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 ] [ 繁体中文 ]  
臺灣貨到付款、ATM、超商、信用卡PAYPAL付款,4-7個工作日送達,999元臺幣免運費   在線留言 商品價格為新臺幣 
首頁 電影 連續劇 音樂 圖書 女裝 男裝 童裝 內衣 百貨家居 包包 女鞋 男鞋 童鞋 計算機周邊

商品搜索

 类 别:
 关键字:
    

商品分类

  •  管理

     一般管理学
     市场/营销
     会计
     金融/投资
     经管音像
     电子商务
     创业企业与企业家
     生产与运作管理
     商务沟通
     战略管理
     商业史传
     MBA
     管理信息系统
     工具书
     外文原版/影印版
     管理类职称考试
     WTO
     英文原版书-管理
  •  投资理财

     证券/股票
     投资指南
     理财技巧
     女性理财
     期货
     基金
     黄金投资
     外汇
     彩票
     保险
     购房置业
     纳税
     英文原版书-投资理财
  •  经济

     经济学理论
     经济通俗读物
     中国经济
     国际经济
     各部门经济
     经济史
     财政税收
     区域经济
     统计 审计
     贸易政策
     保险
     经济数学
     各流派经济学说
     经济法
     工具书
     通货膨胀
     财税外贸保险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经济
  •  社会科学

     语言文字
     社会学
     文化人类学/人口学
     新闻传播出版
     社会科学总论
     图书馆学/档案学
     经典名家作品集
     教育
     英文原版书-社会科学
  •  哲学

     哲学知识读物
     中国古代哲学
     世界哲学
     哲学与人生
     周易
     哲学理论
     伦理学
     哲学史
     美学
     中国近现代哲学
     逻辑学
     儒家
     道家
     思维科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
     经典作品及研究
     科学哲学
     教育哲学
     语言哲学
     比较哲学
  •  宗教

  •  心理学

  •  古籍

     经部  史类  子部  集部  古籍管理  古籍工具书  四库全书  古籍善本影音本  中国藏书
  •  文化

     文化评述  文化随笔  文化理论  传统文化  世界各国文化  文化史  地域文化  神秘文化  文化研究  民俗文化  文化产业  民族文化  书的起源/书店  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化事业  文化交流  比较文化学
  •  历史

     历史普及读物
     中国史
     世界史
     文物考古
     史家名著
     历史地理
     史料典籍
     历史随笔
     逸闻野史
     地方史志
     史学理论
     民族史
     专业史
     英文原版书-历史
     口述史
  •  传记

  •  文学

  •  艺术

     摄影
     绘画
     小人书/连环画
     书法/篆刻
     艺术设计
     影视/媒体艺术
     音乐
     艺术理论
     收藏/鉴赏
     建筑艺术
     工艺美术
     世界各国艺术概况
     民间艺术
     雕塑
     戏剧艺术/舞台艺术
     艺术舞蹈
     艺术类考试
     人体艺术
     英文原版书-艺术
  •  青春文学

  •  文学

     中国现当代随笔
     文集
     中国古诗词
     外国随笔
     文学理论
     纪实文学
     文学评论与鉴赏
     中国现当代诗歌
     外国诗歌
     名家作品
     民间文学
     戏剧
     中国古代随笔
     文学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文学
  •  法律

     小说
     世界名著
     作品集
     中国古典小说
     四大名著
     中国当代小说
     外国小说
     科幻小说
     侦探/悬疑/推理
     情感
     魔幻小说
     社会
     武侠
     惊悚/恐怖
     历史
     影视小说
     官场小说
     职场小说
     中国近现代小说
     财经
     军事
  •  童书

  •  成功/励志

  •  政治

  •  军事

  •  科普读物

  •  计算机/网络

     程序设计
     移动开发
     人工智能
     办公软件
     数据库
     操作系统/系统开发
     网络与数据通信
     CAD CAM CAE
     计算机理论
     行业软件及应用
     项目管理 IT人文
     计算机考试认证
     图形处理 图形图像多媒体
     信息安全
     硬件
     项目管理IT人文
     网络与数据通信
     软件工程
     家庭与办公室用书
  •  建筑

     执业资格考试用书  室内设计/装潢装修  标准/规范  建筑科学  建筑外观设计  建筑施工与监理  城乡规划/市政工程  园林景观/环境艺术  工程经济与管理  建筑史与建筑文化  建筑教材/教辅  英文原版书-建筑
  •  医学

     中医
     内科学
     其他临床医学
     外科学
     药学
     医技学
     妇产科学
     临床医学理论
     护理学
     基础医学
     预防医学/卫生学
     儿科学
     医学/药学考试
     医院管理
     其他医学读物
     医学工具书
  •  自然科学

     数学
     生物科学
     物理学
     天文学
     地球科学
     力学
     科技史
     化学
     总论
     自然科学类考试
     英文原版书-自然科学
  •  工业技术

     环境科学
     电子通信
     机械/仪表工业
     汽车与交通运输
     电工技术
     轻工业/手工业
     化学工业
     能源与动力工程
     航空/航天
     水利工程
     金属学与金属工艺
     一般工业技术
     原子能技术
     安全科学
     冶金工业
     矿业工程
     工具书/标准
     石油/天然气工业
     原版书
     武器工业
     英文原版书-工业技
  •  农业/林业

     园艺  植物保护  畜牧/狩猎/蚕/蜂  林业  动物医学  农作物  农学(农艺学)  水产/渔业  农业工程  农业基础科学  农林音像
  •  外语

  •  考试

  •  教材

  •  工具书

  •  中小学用书

  •  中小学教科书

  •  动漫/幽默

  •  烹饪/美食

  •  时尚/美妆

  •  旅游/地图

  •  家庭/家居

  •  亲子/家教

  •  两性关系

  •  育儿/早教

  •  保健/养生

  •  体育/运动

  •  手工/DIY

  •  休闲/爱好

  •  英文原版书

  •  港台图书

  •  研究生
     工学
     公共课
     经济管理
     理学
     农学
     文法类
     医学

  •  音乐
     音乐理论

     声乐  通俗音乐  音乐欣赏  钢琴  二胡  小提琴
  • 純粹·鄉村詩人札記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326-473
    【優惠價】
    204-296
    【作者】 李浩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ISBN】9787559850324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2000元台幣95折+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3000元台幣92折+免運費+贈品
    一次購物滿4000元台幣88折+免運費+贈品
    【本期贈品】①優質無紡布環保袋,做工棒!②品牌簽字筆 ③品牌手帕紙巾
    版本正版全新電子版PDF檔
    您已选择: 正版全新
    溫馨提示:如果有多種選項,請先選擇再點擊加入購物車。
    *. 電子圖書價格是0.69折,例如了得網價格是100元,電子書pdf的價格則是69元。
    *. 購買電子書不支持貨到付款,購買時選擇atm或者超商、PayPal付款。付款後1-24小時內通過郵件傳輸給您。
    *. 如果收到的電子書不滿意,可以聯絡我們退款。謝謝。
    內容介紹



    開本:32開
    紙張:輕型紙
    包裝:精裝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59850324
    作者:李浩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8月 

        
        
    "

    編輯推薦

     


        被譽為70後先鋒派代表作家、魯迅文學獎得主李浩,是70後作家中為數不多敢於對傳統現實主義說不的作家。他師承歐美現代和後現代文學傳統,具有精進的文學姿態和出色的寫作技巧。整部作品人情世故奇特,人物命運曲折,生動,深刻,令人思考,可讀性較強,具有很強的標識性和市場號召力。


     


     


     

     
    內容簡介

        本書是作家李浩中篇小說精選集,所選精品力作包括《故,事》《鄉村詩人札記》《被噩夢追趕的人》《為了,紀念》《變形魔術師》《夏岡的發明》《藏匿的藥瓶》《丁西,和他的死亡》八篇。這些作品涵蓋了現實主義、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等多種小說類型,大多帶有鮮明的先鋒文學的遺風流韻。作者選擇“意像”作為切入點和必要構成因素,如《鄉村詩人札記》中的“詩歌”意像,《藏匿的藥瓶》中的“藥瓶中的人”及“死亡”意像,貫穿小說始終,既具有現實的指涉意義,又具有某種寓言和像征作用,具有“現實”“虛幻”相互交織的獨特審美力量,相對而言,故事情節和人物形像塑造則退居其次。李浩的寫作,是對他一貫強調的“純文學”理念的踐行。

    作者簡介

        李浩,1971年生於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河北省作協專業作家,河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父親,鏡子和樹》《告密者札記》,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裡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首屆孫犁文學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

    目錄

    故,事 / 001


    鄉村詩人札記 / 035


    被噩夢追趕的人 / 095


    為了,紀念 / 129


    變形魔術師 / 180


    夏岡的發明 / 227


    藏匿的藥瓶 / 274


    丁西,和他的死亡 / 312

    媒體評論

    李浩的小說不僅有精確的技術,還有狠忍陰鷙的力量,能夠迫近事物的核心,專注“死的艱難”和“生的艱辛”,對人的生活狀態提出存在意義的質詢,屬於“七十年代人”寫作的又一類型。


    ——李敬澤


    李浩有著先鋒且純粹的敘事態度,輕盈又多變的敘事技巧,有著深廣的思考與有趣的表達,他是我始終保有敬意的同代小說家。


    ——計文君


    假若從代際的觀念出發考察當下中國文壇,你就不難發現,在那批越來越引人注目的70後作家中,李浩無論如何都應該被視為一種帶有鮮明另類色彩的存在。李浩的另類色彩,一方面體現為他對於先鋒寫作立場的一貫堅持,另一方面則體現為他對於小說寫作一種自覺的理性思考。


