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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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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程青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21218237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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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6開
    紙張:膠版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否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21218237
    作者:程青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0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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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

    老舍文學獎得主程青“城市文學”新作 經典合集


     


    人間塵世的愛恨離愁  世間情感的浮世繪

     
    內容簡介

    本書為老舍文學獎得主程青中短篇小說集,收錄近幾年創作的優秀中短篇作品,篇目分別為《梅子黃時雨》《月色朦矓》《黎先生和黎太太》《綠燈籠》《禮拜二的下午茶》《春深處》《情人節》《嵇康叔叔》《梅林罐頭》《旱河街的下午》《鳳舞》。程青的每部作品都是當時社會的一個橫斷面,非常好地展現出不論是經濟生活,還是人們的情感、道德各方面的意識,她關注現實背後的人性,擅於挖掘細節,她的文字讓讀者充滿想像,這是一個作家的價值所在,也是文學的價值所在。


     


     

    作者簡介

    程青: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繫,供職新華社,著有長篇小說《 盛宴》《湖邊》《天使》《溫暖的寒夜》《成人遊戲》《回聲》《發燒》和小說集《月色朦矓》《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喫燒烤》等,獲得老舍文學獎。

    目錄

     


    梅子黃時雨…… 1


    月色朦矓…… 27


    黎先生和黎太太…… 73


    綠燈籠…… 114


    禮拜二的下午茶…… 160


    春深處…… 178


    情人節…… 233


    梅林罐頭…… 247


    旱河街的午後…… 334


    鳳    舞…… 363


    嵇康叔叔…… 415


     


    後    記…… 454

    在線試讀
    梅子黃時雨
    不認識倪先生的時候我就留意他了。因為工作關繫我頻繁出差上海,每次基本住同一個飯店。閑暇的時候我常去光顧飯店附近的咖啡館,有一家在弄堂深處門臉刷成湖藍色名叫“蔚藍之海”的咖啡館是我去得多的。好幾次我在這個咖啡館裡看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先生坐在靠窗的桌子邊,面前放著一杯冒著氣泡的蘇打水,對面總是坐著不同的女士。那些女士都比他年輕得多,大約也就二三十歲。看老先生和她們的樣子並不像是談情說愛,也不像是閑聊,倒像是一對一地輔導。因為不過是匆匆一瞥,我也就留下這麼點兒模糊的印像。
    與倪先生熟識之後他告訴我他確實是在給她們輔導雅思,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英語老師,他聽了開心地笑起來,說能到學校裡當老師一直是他的一個夢,隻不過這個夢想從來沒有實現過。他告訴我他這一生做過不少工作,他在街道小工廠裡糊過紙盒子,在副食店裡站過櫃臺,還在公交公司當過調度員,不過時間都很短暫,他做得長的一份公職是當過三年半的郵遞員,穿著綠制服騎著刷著綠漆的自行車在徐家彙一帶風雨無阻地送信。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他辭職去了德國,而他原本是準備去英國的。他有一個叔公早年在英國定居,老人家無兒無女,寫信叫他去繼承遺產。他興興頭頭學了英語,東拼西湊借了旅費,又東奔西跑辦齊了各種手續,正準備買機票啟程去英國,結果和分手一年多的初戀女友舊情復燃耽擱了下來。他打算結了婚再去,這當口收到叔公飛越重洋的來信,說自己不幸破產,已經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他了,怕他失望,特寫信向他說明。他收到叔公的信倒是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因為雖然有好幾個月都在為出國這件事忙碌,但他心裡並無確實的感覺,繼承遺產就像是說說而已,這樣的事情之前他也隻是在電影裡見過,這下他也就正好打消了出國的念頭。他很快結了婚,在上海踏踏實實安享一份柴米油鹽的小日子。不過因為他英語不錯,他的一位家裡有些背景的同學來找他一起做外貿。那時他年輕英俊,風度翩翩,頭腦靈活,懂得人情世故,本能地會討人喜歡,因此生意做得順風順水。他們把中國的紡織品以極低廉的價格銷往德國的超市,同時也做一些舊家具生意,包括把一些不允許出關的年頭久遠的舊屏風和舊家具拆開來夾在三夾板裡運出去,幾年下來就發了大財。

    梅子黃時雨


    不認識倪先生的時候我就留意他了。因為工作關繫我頻繁出差上海,每次基本住同一個飯店。閑暇的時候我常去光顧飯店附近的咖啡館,有一家在弄堂深處門臉刷成湖藍色名叫“蔚藍之海”的咖啡館是我去得多的。好幾次我在這個咖啡館裡看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先生坐在靠窗的桌子邊,面前放著一杯冒著氣泡的蘇打水,對面總是坐著不同的女士。那些女士都比他年輕得多,大約也就二三十歲。看老先生和她們的樣子並不像是談情說愛,也不像是閑聊,倒像是一對一地輔導。因為不過是匆匆一瞥,我也就留下這麼點兒模糊的印像。


    與倪先生熟識之後他告訴我他確實是在給她們輔導雅思,我理所當然地以為他是英語老師,他聽了開心地笑起來,說能到學校裡當老師一直是他的一個夢,隻不過這個夢想從來沒有實現過。他告訴我他這一生做過不少工作,他在街道小工廠裡糊過紙盒子,在副食店裡站過櫃臺,還在公交公司當過調度員,不過時間都很短暫,他做得長的一份公職是當過三年半的郵遞員,穿著綠制服騎著刷著綠漆的自行車在徐家彙一帶風雨無阻地送信。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他辭職去了德國,而他原本是準備去英國的。他有一個叔公早年在英國定居,老人家無兒無女,寫信叫他去繼承遺產。他興興頭頭學了英語,東拼西湊借了旅費,又東奔西跑辦齊了各種手續,正準備買機票啟程去英國,結果和分手一年多的初戀女友舊情復燃耽擱了下來。他打算結了婚再去,這當口收到叔公飛越重洋的來信,說自己不幸破產,已經沒有什麼東西留給他了,怕他失望,特寫信向他說明。他收到叔公的信倒是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因為雖然有好幾個月都在為出國這件事忙碌,但他心裡並無確實的感覺,繼承遺產就像是說說而已,這樣的事情之前他也隻是在電影裡見過,這下他也就正好打消了出國的念頭。他很快結了婚,在上海踏踏實實安享一份柴米油鹽的小日子。不過因為他英語不錯,他的一位家裡有些背景的同學來找他一起做外貿。那時他年輕英俊,風度翩翩,頭腦靈活,懂得人情世故,本能地會討人喜歡,因此生意做得順風順水。他們把中國的紡織品以極低廉的價格銷往德國的超市,同時也做一些舊家具生意,包括把一些不允許出關的年頭久遠的舊屏風和舊家具拆開來夾在三夾板裡運出去,幾年下來就發了大財。


