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初赴戎機

1    王戈文，看看這姓氏大名吧：王者的王，金戈鐵馬的戈，滿肚皮文采的文。拿當今眼下正時令的詞形容，大氣、霸道，而且講究。也不知他爹娘怎麼琢磨的，好像一早先料定，這家伙天生是塊當兵的材料，文武都占全了，能是個很不一般的兵。

    別的且不論，先說大多數打過仗的人可能都免不了，次真刀真槍上了戰場，槍響沒響之前，心裡頭張皇、亢奮，腿肚子發緊，手指頭手腕節胳膊肘子哆嗦，天靈蓋脖勒頸的細汗一層一層往外滲，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的那種小感覺，可這種感覺人家王戈文愣沒體會過，實在搞不明白，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小滋味。

    說開了，那是大半個世紀前的事了。1944年，夏末秋初，膠東半島上高粱玉米谷子撥節老高，快成熟了的當兒。

    那一年，膠東軍區的共產黨、八路軍在根據地腹心的榮成縣崖頭鎮，搞了一期相當規模的軍政集訓，對外稱作“學兵團”， 團長由膠東軍區參謀長賈若瑜兼任，招收的千餘名學兵，都是來自西海、南海、東海、北海各分區抗日中學的青年學生，由膠東十三團、十四團等著名主力部隊的優秀戰鬥骨干擔任班、排長，訓練了三四個月。

    王戈文是共產黨掖北行政縣西海中學兩掖師範班報名參訓的青年學兵。集訓結束，學兵們返回各分區、各學校。照王戈文的意願，集訓結束別再回去，直接到十三團或十四團當八路，干主力得了。團裡、連裡都說不行，開訓動員的時候，許世友司令員和團首長曾經明確告訴過大家，抗日戰爭已經進入相持階段的後期，我們共產黨正積極準備大規模地擴大武裝力量，以迎接後大反攻的戰爭需要。辦學兵團就是出於這個戰略上的考慮。你們這些青年有文化，有知識，集訓你們是為以後擴大八路軍主力部隊、地方部隊、地方武裝培養軍事骨干，你們是未來的軍隊干部隊伍。學兵們回到各分區，可以參加地方部隊，可以參加地方工作，也可以回學校繼續學習，隨時聽候黨的召喚。

    好吧，既然參加革命，還是得聽吆喝，服從組織上的安排。

    西海中學來的學兵們分散在各個學兵連，集訓結束後重新集中起來，分批往回走。崖頭鎮離北掖兩三百裡地，沿途有些地區是根據地，有些地區屬於遊擊區，少量的也有一些敵占區，零零散散扎了幾個十幾個日偽軍的大小據點。經過遊擊區和敵占區時，當地的八路軍政權都會派出縣獨立營、區中隊這樣的武裝護送一段路程，保證他們都能安全通過。

    王戈文這批學兵返回時一路上挺順當。接近掖縣了，後這一段行軍路程是萊西獨立營派了一個班護送他們。正是陰歷上半月，後半夜進入掖縣地界，一鉤新月早早落了，夜更沉靜，漫天繁星，狗都不帶叫的。越過煙（臺）濰（縣）公路封鎖線便算到了家，地形和敵情他們都是了解的，萊西獨立營那個班完成護送任務，返回了。

    他們這一批有20多人，摸黑自己繼續往前走。

    從崖頭鎮離開學兵團時，學兵們手中的訓練武器都上交了，臨時發給他們的八路軍服裝也上交了，又換上了參加集訓時各自穿的便衣，每人隻留下三顆或四顆手榴彈途中自衛。他們從東往西，走著走著，已經從駐了偽軍的平裡店鎮南兩三裡的一條小路，繞過了據點。