    ——王春林

    在線試讀
    《鄉村詩人札記》文摘

    變形魔術師
    0
    他從哪裡來?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咸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即便是愛吹牛皮、在南方待過多年的劉銘博也不知道,多年的水手經歷並不能幫助他做出判斷,他也聽不懂那個人的“鳥語”。我們把所有和我們方言不一樣的口音都稱為鳥語,而那個人的鳥語實在太奇怪了,無論如何聯想,如何猜測,如何依據他的手勢和表情來推斷,都不能讓我們明白—相反,我們更加糊塗起來,因為他每說一句話就會讓在場的人爭執半天,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理解是對的,於是總有幾個人會堅持自己的判斷,他們南轅北轍,害得我們不知道該聽信哪一方。在這點上,劉銘博也不是的翻譯權威,他的堅持也僅是自己的猜測而已。那麼,他是誰,他叫什麼名字?不知道,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咸堡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我們當然問過他啦,而且不止一遍兩遍,在他能明白一些我們方言的時候也曾回答過我們,“吳優思”“莫有史”“無有事”?……他還有一些其他亂七八糟的名字,被我們從鳥語中翻譯過來,其實誰都知道這裡面沒有一個是真的。在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大家都習慣隨便使用假名字,這是我們祖上遷來時就留下的習慣,他們多是殺人越貨、作奸犯科的人,流放者,販賣私鹽和人口的,土匪或偷盜者。駐扎在徐官屯、劉官屯的官兵也怕我們幾分,輕易不來我們這片荒蠻之地,我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所以那個人隨便報個什麼名字我們也不會多問,能來到這裡的人要麼是走投無路的人,要麼是被拐賣和搶掠來的—有個名字,隻是方便稱呼,在此之前他叫什麼干過什麼都沒有關繫。不過,多年之後,在這個“吳優思”或“無有事”變沒之後,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的人都還在猜測這個會變形的魔術師究竟是不是那個人,是不是那個讓大清官府聞風喪膽的人……這事兒,說來話兒就長了。
    他後……他後變沒了,真的是沒了,我們找了他幾天幾夜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說了他會變形,可那時他已經很老了,腿上、肩上都有傷—這絕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解釋清的事兒,這樣吧,你還是聽我從頭講起吧,真的是說來話長。
    1
    同治六年,秋天,葦絮發白、鱸魚正肥的時候。

    《鄉村詩人札記》文摘


     


    變形魔術師


    0


    他從哪裡來?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咸堡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即便是愛吹牛皮、在南方待過多年的劉銘博也不知道,多年的水手經歷並不能幫助他做出判斷,他也聽不懂那個人的“鳥語”。我們把所有和我們方言不一樣的口音都稱為鳥語,而那個人的鳥語實在太奇怪了,無論如何聯想,如何猜測,如何依據他的手勢和表情來推斷,都不能讓我們明白—相反,我們更加糊塗起來,因為他每說一句話就會讓在場的人爭執半天,大家都希望自己的理解是對的,於是總有幾個人會堅持自己的判斷,他們南轅北轍,害得我們不知道該聽信哪一方。在這點上,劉銘博也不是的翻譯權威,他的堅持也僅是自己的猜測而已。那麼,他是誰,他叫什麼名字?不知道,我不知道。不隻是我不知道,孔莊、劉窪、魚咸堡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我們當然問過他啦,而且不止一遍兩遍,在他能明白一些我們方言的時候也曾回答過我們,“吳優思”“莫有史”“無有事”?……他還有一些其他亂七八糟的名字,被我們從鳥語中翻譯過來,其實誰都知道這裡面沒有一個是真的。在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大家都習慣隨便使用假名字,這是我們祖上遷來時就留下的習慣,他們多是殺人越貨、作奸犯科的人,流放者,販賣私鹽和人口的,土匪或偷盜者。駐扎在徐官屯、劉官屯的官兵也怕我們幾分,輕易不來我們這片荒蠻之地,我們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所以那個人隨便報個什麼名字我們也不會多問,能來到這裡的人要麼是走投無路的人,要麼是被拐賣和搶掠來的—有個名字,隻是方便稱呼,在此之前他叫什麼干過什麼都沒有關繫。不過,多年之後,在這個“吳優思”或“無有事”變沒之後,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的人都還在猜測這個會變形的魔術師究竟是不是那個人,是不是那個讓大清官府聞風喪膽的人……這事兒,說來話兒就長了。


    他後……他後變沒了,真的是沒了,我們找了他幾天幾夜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說了他會變形,可那時他已經很老了,腿上、肩上都有傷—這絕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解釋清的事兒,這樣吧,你還是聽我從頭講起吧,真的是說來話長。


    1


    同治六年,秋天,葦絮發白、鱸魚正肥的時候。


    那年我十四歲,我弟弟六歲。


    我隨父親、四叔他們出海,剛剛捕魚回來。我的弟弟,李博,跟在我父親的屁股後面像一條黏黏的跟屁蟲,他根本不顧及我們的忙亂:“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會變!”“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會變!” “來了個變戲法兒的!他能變魚!能變鳥!他還能變成烏龜呢!”……


    他在後面跟著,反反復復,後來他轉到我的屁股後面,一臉紅艷艷的光。我說去去去,誰沒見過變戲法的啊,沒看我們正忙著嗎!他隻停了一小會兒,又跟上去,扯著自己的嗓子:“他會變!他自己會變!他可厲害啦!不信,問咱娘去!”


    變形魔術師來了。來到了這片大窪。


    在我們將捕到的魚裝進筐裡的時候,四嬸她們一邊幫忙一邊談起那個魔術師,她們說得神采飛揚。


    在我們將魚的肚子剖開,掏出它們腸子的時候,鄰居秋旺和他的兒子過來串門兒,話題三繞兩繞又繞到了魔術師的身上,一向木訥的秋旺,嘴上竟然也仿佛懸了一條河。


    在我們將魚泡在水缸,放上鹽和蔥段兒,腌制起來的時候,愛講古的謝之仁過來喝茶,他也談到了魔術師,談到了他的變形。謝之仁說,這個魔術師的變形其實是一種很厲害的妖法。有沒有比這更厲害的妖法?有,當然有啦!你們知道宋朝的包拯嗎?他有一次和一個妖僧鬥法,差一點沒讓那個妖僧給喫了!也多虧他是天上星宿下凡,神仙們都護著他。後來包黑子聽了一個道士的建議,叫王朝、馬漢、展昭弄了三大盆狗血,等那妖僧大搖大擺出現的時候,三人一起朝他的身上潑……那個妖僧沒來得及變形,就被抓住啦!包拯說,來人哪,將這個妖僧給我推出去斬首!也是那妖僧命不該絕。法場上,人山人海,為了防止他逃跑,官兵們裡三層外三層,每個人都端著一盆狗血,馬上就要到午時了,包拯覺得沒事了,吩咐下去,給我斬!劊子手提著刀就上—可是,就愣是讓那個妖僧給跑啦!問題出在哪兒?問題出在劊子手的身上!你猜怎麼著?本來,那個妖僧身上盡是狗血,他的法術施展不出來……


    我們的耳朵裡長出厚厚的繭子,我們耳朵裡,裝下的都是關於那個會變形的魔術師的話題,它們就像一條條的蟲子。


    “怎麼樣,我沒騙你吧?”我弟弟抹掉他長長的鼻涕,他那麼。


    “你帶我去看!”


     


    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圍在了那裡,空氣中滿是劣質煙草的味道,孩子們奔跑著就像一隊混亂的梭魚。“我說要早點兒來嘛!”弟弟的聲音並沒顯出任何的不滿,他擠過去,將一枚銅錢響亮地丟進了一個銅盤中。那裡已經有幾枚康熙通寶和嘉慶通寶,還有一個大海螺。我弟弟想了想,將他手上的一隻螃蟹也放進銅盤,這個動作逗起了一陣哄笑。


    大家站著,坐著,赤膊的趙石祼露著他的文身,他身上刺了一條難看的魚,而劉一海和趙平祥則顯示了自己的疤痕。幾個不安分的男人在嬸嬸、嫂子的背後動手動腳,惹來一陣笑罵。曹三嬸嬸提起褲子,將自己的一隻鞋朝誰的身上甩去,那隻鞋跑遠了,一直跑進了葦蕩—“挨千刀的!把你老娘的鞋給我送回來!”……我們要等的變形魔術師沒有出現。


    “他怎麼還不出來?”我問。劉一海向前探了探他的頭,“嫌盤子裡的錢少吧!我們把他給喊出來!”


    “我們去看看!”一群孩子自告奮勇,他們梭魚一樣擺動背鰭,飛快穿過人群遊到屋門外。在門外,他們為誰先進去發生了爭執,一個孩子被推倒在地上。突然間,他們一哄而散,被推倒的孩子也迅速地爬起來,帶著塵土鑽入人群。


    變戲法兒的,那個變形魔術師終於出來了。


    他向我們拱手,亮相。趙石用他辣魚頭一樣的嗓音大聲喊了一句“好!”坐著、站著、赤膊的、納鞋的全都笑了起來。那個人也笑了笑,說了一句鳥語,伸手,指向一個角落—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的是一面斑駁的牆,幾簇蘆葦,一隻螞蚱嗒嗒嗒嗒地飛向了另外的蘆葦。這沒什麼特別。然而,當我的目光再回到剛纔的位置,魔術師已經沒了,他消失了,在他剛纔的位置上多了一隻肥大的蘆花公雞。你看它—


    “這就是他變的!”弟弟用力地抓著我的手,“他變成雞啦,他變成雞啦!”


    那隻雞,在孔莊、劉窪、魚咸堡人的口中後來越傳越神,多年之後,我隨叔叔到滄縣賣魚,得知我們是從劉窪來的,買魚的人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你們那裡有個蠻子,會變戲法,能變成一隻金雞,是不是真的?”“它的眼睛真的是夜明珠?在晚上會發紅光?”“聽說,是誰悄悄撥了一根雞毛,後來他就用這根金雞毛買了一處田產?”……


     


    我反復跟他們說不,不是,他變成的是一隻普通的雞,一隻大公雞,隻是比一般的公雞更高大些,而且,它還能捉蟲子。而我叔叔,則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你就說實話吧!那金雞又不是咱家的,你還怕人家搶了不成?鄉親們,等我把魚賣完了,我和你們說!這個孩子,唉,像是得了人家好處似的!”