    倪先生說起這一段是欣悅和歡快的,他臉上泛起紅光,整個人就像一隻亮堂堂的燈盞。也許是因為曾經有不少時間生活在歐洲,他舉止文雅,氣度雍容,紳士派頭十足。雖說上了年紀,但依然是很有魅力。尤其是他笑容裡的那份真摯和友善,讓他看上去略顯矜持和清冷的外表變得十分生動和親切。有幾次他的學生因故遲到,我看見他一次次走到咖啡館外面迎候,就像在車站等待晚點的親人。而當她們來到,他又若無其事,談笑風生,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的神色。和他閑聊我也覺得相當有意思,他坦率誠懇,言談之中滲透著一種自我調侃和苦中作樂的幽默感,這與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不盡相同。五六月間我又去上海出差,在江南梅雨季節悶熱潮濕的下午和冗長無聊的晚上,我習慣性地去冷氣開得很足的“蔚藍之海”閑坐消磨時光。倪先生上完課之後總會笑瞇瞇地走過來和我閑聊會兒。有天,他說他在網上百度到我是一個作家,他笑得就像孩子似的對我說:“那我就可以毫無障礙地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啦。”


    不出所料,他給我講了他的感情故事,或許可以這麼說,他對我講了很多他的隱私。


     


    倪先生的妻子就是他那位舊情復燃的初戀女友,名叫蘇瑞雪,她有先天性心髒病,因此他的母親不同意這門婚事,他本人也不是沒有猶豫,但兩個人還是結了婚。他們從中學時代就開始談戀愛,從拉拉小手算起前後處了有十五年。倪先生說那會兒的愛情非常單純也非常純潔,兩個人在一起說過太多海誓山盟的話,不結婚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他們去白雲照相館拍了結婚照,花了一塊錢領了兩本織錦緞封面的紅肜肜的結婚證。那是1980年,倪先生三十歲,妻子比他大兩歲。


    因為妻子有心髒病他們不能要孩子,倪先生覺得這沒有什麼,沒有孩子至少清靜。結婚之初他很照顧蘇瑞雪,家務不要她做,都是他自己動手。後來有錢了,家裡常年請保姆。蘇瑞雪因為身體不好沒有下放,她頂替父親在百貨公司上班。他下海掙了錢之後她便辭職了,就在家裡織織毛線看看電視。婚後她身體依然不好,臉色越來越蒼白,瘦得就像影子一般。他叫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她不愛動,見人也怕。他一有空就陪她出去,還帶她去鄰居家裡串門。後來她總算跟街坊四鄰走得熟了,再後來她每天睡過午覺起來出去跟他們打八圈麻將。


    結婚三年多,倪先生和金小娥好上了。金小娥是和他一起做生意的同學小霍的小姨娘,他次見到她還跟著小霍一起叫她“小阿姨”呢。金小娥比他小五歲,剛剛離婚不久,搬到她大姐家來住。金小娥長得胖乎乎的,一笑嘴角邊兩個小酒窩,既嬌憨又明媚。他次見到她就非常喜歡她,得知她離婚了,他一邊為她嘆惜,一邊又暗自高興。在她身上他看不出一點離過婚的痕跡,尤其是聽她發出脆爽的銀鈴般的笑聲,他感覺她就是一朵碩大的在陽光下隨心所欲盛開的花朵。他原本不喜歡胖人,但唯獨金小娥例外,他覺得她胖得好看,胖得有風韻,胖得令他心軟。他覺得她性感十足,而且因為是離婚獨居,這份性感越發撩人。


    金小娥沒有工作,她下放過,後來回城了,考了兩次大學都沒有考上,也就不考了。平常她上午在家幫大姐家做做飯,下午沒事去隔著兩條街的內衣店裡找小姐妹聊聊天,順便幫著看看店。倪先生常常在晌午時分過來看她,他從來不空著手來,有時帶點應季水果,有時帶幾塊奶油蛋糕,有時帶一包專門去南京路買的鹵菜,足夠中飯時一家人喫的。他來了就是坐在客廳裡看《解放日報》,或者倚在廚房門邊看金小娥切菜燒飯,偶爾也幫她剝剝毛豆,揀揀韭菜。到飯快好他就走了,從不留下來喫飯。下午等家裡人上班走了他會再來,他們關上門,家裡是安安靜靜的兩人世界。他們喫茶談笑,自然少不了拉上窗簾做點恩愛纏綿的事情。天長日久,難免要被撞到。有兩次大姐回家早,還有一次小霍回家拿東西,他們正在床上翻滾,聽見敲門聲隻好穿衣起來,大家也就是笑一笑。他們的關繫在這個家裡似乎被默認了,不過都是心照不宣,沒有人說破。


    可是他和金小娥的事情在他自己家裡卻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兩個女人都想討好,對蘇瑞雪,對金小娥,他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比如他給蘇瑞雪買新衣服,也給金小娥買新衣服,反過來也是一樣,給金小娥買金首飾,也給蘇瑞雪買金首飾,甚至給她們買的衣服首飾款式和價錢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實際上這碗水是難以端平的,他自己心裡是一清二楚。比如在金小娥這裡盡了興,回到家裡他隻想倒頭便睡,和蘇瑞雪連話都懶得多說。有時候他在家裡被蘇瑞雪啰啰唆唆煩得壞了情緒,到了金小娥這裡也要好半天纔緩得過神來。不過在蘇瑞雪不知道有金小娥存在的時候還是好辦的,不管是好情緒還是壞情緒他自己消化就是了,而當蘇瑞雪知道了有金小娥這麼個人存在,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具體蘇瑞雪怎麼知道金小娥的他不得而知。有一天他回到家,一進門就看見蘇瑞雪黑著臉坐在飯桌邊,臉上掛著淚痕,水門汀地板上是一片摔得粉碎的玻璃片,他一眼就看出是玻璃杯的殘骸,而且顯然不止一兩隻。他一驚非同小可,因為蘇瑞雪從來沒跟他發過脾氣,而且她特別愛惜東西,關鍵的是她發這麼大火很容易直接送命,這是醫生一再警告過的。他不敢跟她發急,趕緊好言安慰,但蘇瑞雪根本無動於衷。有三天時間她倒在床上悶睡,不喫不喝也不說話,隻有上廁所纔起來一下。他嚇壞了,強行把她送到醫院裡去打點滴。


    很快蘇瑞雪娘家也知道了這件事。她的父母並沒有就這事說什麼,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平常話就不多,遇到事情也沒什麼主張,他們見了他沒說一句埋怨的話,隻是跟他更加無話可說了,不過對他的態度倒似乎比從前更好。他們面帶訕訕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聽他說話,似乎生怕做錯什麼。隻要他上門,他們會準備比以前更加豐盛的飯菜招待他。這讓他心裡更加過意不去,因此也更加難得上門。


    蘇瑞雪的大哥作為娘家代表專門來找他談過。但他們見了面隻是悶頭吸煙,涉及實質性問題的話很少。蘇瑞雪大哥的意思是怕他要離婚,他說妹妹這個身體,辭了職也沒有公費醫療,再找人結婚也會被人家挑剔,要是離了婚是不大好辦的。他趕緊表態說自己沒有這個意思——他確實是沒想過要跟老婆離婚,從結婚那天起他就沒想要離婚。


    蘇瑞雪出院之後回娘家住了幾天,他覺得這樣過渡一下也好,正好她媽媽可以給她做些她愛喫的東西調養一下身體,她家裡人或許還可以開導開導她。一禮拜之後她回來了,氣色略微好了一點,人看上去很平靜,隻是好像太平靜了,有點心如止水的意味。他很滿意,心裡感激她娘家的工作做得到位,至少是沒有挑撥和挑唆什麼。他主動去給丈人家換了冰箱、彩電和洗衣機,又給他們裝了空調,還給了一筆錢讓他們裝修房子。他給大舅哥同樣送了一套嶄新的電器。那時他很有錢,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成功人士。這件事能擺得如此四平八穩,他心裡明白蘇瑞雪家那邊其實也是看在他混得比絕大部分人都要好的份上。