    影影綽綽的，前頭帶隊的縣政府干部劉指導忽然將手朝後擺了幾擺，示意大家停下腳步。劉指導觀察了一會兒動靜，然後帶大家迅速轉向路南側不遠的一道土坎後，隱蔽起來。

    小路對面走過來一幫人，看不清多少。有的哼著小曲，哥呀妹的；有的像宰過刀還沒斷氣的豬，嗯啊哈啊地哼哼著；有的嘴裡不干不淨，不耐煩地罵罵咧咧。

    聽動靜，估計是平裡店據點一幫出來巡邏，而且喝了酒的偽軍。

    劉指導悄悄傳話，意思等偽軍過去，他們再走。

    不料，這幫偽軍晃晃蕩蕩到了他們隱蔽位置的前方，有兩個被架著走的醉鬼不知犯了什麼邪性，死活不肯再走，爛泥似的在小路上躺下。聽其他幾個人說話的腔調，也是醉馬拖槍的，大概架人架得很乏力了，便有人也坐在了地上，有人原地站下小便，還有一個人朝學兵們的隱蔽方向走過來，像也要小便的樣子。

    學兵們離小路有約摸20來米的距離，黑咕隆咚的天，本來屁事沒有，那人應該不會走過來太遠的地方再撒他的那點尿，但有一位學兵沉不住氣，太緊張了，誤以為偽軍會發現他們，急忙站起來把手榴彈扔了過去。

    王戈文一向是不怕事情大，隻愁熱鬧少，一見有人先扔出去了手榴彈，跟著跳起來，呼呼地也先後扔出去兩顆。還有幾個人隨即躥起，把手榴彈朝小路扔去。

    有的學兵扔出了手榴彈，有反應慢的沒扔出去。至少十幾二十顆手榴彈在小路的人群裡爆炸，一陣子光閃，咣咣亂響。偽軍們一片鬼叫狼嚎，有倒下的，有四散向周圍的暗夜裡奔逃的。過後，有學兵說敵人十幾個，有的說八九個，反正肯定是一個班左右。

    王戈文看清了偽軍是七個。小路上倒了五個，有死有傷，酒氣熏天，跑掉了兩個。

    他叫喊一聲：“趕快揀槍！”

    這裡離平裡店據點很近，大家一陣忙乎，找到六七支步槍揀了起來，趕快向西猛跑，一氣跑出去七八裡，天快亮纔停下，歇口氣。

    王戈文先回過神來，大聲叫道：“哎呀呀，沒拿他們的子彈！”

    學兵們紛紛跟著叫，連縣政府帶隊的劉指導也懊悔不已。是啊，怎麼沒揀敵人的子彈，咱缺的是子彈啊！

    不過大家伙還是非常非常開心，尤其是王戈文。

    啊哈，這算當兵打了仗？

    先想的是隱蔽起來，然後變成倉促接敵。整個過程，王戈文的情緒從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情況吧，驟然躍升到干起來了的激動和興奮，幾乎沒有一丁點過渡，也就根本沒來得及感受一般人首次參戰大多會有的緊張，更沒有來得及體驗慌亂。

    或許不少人也是這樣的感覺？於是，包括劉指導，誰也沒顧上埋怨那個慌慌張張先扔出手榴彈的學兵。

    正兒八經分析的話，這是一場僥幸獲勝的遭遇戰。一方是一個武器精良的戰鬥巡邏班，一方是20多名毫無戰爭經驗的學兵，隻配備了手榴彈，且組織松散相互間並無明確的指揮關繫，這一小仗不應該打。所幸偽軍們大多喝了酒，醉意朦矓，學兵們繳獲的一支步槍上還掛著嘔吐物，那個揀了這支槍的學兵天亮後發現時，已經粘了他滿身，惡心得他哎呀呀直叫喚。從這個角度看，這一仗又可以打。以後仗越打越多，回顧自己的作戰體會，王戈文發現，其實由次打的這個小仗算，單單就戰術意義講，沒有他不能打好的仗，關鍵在依據戰鬥的實際情況，敢打敢拼，機動靈活。

    次戰鬥，就這樣打得稀裡糊塗，有驚無險，輕輕松松，卻又不無缺憾，但卻讓他一腳踏入了後來血光無際、烈焰灼天、經常遍野臥尸滿眼傷號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