    天地良心,那天,我所說的變形魔術師變成的真的就是一隻大公雞,普普通通的大公雞,和我平時所見的公雞們沒什麼大不同,可我叔叔卻賣足了關子,似乎那天魔術師變出的真是金雞,而我在說謊,向別人做了什麼隱瞞。魚,倒是很快就賣出去了。


    好了,我接著說那一天的魔術。


    隻見那隻公雞,從桌子上面跳下來,昂首發出一聲嘹亮的雞鳴,我們一起扯起嗓子:“好!”有幾個嬸嬸嫂子再次向銅盤裡面丟下銅錢,叮叮當當—那隻雞,昂首闊步,來到牆角的草叢,捉出一隻綠色的小蟲,又是一片的“好”。它扇動兩下翅膀,仿佛有一團霧從地面上升起,突然間,那隻公雞不見了,草地上多了一條青色的魚。這條魚,張大了口,一張,一合,然後跳了兩下。又是一團淡淡的霧,我看見,一隻野兔飛快地騰起,躍進了葦叢,而那條翻騰的魚已不知去向。


    葦蕩嘩嘩響著,葦花向兩邊分開,我們看見,那個變形魔術師從裡邊向我們走來,他的衣服上掛滿了白灰色的飛絮。“好!”我們喊著,將自己的嗓子喊出了洞,我弟弟的下頜因為喊得更為劇烈而脫了位,許多天後都不敢大口喫飯,平日愛喫的海蟹也不再喫了,他將自己的那份兒全偷偷送給了魔術師,放進了他的銅盤。


    2


    就這樣,來路不明的變形魔術師就在孔莊、劉窪和魚咸堡交界的大窪裡住了下來,並且生出了根須。他住在兩間舊茅草房裡,那裡原是有人住的,在半年前,舊草房的主人孔二愣子因在姚官屯嫖妓與人鬥毆被抓,然後牽出販賣私鹽、偷盜殺人的案子,被砍了頭。據說,變形魔術師住進孔二愣子的草房之後孔二愣子還回來過,當然回來的是他的鬼魂。他回來的時候魔術師還沒有睡覺,他正在看一本《奇門遁甲》,一陣陰風之後孔二愣子提著他的頭就出現在魔術師的對面,他脖腔那裡還不停地冒著一個個血泡。變形魔術師不慌不忙,他拿出一塊石頭將它變成了一把桃木劍,然後又順手抓了幾片葦葉,撕碎,一抖,變成了一把冥錢。提著自己頭的孔二愣子不由得倒退幾步,別看他成了鬼魂,他也依然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了。要是換成別人,拿了冥錢就走也就沒事了,可這孔二愣子的愣勁兒上來了,他偏不,於是他將自己的頭放在桌上,騰出兩隻手朝變形魔術師惡狠狠撲去!魔術師一閃身,揮動桃木劍刺向孔二愣子,要知道這孔二愣子也練過多年,於是他們便鬥在一處。孔二愣子的功夫也真是了得,他們你來我往竟然一直打到雞叫頭遍。要知道鬼魂是聽不得雞叫、見不得陽光的,於是孔二愣子就慌了,他變成一隻狐狸就想跑,那個魔術師怎麼能讓他跑得了?要知道他也會變化啊!隻見他一晃肩膀,變成了一隻獵犬,三下兩下就將孔二愣子的身子撕成碎片。孔二愣子的頭還放在桌上呢!它一看不好,怎麼辦?變成狐狸跑不了那就變成螞蚱吧!它剛剛變成螞蚱,正要往外面蹦,隻見一隻青蛙早在那等著了,青蛙一張嘴,便將螞蚱吞進了肚裡。當然,這隻青蛙還是魔術師變的,要不然哪有那麼巧的事啊!從那天之後,孔二愣子的鬼魂就再沒來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和我們講這些的是謝之仁,他也看出了我和弟弟的不信。“你們不信是不是?我告訴你們,孔二愣子被砍頭後,是趙四和趙平祥收的尸!他們肯定知道孔二愣子埋在了什麼地方!你們不是不信嗎?你們就去孔二愣子的墳上挖一挖,他的身子肯定是一片一片的肉都被撕爛了,而他的墳裡肯定沒有頭!當時,趙四和趙平祥是將他的頭也埋了進去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那個講一口讓人聽不懂的鳥語的變形魔術師就在那裡住了下來。


    他是同治六年的秋天來的,那時葦絮發白,鱸魚正肥,河溝裡的螃蟹紛紛上岸,而北方的大雁、野鴨、天鵝落進了葦蕩,肥碩的狐狸、草兔、黃鼠狼出出沒沒,天高雲淡……以往,在這個季節,屯守在姚官屯、徐官屯的官兵會來大窪漁獵,他們會帶來米面、棉衣、馬匹或者燈油,孔莊、劉窪、魚咸堡的百姓領一些回來,當然也可以用狐狸和兔子的皮毛、腌制的鳥蛋、魚肉和獸肉去換。這一年,官兵們又來了,可他們帶來的米面、棉衣和燈油都少得可憐,根本就分不過來。而且,那個細眉毛、滿臉肉球的防守衛還將我們聚在一起,瞇著眼,用鼻孔裡的聲音和我們說話:“聽說你們這裡來了一個南方人……要知道,他可能是朝廷的要犯,率眾謀反!你們好將他帶過來,誰要知情不報,哼,那可是要喫苦的,那可是要殺頭的!誰告訴我,那個南方人藏在了什麼地方?”


    沒有人理會。我聽見背後的人們竊竊私語,大家商議好誰也不能出賣那個魔術師,不管他犯的是什麼罪。“不給我們米面、棉衣,還想從我們嘴裡套出東西?姥姥!”“這是個什麼東西?看他那副樣子!媽的,老子可不是嚇大的!”“干嗎跟他說?我就是說給一隻狗聽也不說給他聽!”“到我們的地盤上撒野……媽的,不收拾他們一下,他們就不知道鍋是鐵打的!”……


    “怎麼,你們不準備說?我告訴你們,我早得到消息了!……”


    我們一起斜著眼瞧他,用一種和他同樣不屑的神情。要知道,我們多數是土匪、強盜或者流放者的後代,而且在我們這裡,一直把官兵當成是滿人的狗來看,這裡一直湧動著一股驅逐滿人的暗流、和官府作對的暗流。


    “你們,你們到底說還是不說!”


    —我們沒見過什麼南方人。沒見過。


    —他早走啦!他朝南走啦!


    —我們哪敢藏匿犯人啊!我們這些好人多守法啊,是不是?


    —他走啦,變戲法的人哪裡不去啊!


    我們嗡嗡嗡嗡,七嘴八舌,很快,就讓那些官兵的頭都大了。“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想錯啦!給我搜!”


    看來,官兵們的確事先得到了線報,他們兵分三路,飛快包圍了魔術師住的那兩間茅草房,將箭放在了弦上—房間裡面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的動靜。“你還是快出來吧!你是逃不掉的!”


    房子裡面依然風不吹,草不動。細眉毛的軍官叫過來一個士兵,兩個人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那個士兵使勁兒地點著頭,軍官用力揮揮手:“放箭!”


    箭如飛蝗。我想不出更好的詞兒,在我十一歲那年大窪裡曾鬧過一次蝗災,它們遮天蔽日,紛亂如麻,的確和那天射向茅草屋的箭有些相像。箭射過後,房間裡依然沒有動靜。


    風吹過葦草,吹過箭的末梢的羽毛,嗚嗚嗚嗚地響著。“給我進去搜!”長官下達了命令。四個緊張的官兵步步為營、相互掩護,費了許多力氣纔靠近草屋的門,然後又費了更多的力氣纔衝進了屋裡。


    “報告防守衛,屋裡沒人!”


    “再搜!他明明在屋裡!”


    “報告防守衛,我們每一寸都用劍扎過,連油燈和草席也沒放過!可是,屋裡確實沒人!”


    不過,士兵們搜出了一張紙,上面歪歪斜斜地畫著一隊小人兒,胸口上寫著“清”字。“誰給叛賊報了信?難道,你們不怕滿門抄斬嗎?”那個防守衛真的生氣啦,他眉頭那裡長出了一個大大的疙瘩,而鼻子歪在一邊:“給我放火燒了!”


    “慢!”“不行,不能燒!”“憑什麼燒我們的房子?”“這麼大風,火要是連了葦蕩,不是斷我們活路嗎?”……他要燒那房子,我們當然不干了,孔莊、劉窪、魚咸堡的人們紛紛聚集過來,將那隊官兵圍在中間。“難道,你們要造反不成?你們有多少腦袋?”他撥出腰間的劍。人群中一片哄笑,“大人,我們都讓你嚇死啦!”


    幾個士兵按住暴跳的防守衛,“你們回去吧!我們不燒房子啦!”“不過窩藏疑犯的罪名的確不輕,何況他可能是捻軍的叛賊!上面怪罪下來我們誰都不會好過,好……”


    房子沒燒,講鳥語的魔術師未能抓到,給他通風報信的人也沒有查出來,但官兵們也沒離開大窪。他們駐扎下來,打秋圍。


    傍晚時分,一隊大雁鳴叫著落入了無際的葦蕩,在它們對面,埋伏著的官兵將弓拉滿,等待防守衛一聲令下—突然,那群大雁又迅速地飛了起來,四散而去—“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沒有藏好,暴露了我們?”


    他們在河溝裡下網,用竹子、葦稈和樹枝在水流中建起“迷魂陣”。我們當地叫它“密封子”。第二天,下河的軍士隻提著十幾條小魚上岸:“報告防守衛,我們的漁網破了一個大洞,而迷魂陣被人改過了,根本困不住魚!”