    再之後他的母親也知道了這件事。他問媽媽是怎麼曉得的,媽媽含糊說是去菜市場買菜聽從前的一個老鄰居說的。那個時候通訊還不太發達,裝個固定電話需要好幾千塊錢的初裝費,手機叫大哥大,個頭像板磚那麼大,又貴又不好買,打電話接電話都要錢,用得起的都是很有錢的人。普通人傳播資訊的方式除了寫信、拍電報、打公用電話之外基本就是口耳相傳。他不知道有關他的消息是通過什麼渠道傳到他母親的老鄰居的耳朵裡的,但他母親已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對蘇瑞雪娘家的反應都了如指掌。


    倪先生的母親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前頭四個都是女兒,他是的兒子。在那個物質貧乏、重男輕女的時代,他在家裡享受到的是獨一無二的優厚待遇。母親對他一向寵溺,不過他心裡還是十分懼怕她,從來不敢對她稍有違拗,因此一直有孝子的好名聲。母親和他說起這件事,他心中忐忑,不過母親倒沒說他什麼,隻是說:“一個不夠煩,還弄兩個?”他聽了羞慚地笑,不說什麼。母親便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有什麼用呢?”這句話倒是刺痛了他的心,他認為母親話裡的意思是說他弄了兩個女人卻沒有一個能給他生孩子的。母親不到四十歲就守寡,無論是按照風俗還是按照心願,她都是要跟小兒子相依為命的,因為兒媳不中意,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己一直單獨住著。原先禮拜天他會和蘇瑞雪一道來看望母親,陪母親喫頓中午飯,自從有了這件事之後蘇瑞雪就再沒有上過母親的家。他知道她是怨他母親不出來為她伸張正義,他也知道母親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她是個非常傳統的女人,識字不多,從骨子裡認同三從四德、男尊女卑,她是絕不會為任何人得罪自己兒子的,哪怕是兒媳也不例外。蘇瑞雪不和他母親走動,對他母親來說似乎並沒有多少損失,充其量就是少聽她軟綿綿嗲兮兮地叫幾聲媽,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然而蘇瑞雪不來,金小娥便來了。金小娥懷著要取代蘇瑞雪升堂入室的強烈意願,對他母親十分恭敬和討好。她像一隻邀寵的貓一樣圍著他母親媽長媽短,進門就幫他母親做事,做飯洗衣服打掃房子樣樣都做。母親對她客客氣氣,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偏向。時間一長,金小娥來還是來,做事也還是做事,但巴結的態度明顯淡了。


    倪先生和蘇瑞雪的婚姻經受住了衝擊並沒有破裂,金小娥無法往前一步,隻得還處在那個不尷不尬的地位。倪先生仍然對兩個女人都好,因為他覺得兩頭虧欠,因此兩頭都盡力補償。他雖然生意很忙,但總是盡量抽出時間陪她們。為了補償金小娥他把她常去串門的那個內衣店盤下來送給了她。金小娥有了自己的店,專心地打理起來,對他也不像之前那樣纏得緊了。他就在這個時候迷上了跑步,每天一大清早馬路上還沒有人就出去跑,跑得大汗淋漓回家。跑步讓他精力充沛,心情舒暢。他身體健壯,在兩個女人之間穿梭,合理地分配時間和精力,他自認為足以讓她們滿意。兩個女人相安無事,他的生活達到了新的平衡與和諧。


    這樣過了兩年多,金小娥意外懷孕了,在要不要生下孩子的事情上他們面臨了一次艱難的抉擇。如果要生,他們就必須結婚,如此,他和蘇瑞雪就得離婚——這是違背他初衷的,而且他清楚這樣一來家裡不可避免會引發強烈地震,他沒有勇氣迎刃而上,也害怕自己承擔不起後果。他覺得這個意外等於是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金小娥在剛得知自己懷孕時還十分高興,她驚喜地看到懷孕等於把一次翻盤的機會擺在了她的眼前。可是她看他卻遠不像她這樣高興,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再後來她看他遲遲不表態,也沉不住氣了,變得焦躁不安。她不敢直接問他,怕他把決定說出來不好轉彎。她去他母親那裡探口風,當然也是希望他母親能幫她說話。她還是老策略,去他母親家裡做事,買菜燒飯洗衣服掃地樣樣都做,而且做得盡心盡意。他母親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但並不開口替她說話。金小娥也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看她到了這個地步都不肯替自己說句話心中隻是氣苦。有兩次她把話頭引過去,他母親也不接話。轉眼她懷孕滿三個月了,倪先生去了德國,走前也沒有明確地交代,而且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無奈之下她隻得把話挑明了問他母親怎麼辦。他母親嘆了兩口氣,說了一句話:“阿姐,我哪能好講啥?”


    金小娥無可奈何,流著眼淚去醫院把孩子做了。四個月之後倪先生從德國回來,家裡又是風平浪靜。他仍然享受著擁有兩個女人的生活,家裡人習以為常,連親戚朋友也都習以為常,沒有人說他什麼,頂多是有人會拿他開幾句玩笑。蘇瑞雪自從知道他出軌之後對他冷淡了不少,不過這個冷淡是相對於之前的濃情蜜意而言的,再說她還要靠他,她曉得利害,所以也就是少了親密而已,並沒有到日子過不下去的地步。有時候她也要喫醋,她會無緣無故拉長了臉,好幾天不跟他說話;或者是無名火起,衝他大發脾氣。不過他哄哄她就好了,他知道她就是跟他瞎胡鬧呢,孫猴子是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的,因此心裡是篤篤定定的。金小娥自從打掉了孩子,對他也冷了不少,她的冷倒不是做在臉上,而是表現在床上。以前她上了床熱情似火,而且很有服務精神,叫她做啥就做啥,聽話得很,這是蘇瑞雪遠遠比不及的,也是讓他稱心快意的。他跟金小娥開玩笑說她是把床上的生活當作事業的。現在她不那樣了,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熱情,卻多少有點半推半就,而她的半推半就也不是裝出來的,真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有時候做得時間久點,她會中途熄火,本來是小溪潺潺,兩岸青蔥,忽然干得就像一根木樁,讓他頗為掃興。從前連續作戰所向披靡的干勁已經再難見到。他忽然覺得就像季節更迭,他跟金小娥顯然已經走過了春天,而且他們也不可能總是在春天裡徜徉,現在大約是秋天了,他不敢去想是不是很快就會走進嚴寒的鼕天。


    他依然生意做得很好,錢賺得很多,但他內心裡覺得命運之神並不總對他露出微笑了。他年幼的時候深得母親和四個姐姐的寵愛,從小習慣了女性的柔情,而現在無論是蘇瑞雪還是金小娥,對他都不再是百分之百愛慕和依戀,這讓他心裡很落寞。他本來貪戀蘇瑞雪的情和金小娥的色,現在這兩樣都大大地打了。他心裡也有懊悔和憂傷,卻說不出來,而且也無處可說。他慢慢對她們心勁也松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兩個都掛在心上。


