅呀,難道你是鐵石心腸麼……英姿哭了一小會兒,抽咽著低下聲去。


    我走了。她終輕聲地說,口齒清晰,不帶情感色彩。這讓我感到一陣恐慌,像是看到一朵突然枯萎的花朵。


     


    宋師傅重新脫了衣服上了床。


    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小桐,沒睡吧。


    嗯。我有一點怨他,他其實可以對英姿好一點。


    宋師傅輕輕地鑽到我的被子裡,他的身子燙燙的,像在發燒。我背對著他,他便抱著我的後背,像是抱著個冰塊兒。


    小桐,我很難受,讓我……在你這裡躺一會兒。宋師傅帶著請求的語氣,從來沒有這麼軟弱過似的,熱乎乎的鼻息拂著我的脖子。我一時有些僵住了。


    小桐,我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每次替女人量衣服,其實我都很激動,我擺布她們的四肢,讓她們做出各種細微的動作,我幾乎,能踫到她們的全身了,做上衣時量胸圍,做褲子時量襠高,真的,所有的私處,我好像都踫到了……每一次的那個過程,我都很激動,很衝動……小桐,你也不小了,你能明白嗎?然後,一件衣服量好,就像爬完一座高山似的,累,滿足……我得到後面洗手,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再開始下一位……但是,真要讓我跟女人怎麼樣,你明白嗎,真要跟她們親熱,我做不來,我感到太髒了,太惡心了……我做不來……就是英姿也不行……她真是的,看錯了,怎麼能喜歡上我呢……


    宋師傅的身子更加燙了一些,略微發抖似的更加靠著我……我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要不,我去給你拿塊濕毛巾?我試圖離開被窩。


    不必了……就讓我抱一會兒你,別動。宋師傅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似的不肯放手。等我不動了,他又試探著輕輕地向我的腰部和臀部移動……他的手掌干燥而溫存,有著催眠般的功效……在局促與緊張之中,我竟然瞌睡起來。我在他懷中睡著了。


    整個夜晚,像一場夢。在夢中,我一直聽到英姿的嗚咽,那真是世上性感的聲音……我感到我的小雞雞充血了,然後……似乎有人在用手百般地安撫它,夾擠它,放縱它……我拼命地跑動,疲憊,甜蜜,血腥。


    這是我跟宋師傅的第三年,十五歲。


    我的宋師傅,他大約是三十四吧。


     


    12.不久,傳來消息,英姿要走了。她在外地有一個遠房的堂姐,她要搬到那裡住了。


    這消息讓我悲痛欲絕,出生以來的悲痛。東壩好像突然就空蕩蕩了,沒有意思了。我有氣無力、萬念俱灰,卻又不敢跟任何人說起。我不能去看她,更不能送她。我對她的喜歡,像是種不恥之舉,得不到正常的生長或死亡。


    人們對此議論紛紛。鄉裡人一向安土重遷,哪裡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搬家?各種說法一時塵囂日上,秋收剛好忙過了,進入了農閑季節,身子閑下來,舌頭便忙起來,忙得各得其所。英姿在人們的舌頭上跳起了她在東壩的後一個舞蹈。


    宋師傅的駝背母親也得了消息,或者還得到了些別的消息。這天,天還沒黑,她讓我早早地把門板收了,關了鋪子。


    她沒有做晚飯,卻把宋師傅和我喊到飯桌前。陳舊、凹凸不平的桌子上空空如也。駝背母親一通涕淚交加、支離破碎的責難和哭訴,成了我們的晚餐。


    兒啊,你為什麼不娶個女人回家!隨便娶個都可以,哪怕是歪瓜裂棗都行,我伺候她都行……總強過我整天被人戳背指骨!


    兒啊,那個夜裡,你當真沒有踫過英姿?她那麼晚來,黑星星地趕來,又黑星星地趕走,到底為的什麼來,你怎麼就不能踫她一下?!你要踫了她就千好萬好了,他們就沒什麼說的了……現在呀,都說你是個陰陽貨,多難聽哪,說你不是男人哪……


    再說,你對英姿多狠呀,她為什麼走?是被你給扎傷了心,你駁了她的面子,沒有人看得起她了,她哪裡有臉再待下去……兒啊,你真不知道,人人都希望你把她給踫了……這樣,英姿就等於是破瓜了、開竅了,而英姿一開竅,他們就都有機會了……整個東壩都等著你動手呢,你這不中用的,誰個不笑話你,你連送上門來的都不會喫,都喫不到嘴,你讓我還怎麼出門去……


    駝背母親並不避我。我很難堪,想到宋師傅與我睡在一個被窩時我的夢境,心中一陣陣焦慮與刺痛。陰陽貨,這是什麼說法?聽上去真是令人惡心。


    我偷眼看宋師傅,他低眉順眼,完全無動於衷,對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打算加以辯解或回答,他坐在那裡,好像隻要聽過這一大段哭訴就完事兒了——也許,這在他們母子之間,不是出了。我想,以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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