    隨後,他們去捕捉狐狸、獾、野兔和黃鼠狼,可是,不知道它們怎麼預先得到了消息,和官兵們捉起了迷藏。


    “這些刁民!我一定饒不了他們!”


    “大人,這些刁民可不好惹!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是誰給講鳥語的魔術師送去了信?他又是如何逃走的?這在我們那裡是一個謎,即便是多年之後。對於這個問題,講鳥語的變形魔術師總是裝聾作啞,或者講一通莫名其妙的鳥語,讓我們找不到北摸不到南—既然他提供不了什麼線索,那就讓我們的想像來補充吧。後來,在劉銘博和謝之仁的講述中,那天發生的事簡直是一段驚險的傳奇,一波三折,千鈞一發……


    在官兵離開我們大窪之前,眼尖的荷包嬸嬸一眼認出,在防守衛身邊和他耳語的那個士兵曾來過孔莊,他是和四個變戲法的一起來的!荷包嬸嬸提醒了我們,是他,是有這麼個人,他給我們表演的是上刀山和鐵槍刺喉。在我們當地,將一切魔術、雜技都稱為“變戲法兒”,每年秋天和春節,變戲法的都會來我們大窪表演,換點銀錢、咸魚或一些稀奇古怪的貝殼什麼的。那年秋天,他們受到了冷落,無論鐵槍刺喉、三仙歸洞、大變活人都不如變形魔術師的技法來得新鮮、刺激,他們的戲法兒甚至吸引不到孩子。


    “他竟然引官兵來報復!”我們瞧不起這樣的人啦!後來,第二年吧,那些變戲法兒的又來過一次,他們打開場子準備表演,孔莊、劉窪、魚咸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我們用唾沫將他們噴走了,從那之後這些變戲法的便再沒來過。


    3


    同治六年的鼕天特別地冷,大雪一場連著一場,在那個鼕天,從窗戶裡爬進爬出成為我們的家常便飯,因為大門被雪給堵住了,剛剛清掃干淨,第二天早晨去推門,依然推不開—大雪又下了一夜,風將我們清掃過的雪又送了回來。“檐冰滴鵝管,屋瓦鏤魚鱗”,我弟弟學會了兩句詩,他在屋裡屋外反反復復地念,據說是好講古的謝之仁教給他的,隻教了這麼兩句。


    收割完葦草,除了鑿冰捕魚、打打野兔狐狸,大窪的男人們閑了下來。閑下來的男人干什麼?那年我隻有十四歲,能知道的不多,隻知道他們打牌、串門、喝酒,而有些人,似乎在密謀著什麼。我和弟弟一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他們就顧左右而言他,說一些亂七八糟缺少邏輯的話題。那一年,我感覺空氣裡有一股讓人緊張的味道,等你用力吸一下鼻子,這股味道卻沒了,好像並不存在。那年,我時不時聽人抱怨,抱怨大雪,抱怨滄縣設立的層層關卡,抱怨層出不窮的苛捐,抱怨身上的棉衣太薄打酒的錢太少等等等等。那年我十四歲,我的心思沒在這裡,我的腿,時常會帶我到謝之仁家或劉銘博的家裡去。他們那裡,有永遠也倒不完的各種故事。而且,那一年鼕天,我又有一個新的去處,那就是講鳥語的魔術師的房間。


    那個新去處,不隻是我一個人的。


    仝家四個兄弟給魔術師扛來了葦草,他們的葦草滿滿堆在屋後,足夠明年開春前燒柴使用。四個人,粗壯地扭捏幾下,後老大提出了要求:“這位師傅,你能不能,能不能教給我們點石成金的口訣?要不,將、將這塊石頭變成金子也行。”碩壯的三兄弟從葦草中搬出一塊幾乎可以稱得上巨大的石頭。


    趙石提來兩桶酒,他的要求是,請魔術師將他背後的羅鍋變沒,上一次他去滄縣販魚,就因為這個羅鍋被官兵抓住審問了三天,他們說,某大戶人家失竊,鄰居和地保一直追了三四裡,竊賊就是一個羅鍋。“哼,那一票本來就是他做的!在我們面前還裝!”我叔叔一臉不屑,他告誡我和弟弟,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敢作敢當,別兩面三刀陽奉陰違,他瞧不上那樣的人,大窪的老老少少也瞧不上那樣的人。我父親在一旁聽著,他的鼻孔輕輕“哼”了一聲,然後低下頭,將身邊的葦葉一片片撿起。


    我叔叔也提了要求,他想當變形魔術師的徒弟專心學習變形。“到那時候,我纔不會像現在這麼辛苦呢!想喫魚,變一張網,自己一提魚就上來啦!想喫雁肉,也好辦,就在雁灘那裡變一棵蘆葦,大雁落下了,睡著了,馬上變回來,一把抓住它的脖子!”


    劉一海一手提著一袋大米,一手提著一把刀子,走進了魔術師的房間。他的要求比我叔叔的簡單,他隻要求學一樣,就是變一條蛇。“劉一海為什麼想變蛇?”劉銘博給出的答案是,為了盜竊方便。要知道,劉一海可是我們大窪乃至滄縣、河間一帶有名的大盜,據說他曾三次偷得知府的大印。在濟南府大牢裡,他將兩個被抓的兄弟從衛兵的眼皮下面偷出來,三天之後纔被發覺,劉一海和他的兄弟早已無影無蹤。要是學得了變蛇的戲法兒,劉一海肯定是如虎添翼,誰也奈何不了他。謝之仁當然不會同意劉銘博的推斷,他說,現在劉一海的功夫就如此了得,他根本不需變蛇來添什麼翼。那他為什麼想變蛇?謝之仁給出的理由是:一是劉一海屬相是蛇,他一直把蛇看成是自己的保護神,這樣一個生性殘暴的人卻從來沒有打過蛇;二是劉一海有個特別的嗜好,就是好聽人家新房,喜歡聽人家新婚夫妻的悄悄話,以至於在大窪幾個村堡裡新婚夫妻有的在前幾夜都不敢脫衣睡覺。學會了變蛇,劉一海就更方便了,隻要有條縫他就可以鑽到屋裡面去,新婚夫婦就更加防不勝防……謝之仁的話終傳到了劉一海的耳朵裡。某天晚上,謝之仁被劉一海以喝酒為名叫了出去,回來時把他的妻子嚇得摔倒在地上:謝之仁的嘴,厚厚地腫起來,就像戲劇裡豬八戒的樣子,但比豬八戒難看多了。


    趙四嫂子是和我嬸嬸一起去的,她送去的是一件舊棉衣。在一番吞吞吐吐之後,還是我嬸嬸代她提出了要求:她希望,魔術師能給她變一種蝴蝶,藍色的蝴蝶,上面有黑、紅相間的花紋。我嬸嬸將躲在一邊的趙四嫂子向前推了推:“她也沒見過那種蝴蝶。是她娘講的。她娘是逃難逃到這邊來的。唉,也是苦命人啊。老人臨死的時候,總跟她提起那蝴蝶怎樣,那蝴蝶怎樣。先生你是南方人,一定見過那種蝴蝶吧?”我嬸嬸拍拍趙四嫂子的肩,“先生,你就當行行好,行不?我覺得變一下也不損你什麼,可對她來說,也算了一樁心事?”……


     


    後來,那些密謀者也來了,他們神神秘秘,一副見不得光見不得風吹草動的樣子。後面的話是我父親說的,是對我叔叔說的,因為入鼕之後叔叔時常和他們在一起,他也變得魂不守舍起來。我父親說完之後便沉下臉,繼續編他的筐,去皮的葦稈在他手裡生出了刺,他的筐越來越難看。叔叔也沒說什麼,他隻是用力地使了一下眼白,他的這個動作被我看在了眼裡。


    密謀者們來到魔術師那裡的時候我正巧在場,我在魔術師的對面坐著,一言不發,默默望著外面的積雪。我和他已經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好像對方並不存在,仿佛隻是要打發掉無所事事的那些光陰。我幾次想張口和他說點什麼,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它們被堵在嗓子裡,一個字也沒有出來。遠遠地,我看見兩個密謀者來了,接著是第三個,他們跺腳抖掉鞋上的雪:“去,一邊玩去。我們要說點事兒。”其中一個指著我的鼻子:“聽話。聽話會有好處。”


    傍晚,我在魔術師茅草房的外面又看到了那三個密謀者,他們的表情凝重,好像在爭執著什麼。我想,他們肯定在魔術師那裡踫了壁,不然,他們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4


    在我們這裡,一切事件都有可能變成傳奇,隻要這一事件經過了三張嘴、三隻耳朵,即便它原本平常,毫無波瀾和懸念,你再聽—它已經一波三折,風生水起,面目全非。在我們這裡,有的傳奇接近於流言,有的接近於妖言,有的接近於謊言……通常,我們將傳奇的外衣剝開,打掉它的枝杈和葉子,就會按住它的核,這個核多數時候還是接近真實的;通常,我們會將這個核重新包裝,給它加上更多的枝杈、葉片、花紋,甚至羽毛,甚至翅膀,再向另一雙耳朵傳遞過去……在我們這裡,各式各樣的傳奇層出不窮,那些外地的說書人很少來我們大窪,因為他講的故事未必比我們的精彩。


    在我們大窪,在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會講傳奇的當然是劉銘博和謝之仁。當然,他們講的故事各不相同,謝之仁的故事多是本地掌故,它是舊聞和傳說,發生在我爺爺的爺爺之前;而劉銘博,則願意講南方,講他當水手的經歷。謝之仁的傳奇裝在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裡,而劉銘博的傳奇則裝在他的禿腦門裡—後這話是我叔叔說的。每次說完,他自己都大笑不止。