    他花更多的時間忙自己的事,外出也更加頻繁,在歐洲一住就是好長時間。這個階段他開始有了外遇——他心裡從來沒有把金小娥當外遇,他當她是自己的女人,另一個老婆。他的那些外遇用他的話說不過是“露水夫妻”,多數連露水夫妻都稱不上,就是露水關繫。長的也有相交兩三年的,短的就是見個兩三次,甚至也有一夜情的。他已經過了四十歲,因為常年堅持跑步,依然肌肉結實,容光煥發。他毫不費力就能交往到新的女人,那些女人還真不是因為錢跟他搞到一起的,當然他跟她們一起時也是很舍得為她們花錢的。這一點上他認為自己和長輩很不一樣,他不再以節儉為美德,懂得該花的錢一定要花出去,原本他就生性大方,這下更加是花錢如流水。而且他認為錢花到女人身上是值得的,因為這世界上男女之間好的潤滑劑就是金錢,當然若是再能把錢花得貼心貼意,效果自然更佳。他跟那些外遇也是有過不少美好和美妙的時光,然而更多的卻是空虛感。他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也不知道別人是否跟他一樣,但空虛就是空虛,他騙不了自己。


    如此一混就混到了五十歲。五十歲對他來說就像一下子進入了多事之秋。他的一個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和他鬧翻,那人卷了他很大一筆錢跑到澳大利亞去了;時隔不久,蘇瑞雪查出患了癌癥,他帶她四處尋醫問藥,找好的醫生替她治療。那一段他不再在外面尋花問柳,連金小娥那裡都去得極少,他就像一個好丈夫一樣對老婆盡心盡責。蘇瑞雪的手術很成功,術後恢復得很好,暫時沒有生命之虞。為了給蘇瑞雪看病,他拿出了本來答應給金小娥買房子的錢。金小娥當時沒有意見,她明白救命比買房重要——這麼多年一塊兒過下來,她知道他們三個其實是一家人,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是,蘇瑞雪病情穩定後,金小娥也就理所當然地跟他重提買房子的事。


    他沒有給她買房子,而是把手上的餘錢投進了股市。2000年那會兒股市正走牛,他每天聽到的都是周圍的朋友買股票掙了大把的鈔票,實在心癢難忍,決定一試身手。他打的如意算盤是從股市裡把金小娥要的房子給她掙出來。他以前也買過股票,知道股市裡掙錢是很快的。可是他忘了股市漲起來快跌下來比漲起來更快,盡管還沒到熊市,他剛剛建倉便滿倉被套,虧損很大。那時他沒有止損和止盈的概念,聽信了別人說的價值投資,以為拿得時間越長越好。的確有人因為持股時間長而發了大財,比如巴菲特老先生,而到他這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前半輩子掙來的錢除了花出去的,竟有一大半虧在了股市裡。他原本是想給金小娥從股市裡撈套房子出來的,沒想到進了這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一滾資金嚴重縮水。這時候他如果有壯士斷腕的勇氣,不在乎虧損,有多少拿出多少還是足夠買兩三套房子的,隻是他實在舍不得割肉。他看著每天上上下下的指數和紅紅綠綠的盤面,離他解套獲利總是差著一大截距離。他心灰意冷,任由那一大把深套的股票在股市裡漲漲跌跌。偶爾打開賬戶看一眼,還是綠肥紅瘦,而房價卻躥了起來,而且就像喫了春藥一樣金槍不倒。他答應給金小娥買房子的諾言也就一直沒有兌現。


    為了補償金小娥他拿出自己以前買的一套房子給她住,金小娥自己的房子出租,每月能收五千多塊錢的房租。他讓給金小娥住的這套房子的房本上也寫著蘇瑞雪的名字,因此他和她說了一聲。蘇瑞雪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時沒說話,隔了些日子借題發作,拉著臉說了幾句氣話,不過並沒有跟他吵架。她精神不好,有點自顧不暇。為了調養身體,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娘家。蘇瑞雪不在家住的時候他就和金小娥住到一起,漸漸地金小娥這邊似乎成了他主要的家——一方面是為了相互有個照應,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省錢。從做生意掙到桶金開始,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省錢,現在他已經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了。


    他母親連續兩次大腿骨折,讓他意識到她真是老了,他得負起為她養老的責任。他母親骨折之前身體一向不錯,她幫別人看小孩,中午在家裡擺一張小飯桌,照應幾個父母沒空做飯的小學生喫中飯,掙來的錢足夠她自己花銷。現在她臥床不起,自己的生活都需要雇人照顧。一裡一外,錢上就緊張了。照理母親的養老應該由五個子女分擔,但是她對四個女兒向來很無所謂,她們小的時候她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很少給她們好臉色看。她眼裡隻有兒子,她也隻對兒子言聽計從。四個女兒早已經傷透了心,除了逢年過節禮節性地拜訪,平日很少上她老人家的門。她們都是工薪階層,掙得不多,混得遠不如弟弟好,平常都是精打細算過日子,對從牙縫裡省下錢來貼補母親都很畏難。他同情姐姐們,也替母親難過。他決定獨自承擔起這個責任,並且認為自己責無旁貸。他征求了母親的意見,把她送進了養老院。


    他給母親選的養老院在青浦,剛開始每個星期天他都去看她,後來改成兩個星期去一次,再後來是一個月去一次。蘇瑞雪身體不好,正好有理由不去看他母親。金小娥也不去看他母親,主要是因為她跟她感情疏淡。至今她還對自己懷孕時她不肯站出來替她說話耿耿於懷。她說起他母親老是挖苦說“當初你媽騎在牆上……”,他對她把“騎牆”說成“騎在牆上”十分惱火,卻不好跟她發作,因為這裡面是埋著雷的——他沒娶她,沒讓她生下孩子,也沒給她買房子,跟她不明不白過了半輩子也沒個交代,細究起來是說不過去的,因此他隻好忍氣吞聲,隨她去說。他自以為有兩個老婆,但這兩個老婆沒一個跟他去看他母親,每次他都是獨自一個人去,好在母親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每次他去看母親都給她帶一些喫的:水果、點心還有鹵菜,他認為這些東西是人人愛喫的,母親自然也愛喫。他從來沒有問過母親想喫什麼,母親也從來沒有跟他提過任何要求。在他面前,母親永遠是一副非常知足的樣子。後來想想,他似乎被她滿足的樣子給迷惑了。有一天母親對他說做夢夢見喫燒雞,自此以後他每次去看望她都會給她帶一隻燒雞。


    他仍然堅持跑步,但他發現好像連跑步都變了味兒了。以前他跑步的時候總是感覺自己風華正茂,步履輕捷,有一種血氣方剛猶如年輕小伙子一般的感覺,現在他跑步腳後跟會不自覺地拖在地上,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苟延殘喘。他已經感覺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明顯在走下坡路。他已經不在外面獵艷了,一是閑錢不多,二是沒有這個興頭。