    “當年,秦始皇修長城,本來都快修好啦,結果叫那個孟姜女一哭哭倒了八百裡!秦始皇一聽怎麼著?她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哭倒我的長城?殺!不,先別殺,先把她抓來見我,我倒要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孟姜女一上殿,秦始皇就傻啦!真的是垂涎三尺,眼珠子都掉下來啦!那孟姜女長得漂亮!而且,她身上有一股野氣,皇帝後宮裡那些娘娘、妃子一個個都溫順得像貓兒似的,秦始皇早就厭啦!於是他傳旨,這個孟姜女不殺了,納入後宮,封為娘娘!孟姜女說要我當娘娘也行,但我必須去和喜良話個別,我得告訴他一聲。秦始皇沒辦法,好,你去吧!孟姜女一邊哭一邊走,這一天,來到了大窪邊上,她趁著看守她的官兵沒注意,一頭跳下了大海!秦始皇的脾氣多大啊!他一聽就急了:孟姜女跳進大海淹死了?不行!東海龍王得把人還回來!不然,我就用山把他的東海給填平了!你說秦始皇為啥這麼大口氣?因為他有一個寶貝。什麼寶貝?他有一條趕山鞭,這可是大禹治水的時候用過的。秦始皇揮動鞭子,啪!太行山就裂開了,秦始皇再甩一下,啪!那山轟隆隆就朝著東海來了!東海龍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站不住坐不住,一天到晚唉聲嘆氣。他派龍王三太子去陰間和閻王商量,帶去三百顆夜明珠,可閻王就是不答應,不行,要是人死了還讓她復生,不亂套啦?不行不行,誰說也不行!他再派三太子去和始皇帝商量,那秦始皇的火氣大著呢!不還給我孟姜女,誰說也不行,給我送多少夜明珠也不行!就在東海龍王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女兒,九公主出來說話了。她說父親你別急,我聽說趕山鞭之所以威力無窮是因為鞭梢厲害。我想辦法給你將鞭梢偷來,我們東海就沒事了。龍王說我也聽說了,可是秦始皇一直鞭不離手,晚上睡覺都把鞭梢盤在頭發裡,你怎麼去偷?九公主說你不用管了,我有辦法。咱再說秦始皇。他把山一路趕著趕到了海邊,這一天,一個太監來報,說在海邊上發現一絕色美女,她正坐在海邊哭呢,看上去比孟姜女還漂亮,你要不要見一見?秦始皇一聽,見,當然要見!這一見,皇帝又傻了,好,封為娘娘!你猜在海邊發現的女子是誰?就是東海龍王的九公主唄!她來偷鞭梢來啦!……”


    “相傳明朝的時候,我們這一帶害起了蝗蟲。蝗蟲那個多啊!它們一飛起來,方圓幾百裡都見不到太陽,你要是這時候出門,眼睛睜得再大也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頭!當時魚咸堡那裡住著一個大戶人家,姓王,他家養的馬跑出去踩死了一隻螞蚱,可不得了!這隻螞蚱是蝗蟲神的女兒!蝗蟲神生氣啦,指揮他的大軍從王家上面飛過,掀起一陣大風,嗚嗚嗚—這陣風那個大啊!王家房上的瓦都給掀走啦!就連房子的脊檁也掀走啦!接下來,蝗蟲神下令,都給我落下來!鋪天蓋地的螞蚱們一起落到了王家,他家的房子就轟的一聲都倒啦,王家人?王家人和他家的馬、狗、雞,一個也沒活,都讓螞蚱給壓成了肉餅!這事兒後來讓皇帝知道了,這還了得!皇帝一聲令下,派大將軍劉猛帶著三千士兵來到大窪,準備治蝗。大將軍劉猛來啦,一天,他走到滄縣的一個村子,口干舌燥,喉嚨裡都冒出了白煙!怎麼辦?劉猛將軍看見村外有一口井,可井太深了,夠不著。就在他急得團團亂轉的時候,村裡出來了一個婦人,拿著繩子,提著水桶。劉將軍一看喜出望外,叫人去和那個婦人說借水桶一用,可那婦人說什麼也不答應。你猜那個婦人是誰?猜不到吧?她是蝗蟲神變的!原來,蝗蟲神也得到了消息,於是他就變成婦人截住劉猛,刁難他一下,讓劉猛覺得此地百姓刁蠻,心腸太壞,就不會好好治蟲了。他可看錯人啦!隻見大將軍劉猛一咬牙一跺腳,跳下馬來走到井邊,扳住井沿,雙手一較勁,嗐!你猜怎麼著?那口井,竟被劉猛將軍給扳倒啦!井水從扳倒的井裡湧出來,後來,那個村子就改名叫扳倒井……”


     


    這些傳奇是謝之仁給我們講的,他的肚子裡裝著太多的故事,它們多數是本地的掌故,你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它們的影子。譬如秦始皇趕山那事兒,九公主終得手,偷走了鞭梢,怒氣衝衝的秦始皇用足了力氣也隻將山趕到了渤海邊上—大些的山叫大山,距離我們大窪四十餘裡;小點兒的山叫小山,距離我們隻有十多裡,謝之仁給我們講這些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它。還有扳倒井,的確有這個村子,我和叔叔曾到那裡賣過魚,賣過蝦醬。謝之仁還給我們講過另一類傳奇,那是他從書上看來的,譬如有一次,他叫我們去變形魔術師那裡,問他能不能用土和泥,做成蠟燭。 “你們猜,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見我們一臉茫然,他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大宋時,這一天開封城外來了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的素衣,端著一個舊碗,坐在一個土坡上,向過路的行人說道:各位鄉親,我是一外地人,和丈夫一起來此想做點小生意,不料我丈夫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求大家給我點水喝,給點飯喫,給點小錢讓我度日。當然我也不白要大家的錢,這樣吧,我每天做十隻蠟燭賣,一支一文錢,有哪位鄉親肯行行好呢?那些過路的人隻見她一身素衣,一隻舊碗,哪裡有什麼蠟燭?這時有一個好事的人過來,說,姑娘,我買一支,你給我拿來。那個女子不慌不忙,她說我的蠟燭得當著你們的面來做,好用得很呢!這樣,請你拿我的碗去,給我端一碗水來。那個好事的人一聽,當著我的面做蠟燭?行啊!可你沒有蠟油沒有絲線怎麼做?拿什麼做?要一碗水,行啊,我馬上就給你端去!我非要看看你拿什麼來做這蠟燭!他打水去了,周圍的人是越聚越多,大家都想看個熱鬧。不一會兒,水來了。隻見那個女子將碗裡的水倒在地上,將土和成泥,將泥做成蠟的形狀,吹一口氣,蠟就干了,她就把用泥土做成的蠟遞給了那個好事的人。那個好事的人當然不干,他說,我可不是稀罕那一文錢,錢我可以給你,但你得給我真正的蠟燭不是?這蠟,這支蠟,隻是樣子上像,它能點著嗎?那個女子笑了笑,隨手借了把火鉗,吱的一聲,那蠟還真的點著了!周圍的人一片驚訝!著了著了!還真著了!好事的人沒辦法,隻好買了一支拿回家去。他想,不知道這支泥做的蠟燭能點多久?於是他天還沒黑就將蠟燭點著了,第二天天亮,他過去一看,蠟還著呢,而且隻燒掉了一小半兒!……


    “你們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人嗎?告訴你們吧,她是妖!她賣泥蠟燭為了什麼?她是在等人,後來那個人真的就來啦!在這隻妖的蠱惑之下,那個人後來就起兵反宋,和包黑子他們打了起來……”


    我明白了,我們明白了。那時候,官兵正在四處搜捕漏網的捻軍,鼕天時滄縣的官兵和差人們還曾來過兩次,變形魔術師被老劉家藏了起來,那些人又無功而返。後來,老劉家又使了些銀子,縣衙的人傳過話來,這個南蠻是逃荒來的,沒有問題,官府不再追究。謝之仁之所以叫我們去問他會不會和泥撮成蠟燭,肯定覺得他的變形法術大概和宋朝時的妖人功夫一樣,他可能也是妖,他也可能真的參與了謀反,甚至是捻軍的頭目!我們去問過了,先是用手比畫,然後將畫好的圖、寫好的字遞到魔術師的面前。他隻看了一眼,就使勁搖了搖頭。他不懂和泥變成可以燃燒的蠟燭。這也許說明不了什麼。


    愛吹牛的劉銘博也有道不完的傳奇,每次開講,他總是先要說“當年,我在某地……”他當過水手,到過我們大窪人難以想像的南方,經歷過大窪人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的經歷,所以,多數時候我們知道他是在鼓起腮來吹牛,但還是愛聽。


    “當年,我在一個叫簰州的地方當水手。有一次,一位神秘的客人要我們的船送兩箱貨物到一個小鎮上去,那兩個箱子得八個人抬纔抬到船上!箱子上貼著橫橫豎豎的封條。那個客人對我們說,誰要是偷看箱子裡的東西,就得推到江裡喂魚!更不用說拿裡面的東西啦!一路上,我們逆流而上,走了七天七夜!你們不知道江裡那個險啊!越走我就越納悶兒,箱子裡裝的是什麼?金銀?財寶?青花瓷?我想不行,我一定得看看!可人家看得很緊,八個大漢都是練家子,日夜守著,眼睛一眨都不眨。怎麼辦?好辦!我偷偷抓了八隻烏龜,將它們劃過來,肚皮朝上,曬到了甲板上。南方有一種鷹,專門愛喫烏龜,它們一看到我曬到甲板上的龜,眼都紅啦!於是一個個俯衝下來,將那八隻烏龜全抓走啦!你們不知道,烏龜的殼多硬,鷹將它們抓去打不開龜殼也喫不到龜肉不是?那種鷹可有辦法呢,它們抓起烏龜飛到高處,然後朝石頭上摔,龜殼就裂開啦!你說這和箱子有什麼關繫?當然有關繫啦!看守箱子的那八個大漢都是禿頭!從上面看,就像一塊塊磨圓的青石,鷹飛得那麼高也看不太清楚,就把他們的禿腦門當成是石頭啦,於是就將抓起的烏龜狠狠朝他們的禿腦門摔去!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別看龜殼撞石頭撞不過,可撞人的腦袋,哼!這八個大漢哪經得起烏龜殼砸,立馬都暈了過去!我飛快地掏出早準備好的藥水,將封條們都完整地啟下來,然後我的幫手,船上的廚師也過來幫忙,他飛快地打開了鎖。這個廚子會開鎖,在船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們打開箱子一看,啊,可不得了,一箱是金銀,另一箱則全是明晃晃的鋼刀!我和廚子一人分了兩塊金子。等那些大漢醒過來,箱子完好如初,就是當初鎖箱子的人也看不出箱子曾被人動過!可是,也巧了,我們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偏偏叫另一個人給看到了。誰?也是船上的水手,但他也是長江厲害的強盜齊鯰魚的探子!他當天夜裡穿上特制的夜行衣,潛到水裡,給齊鯰魚報信去了。齊鯰魚一聽,好!這兩箱東西我都要啦!他還真不是吹,在長江上,隻要齊鯰魚看上的貨物,他一定能搞到手,從來就沒失手過!這一天,我們的船劃著劃著,不好!隻見前面江面上豎著三十幾根大鐵柱子,船根本就過不去!而且,鐵柱子那邊有兩艘小船,上面站滿了舉著刀槍的人。過不去了。船老大說,掉頭掉頭。船正準備掉頭往回駛,有人來報,後面發現了不少的船,看上面的標志應當是齊鯰魚的。一聽是齊鯰魚的船,船老大一下子就癱軟下去,眼淚、鼻涕全湧了出來。我說,不怕不怕。這樣吧,你給我準備兩大鍋沸油、三大筐黃豆,都給我放到船頭!我自有妙計,一定能讓我們的船平安闖過去……


    “當年,我在洛陽得過一次大病,那次病幾乎要了我的命,好在我身上帶有一塊通靈寶玉,它替我擋了煞。那塊玉?在我病著的時候它也慢慢變黑,一天我醒來發現它無緣無故地碎成了九片,從那之後,我的病纔慢慢見好轉。我要說的是我病好之後的事兒。我病好之後,得趕路啊,在我病著的時候船早走了,我就一路打聽著一路向下遊走。這一天,我路過一片荒地,看見一個白須白眉的老頭兒,正在那裡蹲著往遠處看。我問他干什麼?他說他是放牧的。我又問你養的是什麼?怎麼拿著肉而不是草呢?他告訴我他養的是狼,養了一年多了。我是誰,我一聽就明白了,這個老頭兒是個異人,他在憋寶!他養的狼絕不是一般的狼!我和他聊了會兒天,然後告辭,我不能讓他看出我在打他的寶貝的主意不是?晚上,我帶上迷香,換上夜行衣,回到老頭兒待的地方。我先用迷香把老頭兒放倒,然後扛著袋子,朝老頭兒的狼圈摸過去。是狼圈,真的,老頭兒把他的狼圈在圈裡呢!我往前一湊,六道瓦藍瓦藍的光一起朝我射來:那些狼可不認識我啊!它們衝我吼叫,露著雪白的牙。說實話當時我也害怕,可我知道,這三隻狼可都是寶貝,既然來啦,就豁出去干他一把!我一咬牙,打開狼圈,將口袋飛快套到一隻狼的頭上,但另外那兩隻狼朝我惡狠狠地撲過來……我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我且戰且退,後來干脆口袋也不要啦,飛快地向遠處跑—可我哪裡跑得過狼?那可是我狼狽的一次,也是我大病之後身子太弱。眼看我就要被狼追上啦,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突然發現前面有兩棵高大的樹!我也是真急啦,一個箭步飛起兩丈多高,一下跳到了樹上!而其中一隻狼,也跟著跳到了樹上,它一步一步跟隨著我。我向後退著,馬上要退到樹梢了,那隻狼卻不肯放過我,它準備把我趕下樹去,另外的兩隻狼還在下面等著呢!我一邊倒退一邊觀察,我發現這種樹的枝條很有韌性,而且我頭上還有一根粗大的樹枝—有辦法了!我抓住上面的樹枝,讓自己退到樹梢的邊上,我的重量將枝條壓得很彎,那隻狼沒有發現我的意圖,緊緊跟過來,就在它撲向我身體的時候我縱身一躍,腳下的枝條立刻彈了起來彈到狼的臉上,它完全措手不及,在慌亂中一頭摔了下去!我攀著頭上的枝條向下一看,剛纔在樹上的那隻狼已經摔死了,原來它是金子做的!另外的兩隻狼正圍著它哭呢!……”


    好了,言歸正傳,接下來我要說的是那個變形魔術師的傳奇,它是由謝之仁和劉銘博共同“創作”的。多年之後,關於魔術師的傳奇,他們二人也無法再辨認出它的本來面目,他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一起還是其中的一個創造了它。傳奇,漸漸變成了初的傳播者也意想不到的樣子。


    5


    講鳥語的魔術師之所以得到劉家的庇護,將他藏起躲過官兵的搜捕,是因為,劉家人把他當成是恩人,因為他救了劉家劉升祥一命。要知道,劉升祥的父親劉謙章可是我們方圓幾十裡響當當的人物。


    就是那年鼕天,大窪人收割完全部的蘆葦,將它們堆積成三十幾座壯觀的小山,它們在被運到外地之前得有人看守。不瞞你說,我們自己也承認,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的大窪人身上有股賊性,一隻鴨子從窪東走到窪西,它身上至少會丟一半兒的羽毛,那時你要是再仔細看:那隻鴨子已經隻剩一條腿了;已經隻剩一隻翅膀了;咦,它的眼睛也隻剩一隻啦!鼕天一閑,我們更愛偷來偷去的,去誰家串門,一定得想方設法偷點什麼走。“賊不走空”,是我們的規矩,要是被盯得太緊我們就會偷折一根掃帚的苗兒充充數。所以,堆起的蘆葦山是必須要有人看的,往往一兩個人來回巡視,不知不覺中那山就慢慢變成丘,變成臺,就變得無影無蹤。這一年,劉升祥被他父親安排看蘆葦,他住進了和變形魔術師茅草房不遠的舊房裡。


    這一住,劉升祥的身體就垮下來了。他先是眼圈變黑,印堂發暗,後來漸漸沒了精神,坐著站著都如同一攤爛泥,他身上的骨頭仿佛早就變酥了。再後來,二十六歲的劉升祥一病不起,並且他的身體在慢慢縮小,沒有了原來那副牛高馬大的樣子。劉窪的醫生,滄縣的醫生,拋莊的巫醫都來看過,他們的看法驚人一致:不行啦,準備後事吧,大約過不了年。就在劉家人心急如焚、悲痛莫名的時候,有人提到了那個講鳥語的魔術師,另外的一個人跟著恍然:“對對對!也許南蠻子有辦法!說不定就是……對了,升祥剛住進窪裡,這家伙就對升祥左看右看,一個勁兒搖頭。他一定有辦法!”


    魔術師被請來了。他盯著劉升祥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以至給他端水過來的劉謙章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陣陣發涼。小半個時辰之後,那魔術師拿過紙、筆,寫下了一個藥方和兩道符。他用鳥語指揮著劉謙章,將一道符貼在脊梁上,而將另一道符貼在門口的樹上—事後劉謙章說,當時他聽魔術師的鳥語並不費力,即使魔術師不打手勢;而劉升祥的病一好,他又一句也聽不懂了,想得腦子都大了,大了的腦子擠得眼睛都鼓出來了,可還無濟於事。他叫一個姪子:快,馬上,照著先生的藥方給我把藥抓回來!


    他的那個姪子,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裡依舊抓著那個藥單。“藥房裡沒人?”“不。”“藥房裡沒藥?”“不。”“那你怎麼沒將藥抓來?”“人家,人家不,不抓給。”“為什麼不抓給?”“人家、人家說,這藥,得大夫自己去抓,人家怕、怕、怕喫死人。人家說裡面、裡面的藥,太毒啦!就是,不放在一起,也能、也能藥死兩頭牛!”“什麼?”劉謙章拿過藥方,他的手抖出了聲響。


    倒是那個魔術師,一點兒都不慌不忙。他用劉謙章當時能聽懂的鳥語,對劉謙章說,你沒必要生氣也沒必要緊張,反正,你兒子也已經不行了,就讓我死馬當活馬醫吧,我保證能將他的病治好。劉謙章沉吟半晌,吐出了他自己咬碎的半枚牙齒:“行!我答應你!你就給他治吧!”想了想,劉謙章又說,“可是,你這藥拿不出來啊!你又不會我們的方言,解釋不清。”“沒問題,我去抓。我自有辦法!”