    過完五十五歲生日,他處理了外面的生意,除了留下一點銀行股的底倉清掉了別的股票,他甚至要回了從前不好意思張口要的別人的欠款,他算了算,這點錢並不夠用到老。從三十來歲手頭闊綽了開始,他一向是揮霍成性的,後來收斂了不少,尤其是近幾年已經是十分節約,再縮減開支,就要到節衣縮食的程度了。他想想害怕,決定節流之外還要開源。


    到了這個年紀他已經沒法出去找工作了。但凡能看見的招聘廣告寫的都是需要年輕人,尺度寬的也是要四十五歲以下的人,他已經被徹底排除在招聘的人選之外了。再說他自己心裡也過不去這個坎,他曾經是有錢人,自己把自己看作是社會精英,如今他沒有辦法豁出臉去求職,即便是朋友的公司,他也放不下架子,再說越是朋友他越是張不開口。到了這個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一無所能。他沒有學歷,沒有專業技術職稱,也沒有職務,甚至沒有能夠開列出來證明自己能力的唬人的工作經歷。他有的隻是搭同學便車的投機經驗和順風順水掙些容易錢的經歷,再就是一些歷年積累下來的知道什麼不能干什麼不能踫的教訓。他沒有辦法憑自己這個年齡經歷過的挫折和失敗去找工作,更不可能找到一份能達到內心要求的工作。他忽然對自己很灰心,覺得此生完了,已經被這個時代和社會拋棄了。他再出去跑步,腳後跟更加拖在地上,嚓嚓嚓的,就像一隻垂死的刺蝟。不過他沒有因此消沉,他畢竟是有年紀有閱歷的人,也是風風雨雨過來的,知道凡事要靠自己想辦法,也知道辦法總比困難多。


    有一天他在跑步的時候看到一張被雨淋濕已經脫落了一半的街頭小廣告,心裡立馬有了主意。他記下了廣告上的電話,去報了一個雅思班,學完之後同樣貼出小廣告,開始招收學生教授英語。


    他不開班,隻是一對一輔導學生。剛開始他心裡是有點忐忑的,生怕自己水平不夠。他確實水平不高,不過就是依葫蘆畫瓢,怎麼販來的怎麼賣出去。他的優勢是時間靈活,全由對方說了算,價錢也公道,比報班上雅思的學費要便宜三分之一,而且態度好,永遠是笑呵呵。他一邊教英語一邊講笑話,或者反過來說,一邊講笑話一邊教英語,所以他開張不久來的學生就相當多。他清楚像他這樣靠教雅思是發不了財的,不過就是掙點茶飯錢而已。而放在從前,這樣的小錢他是不屑去掙的。


    他漸漸在教雅思中找到了樂趣,不是錢上的樂趣,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另一番樂趣。除了一開始,他沒再打過廣告,他的絕大部分學生都是通過口耳相傳來的,而且絕大多數都是女性。偶爾也有個把男生來找他,通常在聽完他的免費試聽課之後就再不露臉了。他覺得也算是兩相便宜。他自嘲是一個“專教女生的雅思老師”,不過他很滿意自己的這個狀態。


    楊蓮是他學生中的一個,剛開始並沒有給他留下特別的印像,在他眼裡她除了容貌不錯,其他都很普通。她的英語水平在他的學生當中屬於基礎差的,所以他還同時給她補習語法。一開始楊蓮每星期來他這裡上兩次課,一次課時一小時。每次她都來去匆匆,不是遲到就是早退。本來就隻有一個小時,糾正完預留的作業,也講不了太多新內容。出於好心,他建議她把課時延長一小時,這樣也不枉趕路辛苦。她似乎有些為難,他怕她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實際上他收的學費已經是很低了,他半開玩笑說增加的這個小時算是買一送一,不額外收費。她聽了露出笑意,但卻口氣堅決地說:“謝謝,不用。”


    楊蓮的斷然拒絕讓他有些莫名的震動,可以說是從那一刻起他對這個外柔內剛的姑娘有了特別關注。他不知道人跟人是如何產生微妙的聯繫的,對他來說這是生活中的一個秘密。他覺得自己和楊蓮之間就是從她的斷然拒絕開啟了某種微妙的關繫,至少在他是這樣體會的。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方方面面在走下坡路他已經不再獵艷了,但他依然熱愛生活。到了這個年紀,他自以為生活對他來說就是清淡可口的飯菜,滾燙的香茶,還有干淨的襯衫和挺括的褲子。他認為自己對女人的色心已經像黎明到來時候的星辰一樣隱去了,雖有殘留,也可忽略不計。他覺得自己剩下的都是對女性無害的友善,他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的心頭竟然還會再起漣漪。


    楊蓮在他這裡補習了將近兩年雅思,這在他的學生中是的。請他輔導雅思的學生絕大多數是為了盡快拿到一個不錯的雅思分數出國留學,而楊蓮的目的似乎並不明確,她跟他說自己可能出國定居,也可能出國留學,或者僅僅就是把英語學得好一點。他對她沒有多少了解,對她學習的目的也沒有深究。因為認識的時間久了,他們偶爾也會聊聊閑天。同樣也是在一個黃梅天氣,那天下課之後雨下得大起來,楊蓮沒有急著走,他們聊了一下午,到傍晚雨停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關於楊蓮的過去他全部是從她的口中得知的。他和她沒有任何一位共同的朋友或熟人,他曾開玩笑說他們是真正的單線聯繫,適合做地下工作。也許正因為如此,她跟他說得很多也很深,什麼都敢跟他說。然而她本人對他這個說法是否定的,她說跟他說自己的事情完全是因為信賴他——他其實是知道的,而且也很為她的這份情意感動。


    楊蓮二十八歲,沒有結婚,她正為自己的戀情備受困擾,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告訴他自己生在鄉下,上面有兩個姐姐,她是父母交了超生罰款喫足了苦頭卻並不如願的產物,童年受盡了來自親人的歧視和羞辱。初中沒畢業她就毅然決然離開了家鄉,跟著老鄉南下去打工。她坐長途汽車顛簸了兩三天到了東莞,做了制鞋廠的工人。因為鞋廠掙錢太少,不久她就換了工作。兩三年後她和幾個要好的小姐妹一道到了昆山,進了一家臺資企業。之後她到了蘇州,再之後到了上海,現在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她愛上的就是這個公司的老板,她說老板也很愛她。兩年前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答應娶她,還說要帶她和兒子移民加拿大,她因此決定好好學英語。然而老板說了話卻遲遲沒有行動,他不僅不離婚,對她也躲閃起來。她越是追得緊,他越是態度含糊,到後來人也不怎麼見得著了。大約半年前他告訴她老婆又懷孕了,B超鋻定是兒子,而且還是一對雙胞胎。從這一天起她再沒有聽他提過一句要跟老婆離婚的話。她眼睜睜看著他滿心喜悅滿懷期待地等著雙胞胎兒子降生,心中又悲又苦。


    他聽她傾訴,同情她的遭遇。明擺著這是一段插足別人婚姻的不倫之戀,不過他卻毫無保留地站在了她這一邊。他從來不會用道德去評判感情上的事,對自己和對別人同樣是寬容的。他想她所想,急她所急,甚至衝動地想自己出面去幫她解決問題。不過當他想明白了發現自己也就是能說些寬心的話安慰安慰她而已。


    他總想多為她做點什麼,能讓她開心,他會加倍開心。他為她買咖啡,買冷飲,有時會走幾條街去買他自己覺得好喫的零食送給她,有時下課之後他會陪她走一段,然後目光如水地送她離開。他對她不僅僅是同情,更多的是憐惜。她順理成章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漸漸地她對他的那份信賴轉變成了依賴。他們不知不覺就把雅思課變成了聊天課,他當然也不再收她學費。隻要她來,那一天他再不安排其他學生。他獨自在街頭散步的時候自己想想覺得好笑,似乎現在他教雅思已經成了一個幌子。


    楊蓮對他推心置腹,每次見面都向他彙報自己戀情的進展。她告訴他老板的老婆生下了雙胞胎兒子,隔一段又告訴他老板家的雙胞胎兒子滿月了,她平淡地說著這些,就好像是在說她自己家裡的事情。他聽了不由恍惚起來,心間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憂傷。他想到金小娥,他不知道她會不會也像楊蓮這樣說起他和蘇瑞雪就像說起自己的家人?楊蓮的情事糾結,令他心中五味雜陳,也不知如何去解。其實他自己也糾結了大半輩子,隻是他並不覺得苦海無邊,平心而論也就是喜憂參半,要說也有不少時候還是樂在其中的。他從來不去想蘇瑞雪和金小娥兩個人的感受,然而面對這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女孩子,他卻為她心痛不已。有一次楊蓮告訴他老板對她看得很緊,不許她隨便與人交往,而在公司裡因為大家都知道她是老板的小蜜,表面跟她不錯,實際上都很排斥她,她很孤立,在這個城市中幾乎沒有朋友。他問她老板為什麼這樣對她?又問她老板對她這樣她為什麼不離開他?她說出她和老板是在東莞的時候認識的,他對她有恩,兩個人知根知底,而且在一起的年頭也很長……她說得吞吞吐吐,欲說還休,他立刻從她的神情和話語中推測出了她從前可能的經歷和她與老板可能是怎樣相識的。其實她似乎也並不想瞞他,有些話說得還是挺明了的,或者干脆說是說得很露骨。倒是他不想知道得太多,尤其是她心裡的創痛,他比她還要不敢面對。好幾次他怕她說出他不想知道的真相生硬地扭轉了話頭。他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就像對待一個失散多年而且在外面受盡磨難的親閨女一般。在某個細雨迷蒙的傍晚,他默默地送她走過長長的三條街,站在濕氣氤氳的街角和她告別的時候,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漫上了眼角——他透過她坎坷的情事深深愛上了她。


    他特別想幫她,總在仔細地尋找著這樣的機會。然而他本人的經濟情況卻並不樂觀,他原以為自己掙的錢兩三輩子都花不完,沒想到在股市裡折騰得所剩無幾。他終於決定徹底割肉離場,把猶如從爛果子裡旋出來的那點好果肉仔細地收藏起來。他把錢存進了銀行——這也意味著他徹底放棄了在股市裡翻本的機會。他老了,再經不起折騰了。人老就得有所放棄,他非常理性地承認這一點。


    然而他對楊蓮的愛卻是與日俱增。他忘記了自己的年紀,胸中湧動著年輕人一般火熱的激情。看不見她的日子他非常想念她,他會忍不住倒兩趟地鐵和一趟公交車到她住的小區附近去散步,希望能跟她不期而遇。但這樣的機會卻一次也沒有出現。不過他頭腦清醒的時候也認為遇不到她更好,至少不給她心理壓力,如果真的跟她踫上,他都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自己來這裡做什麼。他發現從前自己獵艷的那套武功都廢掉了,面對楊蓮他真的就像歌裡唱的那樣“愛你在心口難開”。


    他總算有了一個能幫她的機會。一天清早楊蓮發短信給他,說有事想跟他說說。他直覺她是遇到麻煩事了,果不其然,她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老板拋棄了她,帶著老婆孩子移民加拿大了。中午她抱著不到三歲的兒子來找他,兩天不見,他發現她憔悴得就像換了一個人。她憂戚地向他訴說老板正式向她提出分手,給了她十萬塊錢,還有半屋子沒有賣完的化妝品,讓她從此再不要找他。她說她沒有了工作,房子的租約也快到期了,一個人帶個沒爹的孩子,往後的日子不知道怎麼過。她一邊說,一邊眼淚滾滾而下。


    他很同情她,心裡也衝動地想幫她去跟她老板討個公道,然而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該如何處理,也不知道對她有利的法律依據是什麼,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或者說立場去幫她辦這件事。有一樣倒是他能做的,就是他可以向她伸出援手了。他找人把母親那套房子粉刷了,讓她和孩子搬去住。那套房子是他剛掙到錢時買給母親的,當時沒想到房價會漲得這麼快,他一直後悔買小了。母親去養老院快十年了,她早已經需要全天候護理,顯然不可能再回這個家了。楊蓮不肯白受他的好,提出租他的房。他實在拗不過她,也覺得這樣能讓她容易接受,便同意租給她。他隻肯收她每的房租,她說按市場價至少也得,後他們說定每,他說意思到了就行。——在他看來這是兩全其美的,他幫了她,她離他比以前近了許多,現在他隻要花一刻鐘就能到她樓下散步了。


    楊蓮還來看他,但來得很少。她不再學雅思,因為對她已經沒有用了。她先找了超市的工作,後來去商廈做導購,再後來去了一家美容院,她一直跳來跳去,所幸總能找到工作。他認為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年紀又輕,性格也討人喜歡。他經常給她打電話,在電話裡和她聊天,關心她的近況。她沒有沉淪,而且一直非常努力。他為她高興,同時心裡又有一點落寞。


    不知不覺他六十歲了,他對楊蓮的熱情依然如故。六十歲明顯的是身體的變化,因為膝蓋酸痛他已經不跑步了,隻能適度地散步。好在走上個把小時還是沒有問題的。他時常會在天黑以後,或者是清晨天色尚未放亮的時候,走到他母親從前住過如今是楊蓮住著的那座樓下,在周圍慢悠悠地散步。他心裡是希望遇到楊蓮的,也明知道這個時間不會遇到她,而實際上,他仍然沒有勇氣讓她踫見。這麼幾年他始終沒敢越雷池一步,還是和她保持著一兩個月見一面喫個飯的那種平淡如水的交往方式,他認為這是安全的,也是可持續的。要說他也不是沒有機會,至少是可以試探一下,可是他沒有那樣做。他不想冒險,更不想乘人之危。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年齡,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從心裡不想委屈她——他既然給不了她足斤足兩,他也不能去耽誤她。有時候他也心有不甘,可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君子,在她面前他更是要做個君子,而君子是寧肯委屈自己也不虧待別人的,更何況是深愛的人。然而心裡對她的想念他卻壓抑不住,有幾次他在一種看似十分悠閑淡定的念頭的引誘下在大白天來到她的樓下,他踱著方步走進一個小煙雜店,和很早以前就相熟的同樣是上了年紀的店主聊天,眼睛透過煙雜店的窗戶眺望著街道,那是她出門的必經之路。有兩回他還真的等著她了,一次大約是她下班回家,在黃昏金色的光影裡步履匆匆。她頭發梳得溜光,在腦後綰著一個小小的發髻,短短的黑色裙子繃在臀部,在他眼裡依然是那麼年輕靚麗。他一看見她便心跳加速,血液奔湧,有一種既像是飛升又像是墜落的眩暈。事後他一次次回味,仔細地品嘗著那種從未經歷過的狂喜的感覺。另一次是盛夏的中午時分,他又在煙雜店裡一邊和店主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一邊悄悄等她,他看見她自行車後面帶著兒子回家,大太陽明晃晃地照在他們母子身上,他替他們感到焦渴和困倦。他發現她的兒子長大了不少,忽然意識到光陰似箭。