    你還別說,不一會兒,藥還真讓他給抓回來啦。


    深夜。北風呼嘯,雪花飄飄。魔術師閂好門,關嚴窗,開始給劉升祥煎藥。劉謙章和他老婆守著火盆兒,伸長脖子,不一會兒劉謙章就聞到一股焦煳的氣味。“有什麼東西燒著了?”他老婆往火盆兒裡看了看,說:“沒有啊!”“快,是你的手!”就在這時,閂著門的那間屋裡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又是一聲—在我們大窪號稱一霸的劉謙章一下子癱在了炕上,他軟弱得像個孩子:“升祥,升祥啊……”


    那慘叫聲一聲緊過一聲,一聲比一聲還慘,那慘勁兒像針一樣像刀子一樣插進劉謙章和他老婆的心裡。“咱不治啦!咱就是看著孩子死也不能讓他,讓他……”劉謙章老婆兩隻都已燒焦的手緊緊抓住劉謙章的右臂,把他的右臂也抓出了血印。“不治啦!”劉謙章用力砸門,門不開,他又去敲窗,魔術師早有防備,他把窗戶已經給釘死啦!“南蠻子!你給我開門!再不開,我讓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剁成肉醬喂王八!”“南蠻子,我日你八輩祖宗!”……


    人越聚越多。更多的人加入到叫罵中。那麼多人的罵聲,卻始終也蓋不住劉升祥屋裡的慘叫!“我們把門砸開!媽的,這個南蠻子,他就是變成蒼蠅我也剁他八百刀!”“對,我們砸門!”“那升祥這孩子……”“你們不用管他!”劉謙章瞪著他的紅眼珠兒,他抽出自己的那把大砍刀,當年,它可是砍過不少的骨頭,喝過不少的血。就在大家準備合力撞門的剎那,門突然開了,隻見一隻老虎惡煞一樣衝出來!我們大窪是平原地帶,是海灘,我們見過狐狸見過鯨魚見過魚鷹可誰也沒見過真老虎!大家一片尖叫,一片混亂,刀也不敢揮了,斧也不敢砍了,隻得眼睜睜看著這隻有血盆大口的老虎馱著赤身祼體的劉升祥朝雪地裡奔去。“我的兒啊!”劉謙章的老婆嘶啞地喊了一聲,就硬硬地摔在地上。大家又一陣忙亂。


    啟明星亮起,飄忽的白雪變得黯淡,沒凍掉舌頭的公雞開始打鳴,劉謙章的血眼珠剛剛有些轉動,隻聽得屋外有人喊,“升祥回來啦!他到鬼門關轉了一圈,和牛頭馬面打了個招呼,就又回來啦!”“什麼?”“什麼什麼?”


    等劉謙章扶著自己的老婆,艱難挪到劉升祥那屋時,劉升祥已躺在炕上。他笑了笑,叫一聲“爹”,叫一聲“娘”—一屋子的人,屋裡屋外的人,他們的淚水洶湧,一直流得滿屋裡都是水流,濕透了他們的鞋子。


    劉升祥真的好了起來。當天晚上,他一氣連喫三碗面條,他的命,真的撿回來啦。後來,劉謙章將變形魔術師開出的藥方進行裝裱,高懸在大廳的牆上—據說一位遠近聞名的中醫看到那個藥方,多年未犯的痛風和牙痛病突然一下子都犯了起來,臨走,他留給劉謙章一句話,“向死而生,這份狠毒我下輩子也長不出來。”那個藥方裡,有硫黃,有巴豆,有砷和水銀,還有人參。


    “你們說,魔術師將劉升祥背出去都干了些什麼?他為什麼要劉升祥赤身裸體?要知道,那可是在鼕天,剛下過雪。”


    那天晚上,魔術師變形成一隻白眉老虎,馱著赤裸的劉升祥從人群的縫隙裡閃出,朝大窪深處的一片池塘奔去。那時候,劉升祥的身體簡直就是一塊燒紅的鐵,風卷起雪花朝他身上飛來,在距離他半尺的地方“哧”的一聲便蒸發了,變成一縷白色的煙。隻見那魔術師將劉升祥放在地上,變回人形,掏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刀光飛舞—那刀光並不是衝著劉升祥的身體去的,而是池塘下邊的塘泥。他挖出一塊濕塘泥,叭,貼在劉升祥的前胸,然後又挖出一塊塘泥,叭,貼在劉升祥的後背—劉升祥雙目緊閉,他的身邊籠罩著一團熱氣升騰的霧,貼著他前胸後背的塘泥很快變成了墨黑色,干得不見絲毫的水氣。魔術師將原先的這兩塊塘泥敲碎,叭叭,又貼上兩塊新挖出的塘泥……如此七次之後,劉升祥的臉色已由墨黑變得紅潤,這時魔術師一聲大喝,用力拍了一掌:劉升祥吐出一塊拳頭大小、被血絲包裹著的東西,那東西很柔軟,就像一團爛掉的肉,散發著惡臭。隨後,劉升祥開始大便,一直拉得有一大截腸子都翻在外面—這時,魔術師重新變成老虎,馱起他,頂著風雪朝村子奔去—


    劉升祥吐過、拉過的那個地方,多年之後還散發著一股特別的臭味兒,周圍的蘆葦和各種的野草都變得枯黑,第二年春天也沒開始生長。而且,那個池塘從此之後再也沒抓到過一條魚。要知道在我們大窪,馬蹄大的水窪裡也至少有三條魚,那個池塘有二畝多地。那裡也沒有蚊蟲,害蝗災的年份兒,它們也不在那裡落腳,你說奇怪不?


    …………


    6


    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同治六年的那個鼕天特別地冷、特別地長,它甚至漫過了同治七年的好大一截,以至於草一直不發芽、河水一直不化凍,無所事事的日子也一直過不完。同治六年,我當時十四歲,我感覺鼕天特別冷特別長也許是因為我身子單薄,骨頭一凍就被凍透的緣故。不過,我的骨頭裡還有一股隱隱的熱量,它們時不時地衝撞起來,讓我有些不安。


    就在那一年,我生出了一個新舌頭,它受幻想、夢、謊言和無中生有的謠言控制,模仿著謝之仁和劉銘博的樣子講述著傳奇。開始,我講給我弟弟聽,講給比我小的孩子們聽,後來,新生的舌頭有了不滿足。木訥的父親可不喜歡我這樣,雖然謝之仁到我們家來他總顯得興奮異常、臉上有光,但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變成那樣的人。“吹牛能當飯喫?吹牛能吹出米來,能吹出錢來,能吹出媳婦來?”有一次,我正給我弟弟和三兩個孩子講那年夏天捻軍和清兵之間的故事,變形魔術師被我說成是捻軍將領,他化身知了刺探軍情,在被包圍之後又變成一隻魚鷹飛離了重圍—我講得興高采烈,揮動著手臂,翹起屁股,就在我一回頭的時候發現陰沉的父親站在背後。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吹牛能吹出米來?光知道胡編亂造!我說,我沒有胡編,這是……當著那群孩子的面,當著弟弟的面,他突然揮動拳頭,打在我的臉上。那一天,我被父親打掉了一顆牙。但他沒有打掉我新生的舌頭,離開我父親的眼,它就會發癢,就會將夢、幻想、事件和無中生有攪在一起,變成傳奇。


    不過,我那天所講的故事,講鳥語的魔術師化身知了、化身魚鷹的確不是我的編造,它出自劉銘博的口。那年鼕天,劉銘博離開我們前往濟南、保定,據他自己說是販魚買米,回來之後他帶回的卻是捻軍和官兵的戰爭故事。他還帶回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好看的眉眼,卻長了一顆突出的齙牙—她的這顆牙,在兩個月後被劉銘博給打掉了,同時被打掉的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當天晚上,這個女人就離開了孔莊,再也沒有消息。我母親說,她就像絲瓜秧上的謊花兒,跟過劉銘博這樣的人,她的一輩子就算毀了。


    “西捻梁王張宗禹率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殺過濟南,殺向京城,一路上過關斬將,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同治皇帝這個急啊,他急得滿嘴都是血泡:‘眾、眾、眾位大臣,你、你、你們有什麼辦、辦法退兵啊?我給、給你升官!’這時,大殿上站起一人。誰?左宗棠。他說皇上你不用著急,我自有妙計。西捻梁王張宗禹之所以如此這般戰無不勝,全靠他手下有一異士,此人名叫吳優思。他會三十六種變化,能夠撮草為馬,撒豆成兵,隻有破掉這個人的妖法,我們纔可能取勝。‘怎麼破掉他的妖法?’左宗棠說也好破。你讓我們的弓箭手臉上塗上狗血,箭頭上塗上狗血,城牆上貼上符,然後將叛軍周圍的草全部燒掉,將糧倉和老百姓家的綠豆黃豆紅豆都收集起來運走,吳優思的妖法就算破了。他的妖法一破,捻軍也就算完啦!‘好!準奏!就按你講的去準備!’


    “官兵的準備早讓吳優思知道啦。他怎麼知道的?因為他會三十六種變化,深入對方大營易如反掌,他變成一隻知了落在官兵統帥營帳外面的槐樹上,看了個滿眼,聽了個滿耳。回去後,他馬上來到張宗禹的大帳裡:‘不好了,官兵那邊有高人指點,我的法術被人家識破了。我們先撤兵,以後再做打算吧!’張宗禹張閻王一聽急了:‘什麼,撤兵?姥姥的,門兒都沒有!我還有不到百裡就殺到京城了,馬上就要活捉同治狗皇帝啦,現在撤兵?不行!’吳優思也著急啊:‘梁王,這次非同小可,在我們三十萬大軍中,有十五萬豆兵啊!隻要一交手,它們很快就會變回豆子,就一點兒用都沒有了!’張宗禹一聽,怎麼著,你威脅我?我梁王是什麼人啊,沒你那十五萬,剩下的十五萬兵我也能贏!再說,再說我張閻王把你砍了!