    但是他依然不敢走近她,除了每隔一兩個月一次的見面喫飯,他不敢讓她發現任何他在她周邊活動的蛛絲馬跡。他不想讓她知道其實他的生活重心都是圍繞她的,他怕嚇著她,更怕因此失去她。他對自己說他需要的不多,能看看她就很高興。甚至看不見她,想想她都很高興。他自己都難以懂得自己的這份情感,這和他一貫對女人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從前他是實用主義者,不知怎麼就變成了一個幼稚的理想主義者。一個人出神,他會在心裡把楊蓮想像成自己的各種親人:老婆,女兒,姐姐,妹妹,甚至是媽媽和外婆,但凡對他好的女性身上他都能找出她的影子。可是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像,完全是他牽強附會,他自己都忍不住會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啞然失笑。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把楊蓮想成一個實際的女人都褻瀆了她。某一天他看見一個流行於網絡的詞彙——“女神”,心頭驀地一亮,覺得楊蓮就是他的女神。可是轉而一想,自己拿一個曾經可能是墮入風塵、後來被男人包養之後又被無情拋棄的女孩做自己的女神,實在也不是一般二般地糊塗。


    六十一歲這年他生活中接二連三發生了幾件事。年初他母親去世了,老人家活到九十三歲,在養老院裡無疾而終。在母親去世前的四五年,他去看她不像以前頻繁,因為她已經不認得他了。他除了去為她交各種各樣的費,每次去仍會給她帶一隻燒雞,此外還會給她帶一束鮮花。他並不知道母親喜愛什麼花,每次去花店都像去菜市場一樣挑鮮的。母親仍然愛喫燒雞,對他帶去的花無動於衷,但是他手裡的花束贏得了養老院裡那幫年輕護士和護工對他的格外尊敬,她們都覺得他浪漫,有愛心,而且還和藹可親。母親死得那樣安然令他欣慰,他除了不用再來給養老院交費,心裡也放松了下來——從此他再用不著為媽媽擔心。母親死後他去墓地看過她幾回,燒雞已經用不著了,每次他還是給她帶一束鮮花。他在她的墓前坐一會兒,默默地想想心思,然後回家。他覺得母親活著和死了對他來說區別不大。


    他生活中發生的另一件事是蘇瑞雪在他母親去世後五個多月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蘇瑞雪的死和母親的死同樣沒在他心裡引起巨大的悲痛。他和她已經分居十來年了,盡管他按月給她生活費,而且不時給她添置生活用品,但實際上與她的交流並不多。除了去給她送錢送物,他每天都會給她打一個電話,問候和通報平安,但這個電話通話時長一般在一分鐘之內,他認為不過是例行公事。有時想到每天一個不到一分鐘的電話幾乎成了他合法婚姻的全部內容,他內心悲哀,甚至有想哭的衝動。他不知道年輕時候和蘇瑞雪之間那種愛慕、柔情、浪漫和依戀都到哪裡去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匆匆趕路的人,光顧著腳底下,卻沒有多留意沿途的風景。可嘆的是剛剛還是紅日當空,一轉眼已經是日薄西山。蘇瑞雪走了,讓他意識到自己的黑夜已經來臨。


    隨後不久,他生活中還發生了一件事——金小娥提出跟他分手,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打擊。從他和金小娥相好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八個年頭,這麼多年過去,兩個人早已經是老夫老妻。他從來就是拿她當老婆的,和她就像尋常夫妻一樣,過的也是柴米油鹽的日子。雖說他早就不再把她像朵鮮花那樣捧在手心裡,但對她的那份情意總歸是在的。就像人家說的,夫婦兩人天長日久過成了左手和右手,左手握右手沒有感覺,可是無論傷到哪一隻手都會疼的。很久以前金小娥是非常渴望嫁給他跟他做正頭夫妻的,但是因為有蘇瑞雪在,加上蘇瑞雪一直病病歪歪,他根本不可能離婚娶她,所以她也就沒法實現這個心願。如今蘇瑞雪死了,他也沒提過一句要和她結婚的話——他其實壓根兒就沒想起來要跟金小娥去把結婚證領了,他打心眼裡認為毫無必要,因為領不領證都是這麼回事。他獨自散步的時候倒是想過如果此生讓自己心甘情願地結一次婚,那他一定會選擇和楊蓮結婚。這個念頭令他血脈賁張,興奮不已。他甚至這麼想:如果結婚是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那就是他能跟楊蓮結婚。或者倒過來說,假如此生他能和楊蓮結婚,那結婚對他來說纔是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金小娥會跟他舊話重提,某個清早她臉上掛著已經多少年不見的清純明媚的笑容,讓他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她柔聲細語地問他還有沒有跟她結婚的打算,他鼻子裡慢慢地哼了一聲,裝出睡得迷糊的樣子,心裡正想找些托詞搪塞一下,她倏地把笑容一收說:“要結呢是可以的,不結呢也是可以的。”憑著將近三十年下來對她的熟悉和相知,他立刻反應過來她心裡一定早就有了主意。


    他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讓她說說她是怎麼想的,她沉默了片刻,纔說:“問我怎麼想的沒有用,要問你是怎麼想的。”他說就現在這樣蠻好的。她黯了臉色,說她等了這麼多年,也沒等到自己想要的,她已經老了,再不為自己想想就太遲了。他聽她說,像以往一樣不表態。她終於把話挑明了:“如果結婚呢,就去結,不結呢,就拉倒。”


    他沒有同意結婚,於是他們就分手了。他活到這麼大年紀,還從來沒有跟女人分過手。從前那些露水關繫是談不上分手的,今日見明日不見就算是分開了,有機會再親近或許就又續上了,即使不能再見他也毫不遺憾。而和金小娥卻完全不一樣,她是他的家人,她一走家就空了。不但家空了,他的心也空了。他根本沒想到會這樣,如果他早知道會這樣,恐怕就答應跟她結婚了。怎麼說自己也這個歲數了,身邊有個人照顧還是好的,也是必要的。即便有個人說說話,也是不錯的。更何況她還細致周到地照顧他飲食起居,對他知冷知熱,溫存體貼。況且她還是他經濟上的好幫手,尤其是在他收入明顯減少的時候,她在家庭經濟的支撐方面所起的作用顯得尤為突出和重要。她把內衣店打理得井井有條,雖說內衣店的利潤有限,但對一個家庭的日常開銷來說還是足夠的。關鍵是,她沒有錯。雖然她不像年紀輕的時候那樣溫柔聽話,有時免不了要發點小脾氣,小賬也是算得蠻精的,然而在大的方面,她是處處向著他的。這麼多年,她對他知冷知熱不說,簡直可以說是忠心耿耿。他覺得不能拂逆的就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忠心。而關鍵的,他並沒有不愛她啊!平日他和她倒是很少說你恩我愛的那些話,從一開始好他們就沒怎麼說過,他認為自己對她的好都是通過行動來表現的,而她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反過來也是一樣,她對他的好也是通過點點滴滴的小事情來體現的,他同樣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他們沒有過海誓山盟,一是那會兒已經不流行這一套了,二是他覺得和她沒有必要。他跟她是實際的,不能說完全沒有浪漫,但浪漫對他們不重要。他們就是在一起,一起喫飯一起喝茶一起睡覺偶爾陪她一起出去買買東西,這樣的日子她很知足,他當然也是知足的。作為女人,他認為她要求算是不多的,不煩的,這一點蘇瑞雪和她差不多,也是不煩的。他很怕女人煩,因此心裡慶幸自己的兩個女人都不煩。而相比蘇瑞雪,他覺得她做到這點更加不容易,因為她沒有名分。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一心一意地跟著你,不挑你毛病,不挑理,他覺得她真是很不錯,自己不應該負她。他原以為和她分開自己會難受,甚至會心痛,然而他還是沒料到竟會心如刀割。不過他想想自己不跟她結婚也沒有錯,他暗地裡認為自己是給小楊蓮開著一扇門,而且這扇門他隻要活著就會永遠為她開著——雖然機會渺茫,但他相信那句就像是繞口令一般的話:機會總是為有準備的人準備的。


    金小娥離開他這裡又搬回到她大姐家裡去借住。小三十年過去,她大姐家也是物是人非。她的大姐和大姐夫已經在幾年前相繼過世,她的外甥,也就是他的同學和曾經的生意搭檔小霍(如今早已經是老霍)常年住在德國,現在家裡隻有小霍的兒子和兒媳住著,小夫妻倆都是醫生,沒有孩子,他們平淡友好地接受了姨奶奶。


    金小娥搬走的那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他跟著她早早起來,卻無所事事。她要帶走的東西不多,就是隨身的衣服,早已經打點好了。他望著霧氣迷蒙的窗外,眼眶一次次地潮濕了。他心裡也是濕漉漉的,蓄著流不出來的淚水。他體會到比死別更加痛楚的生離。他沒有下樓去送她,他坐在跟平常沒有什麼變化但卻覺得搬空了的房間裡,對著窗戶發了整整一天的獃。


    事後他很後悔自己這樣薄情寡義,直到聽說金小娥找到了對像之後他纔慢慢擺脫了那股自責的情緒。有一天他經過宛平路遇到了金小娥的表嫂,她隔著馬路叫住他,跟他站在街角聊了十來分鐘。她告訴他金小娥馬上就要結婚了,對像是一個退休老教師,比她大幾歲,老伴死了好多年了,家裡小孩也工作了。都是一些再平常不過的家常話,他聽得卻心煩意亂渾身冒汗,覺得她是急不可耐地要告訴他如今金小娥找到了真正的歸宿。他忽然不耐煩起來,沒聽她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匆匆走了。


    他心裡難受了一個多月,纔算漸漸平復。他寬慰自己,金小娥要的一份安定和依靠,現在有人給她了,自己肩頭的擔子從此可以卸下了,但是他卻毫無輕松感,有的隻是痛楚和失落。他想來想去,決定把他和金小娥一起住了十多年的這套房子送給她。他去找她,沒有走進那座早年間他走得相當熟悉的門口有鼕青叢和梧桐樹的紅磚樓房,他站在不遠處的街心花園裡等她,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桂花香氣一陣陣地鑽進他的鼻孔,他胸口酸脹,眼淚隨時都要掉下來。他遠遠地望著她走過來,小小的利索的步伐,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人。而現在他把這個女人丟了,她不再屬於他。他等她走近,站在太陽底下把話對她說了。他知道她怕曬,她一向特別愛惜自己的白皮膚,老了也還是如此,但他卻沒有帶她走到樹影下,就那幾步路,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走。他開門見山地把話說出來,她先搖頭說不要,隨即流下了眼淚。他看她流淚,心酸得不行,眼眶也潮了,差點跟著她一塊兒落淚。他扭過頭去看旁邊來來往往的人,人家各忙各的。他感嘆這個世界上跟自己相關的人真的不多,金小娥怎麼說都是他親近的人。他有點蠻不講理地跟她約好了去過戶的時間。


    他搬回了他和蘇瑞雪一起住過的房子,現在這是他僅有的可住的屬於自己的房子。不過已經沒有蘇瑞雪了,蘇瑞雪成了牆上掛著的一張遺像。遺像印得很模糊,那還是他拿著她的一寸小照去放大的。不過他覺得遺像倒是應該模糊一點,好讓逝去的人跟這個鬧哄哄亂糟糟的世界保持距離,給死者以清靜。他想要是征求蘇瑞雪的意見,她肯定也是會同意的。蘇瑞雪活著的時候他很少征求她意見,通常是他說了算,即使她有意見,她也很少說出來,就是說出來,他也很少聽得進,現在想想他多少是後悔的。不過後悔也來不及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等你想明白了,早已經時過境遷,再也無法補救。他細想想,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他需要補償蘇瑞雪的方面還是很多的。他重重地嘆氣,不敢多想。


    他時常有意無意抬頭去看蘇瑞雪的遺像,似乎想從她那熟悉的面容上找些安慰。他望著她仿佛透過一個影影綽綽的世界和他對視,心裡既空虛又充實。他不知道蘇瑞雪生前是怎麼看他的,他也不知道她是否真正了解他和理解他,他倒是希望她並沒有把他看得太清楚,那樣她反倒可能多得到些安慰,少受些傷害。他本不想傷害她,但他也清楚自己並沒有好好愛護她。負疚他是有的,但也並不算深重。他原諒自己是個男人,而女人就是女人,你對她做多少讓她高興的事,隻要做一件讓她不順心的事,她就會把你的那些好統統一筆勾銷,更何況他還是做了一件根本上讓她不開心的事,即使她不肯原諒他,他也無話可說。他在反省自己之外也站在一個自以為比較客觀的立場上評估自己和蘇瑞雪的關繫,他認為自己和她還是有感情的,她是他的親人,無論如何這是不會改變的。有一天他端詳著她的遺照,驚訝地發覺她很像自己的母親,不但容貌像,神態也像。這是他在她活著時從來沒有察覺的。他心裡覺得她就是自己的另一個母親。


    金小娥和退休老教師結婚還舉辦了一個十分認真的婚禮,他們一起冒雨給他送來請柬,但是他沒有去。他是絕不會去的,他和金小娥心裡都清清楚楚,他們這輩子的緣分已經到頭。


    現在他心裡隻剩下一個楊蓮了,他可以毫無羈絆清清淨淨地愛她一個人了。除了和蘇瑞雪新婚燕爾那一段,他很少有專心致志愛一個女人的時候,他受女人譴責多的也是這一方面,如今他要徹徹底底地改邪歸正了。可是他仍然不敢靠楊蓮太近,他依舊是隔一兩個月請她喫一次飯,也依舊會在天黑以後,或者是清晨很早的時候,去她小區周圍散步。他渴望遇到她,也更害怕遇到她。他總是算好時間,行動相當謹慎。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秘密,不讓她發現。而除她以外,他清楚自己的秘密已經沒人感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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