    “果然不出吳優思所料,第二天,兩軍一對陣,官兵那邊一陣塗上狗血的亂箭,吳優思撒豆變成的兵一粒粒都變成豆子啦!捻軍裡面一片慌亂:‘不好啦,清兵的箭用了妖法,射到身上就變成豆子啦!再也變不回人形啦!我們快跑吧!’兵敗,可真的是如山倒啊!這一仗,直打得捻軍丟盔棄甲,尸橫遍野。他們流出的血,形成了四條彎彎曲曲的河,我去濟南的時候,有一條血河還在,一頭牛去河裡飲水,結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淹死啦。吳優思保護著梁王張宗禹且戰且退,退到了荏平南鎮一個叫玉隕坡的地方。張宗禹實在走不動啦,他背靠一塊白色的大石頭休息,忽然覺得背後一陣陣發冷。要知道那是三伏天啊!梁王感覺不好,叫來一個當地人,問這叫什麼地方?叫玉隕坡。噢。那我靠的這塊石頭呢?它怎麼這麼特別?那個人說了,這塊石頭是自己從天上掉下來的,有四十多年了吧,我們叫它斬王石,至於為什麼這麼叫我也不清楚,反正大家都這麼叫。張宗禹一聽大嘆三聲,天亡我也!我張宗禹要在這裡隕落,要在這裡被殺啊!隨後,他對吳優思說,‘吳將軍你懂得法術,我們被困這裡走不掉了,但你是可以走的,這樣吧,你帶上我的寶刀走吧,要是你有機會逃脫找到我的孩子就將這把刀給他,讓他給我報仇!’吳優思哪裡肯聽?他說梁王不必多慮,我吳優思現在別的法術已經沒用了,但救你出重圍還是能辦到的!說著,吳優思就要施法,但張宗禹一把抓住了他:‘天要亡我,我怎麼能違背天意一個人偷生?我意已決,我要學那楚霸王,江東我是不過的!’這時,喊殺陣陣,官兵們裡三層外三層,像一張大網圍過來。張宗禹率領殘部邊打邊退,打到徒駭河邊的時候就隻剩下八九個人啦!官兵多少?七十萬人!那七八個人苦苦哀求:梁王你跟著吳將軍跑吧,不然就來不及啦!那張宗禹是什麼人?血性男兒,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長嘯一聲,將寶刀遞到吳優思將軍的手裡,然後一縱身,跳下了徒駭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那些捻兵也跟著一起跳下了徒駭河。本來,徒駭河的河水並不很急,可是這幾天的生死大戰,戰死將士的血也彙流到這條河裡,使得這條徒駭河變得洶湧、湍急,水流的聲響三十裡地以外都能聽得見,他們一跳下去,立刻就沒了蹤影。吳優思對著河水磕了三個頭,然後一咬牙,一轉身,變成一隻……”


     


    劉銘博帶回的故事一時間在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家喻戶曉、沸沸揚揚。閑暇的漫長鼕天有利於傳播—“他是捻軍的將軍?那他一定殺過不少人吧!”“那還用說!聽說在南方,一提張宗禹,孩子都不敢哭,就是山裡的老虎也會嚇得掉頭就跑!”“捻軍一定積攢了不少的金銀財寶吧?既然吳優思是後逃出來的人,那他身上也許會有捻軍的藏寶圖!”“你怎麼知道這個吳優思就是我們這裡的無有事?天下重名重姓的人多得是!我們魚咸堡光趙祥就有五個,一個個窮得光著屁股,也不見誰祥了起來。”“屁話!天下會變形的人,又叫吳優思的人有幾個?你的腦袋讓驢踢過?”“你的纔讓驢踢過呢!劉銘博的話,哼,你也全信?他捕風捉影呢!”


    又有人說:“捻軍他們也真是傻。要跑到我們這片窪,別說五十萬清兵,就是五百萬也一定讓他有來無回!”“張宗禹是黑虎化身,不是龍,所以他根本就不該去打京城!虎和龍鬥,不是找死嗎?”“要是他們打到這來,老子一定參加捻軍,媽的,這種日子老子早過夠了!”“就是就是,殺了那狗皇帝,我們帥、丞相當當!”“我們先殺到滄縣,把姚官屯的那些官兵綁起來,一刀一個,咔咔咔,把他們的腦袋挖空後當尿壺!”“聽說京城裡那些格格、小姐的身子白得就像雪,一掐就出水!她們在炕上,那滋味,嘖,你想都想不出來!”“我們反到京城,頂不濟也打下直隸府,一個摟個格格,一個摟個小姐地搞一搞!”“捻軍不來老子也想反啦!”……我的耳朵裡灌滿了這樣的話語,它們真的形成了厚厚的繭,我用葦稈兒的一截將它們掏出來,丟在一條小溝裡,引起了兩條黑魚的爭奪,它們用頭撞開厚厚的冰,將繭子們吞下去。孔莊、劉窪、魚咸堡一帶地處偏僻,條件惡劣,我們祖上遺傳的匪氣、暴氣就藏在我們的血脈裡,它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間歇發作,不必太當真。在我們這一帶,罵罵皇帝老子,說些所謂大逆不道的話是一件經常的事兒,你要連這些都不敢說,就不會有人瞧得起你,覺得你是個膽小的廢物。至少,我們誰也不願意在嘴上就成了廢物。


    “我們跟著這個魔術師造反吧!憑什麼他們喫香喝辣,老子隻能這樣!”


    對劉銘博的故事,謝之仁像慣常一樣嗤之以鼻,他認定,劉銘博的說法完全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純屬胡扯!你們都常去他那裡,你們誰看見他那裡藏著一把寶刀?要是有,不早讓誰偷出來啦?”“他要是會三十六變變成鷹,那他為什麼不直接飛回家去卻待在我們這裡受罪?”


    想想也是。謝之仁的說法還真有些道理。魔術師那裡要真是有什麼寶刀,以我們孔莊、劉窪、魚咸堡這些人的賊性,有十把也早給他偷走啦。就是他將那把寶刀變成碗筷,變成凳子,變成鐮刀或者其他的什麼,也早就被誰偷回家裡了—其實他的碗筷、凳子或其他的什麼還真的丟過不止一次。某個人將它們偷回家去,用水泡,用火燒,再澆上狗血、兔血、狐狸血,希望它們“變回原型”,變成金子銀子,然而結果卻讓人失望。過不了幾天,魔術師的東西就會失而復得一次,接下來,它們又將丟失一次,另外的人又將它們偷走,水泡、火燒地重新折騰一次。魔術師屋裡的東西就這樣失失得得,到春天來的時候他已經習慣啦。


    7


    “唉,我的銀子怎麼不見啦!”


    “怎麼會?咱家又沒誰來!你一定是自己放忘了!”


    “胡說!我明明放在這裡了,我藏得很嚴!是不是,你拿去喝酒了?再不就是,討好哪個狐狸精去了!”


    “我沒拿!你別瞎說!”


    “你沒拿?前天我往裡面放錢,隻有你看見了!難道它自己會飛?你說,昨天我去趙三嬸家織布,你、你一定偷拿了錢出去了!”


    “我昨天一天都沒出這個門!”


    “那好,你沒出門,那錢怎麼丟了?你不說清楚我就到房上去喊,看是丟誰的臉!”女人不依不饒。


    “我……我昨天……在屋裡編筐,對了,那些筐在編房裡呢,不信你去看!”


    “放屁!你從秋天就開始編,那麼多扭扭歪歪的糞筐誰知道哪個是你新編的,到底是不是新編的!我告訴你,今天你就是編也得編圓了,編得我信了!你開始編吧!你說,錢上哪去了?!”


    “我昨天在屋裡編筐……編著編著,看見……看見了一隻蘆花雞,是,像是咱家那隻,又不太像。我當時想,咦,雞怎麼進屋裡來了?看來它也怕冷啊!我趕了它一下,它沒出去,我想算了吧,隻要不拉屋裡屎就行。等我編完筐,再找那隻蘆花雞,沒了!”


    “這和咱的銀子有什麼關繫?難道雞能偷錢?”


    “我也是剛想明白!我太大意了,你想,咱們這一帶,誰會變成雞?真正的雞不會偷錢,可人變的,會。”


    “你說是那個變戲法的南蠻子?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你說,除了他還能有誰!”


     


    “你們給我過來!說,鍋裡燉好的那隻雞呢?”


    “不知道,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你們給老子偷了去還說不知道?想找死啊,想挨鞋底子是不是?”


    “我們沒偷!我們真沒偷!”


    “媽的,跟老子嘴硬,你看看你嘴角上那油,你一張口,我就聞得到雞肉的味兒!跟老子撒謊,反了你了!”


    “我、我……我們真沒偷,不信你問姐姐。我們,我們就喝了點雞湯。”


    “你再撒謊老子打死你!你說,那雞肉上哪去了?”


    “讓貓叼走了!”


    “貓?誰家的貓?”


    “我們也不知道……是一隻黑貓,全身黑得發亮—對了,就像是魔術師變得那樣!”


    “你們說是……”


    “對,就是他!”


     


    “你說,你一個姑娘家,你……你讓我們怎麼外出見人?說,孩子是誰的?!”


    “孩子,就聽你爹的話吧,你這樣……也不是辦法啊。”


    “媽的,老子的臉都讓你丟盡了!說,那個男人是誰?!”


    “孩子,你就……都三天了,你準備這樣跟我們耗下去?快說吧,你爹……他也不能害你不是?”


    “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我不扒了他的皮!”


    “孩子啊,你要你娘死不是?你可是說啊,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娘也好給你出出主意想想辦法……”


    “爹,娘,你們就讓我死吧,我不……”


    “你就是死,也得把那個男人給我供出來再死!我饒不了他,我一定讓他不得好死!”


    “孩子,你說,你想害死你娘不是,你想氣死你爹不是?這種事……我們知道是誰,也好給你……”


    “娘啊,我不……我也不知道是誰!”


    “胡說!”


    “別嚇她啦!你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是?”


    “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誰。那天晚上,我閂門睡覺,一轉身,看見……炕上蹲著一隻貓。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不喊?娘不是在那屋嗎?”


    “我沒來得及喊。我嚇壞了,伸出腳,將它一腳踢下了炕。”


    “後來呢?”


    “後來……那隻貓叫也沒叫,一溜煙,沒有了,門閂著,我也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出去的。我半宿沒敢睡。”


    “唉,我的傻孩子。”


    “後半夜實在太困啦,那隻貓也沒再出現,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再後來……”


    “怎麼了,怎麼了?”

     
    網友評論  我們期待著您對此商品發表評論
     
    相關商品
    在線留言 商品價格為新臺幣
    關於我們 送貨時間 安全付款 會員登入 加入會員 我的帳戶 網站聯盟
    DVD 連續劇 Copyright © 2024, Digital 了得網 Co., Ltd.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