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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茅盾文學獎得主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生命冊+城的燈+羊的門(套裝共
    該商品所屬分類:小說 -> 中國當代小說
    【市場價】
    524-761
    【優惠價】
    328-476
    【作者】 李佩甫 
    【所屬類別】 圖書  小說  中國當代小說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ISBN】9787506362436
    【折扣說明】一次購物滿999元台幣免運費+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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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介紹



    開本:128開
    紙張:輕型紙
    包裝:平裝-膠訂

    是否套裝:是
    國際標準書號ISBN:9787506362436
    作者:李佩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7月 

        
        
    "

    編輯推薦

    《羊的門》:


    茅盾文學獎得主李佩甫開創性代表作——平原三部曲1,洞透平原大地的草根智慧


      以現實主義的冷峻,洞透了中原這塊古老大地的精神內核,它深刻的批判力度,令人震驚


     


    《城的燈》: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李佩甫經典代表作——平原三部曲2,鄉村通往都市的殘酷與詩意


      “城的燈”作為一種寓意,像征著人類精神的美好聖潔。小說家試圖通過它照亮鄉村通往城市的路途。


     


    《生命冊》:


    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平原三部曲3 , 一個土地背負者的心靈史


      李佩甫長篇代表作


      《生命冊》的主題是時代與人。在從傳統鄉土到現代都市的巨大跨越中,李佩甫深切關注著那些“背負土地行走”的人們。他懷著經典現實主義的雄心和志向,確信從人的性格和命運中,可以洞見社會意識的深層結構。《生命冊》以沉雄老到的筆力塑造了一繫列鮮明的人物形像,快與慢、得與失、故土與他鄉、物質與精神,靈魂的質地在劇烈的顛簸中經受縝密的測試和考驗,他們身上的尖銳矛盾所具有的過渡性特征,與社會生活的轉型形成了具體而迫切的呼應。《生命冊》正如李佩甫所深愛的大平原,寬闊深厚的土地上,誠懇地留下了時代的足跡。


     


     


     

     
    內容簡介
    《生命冊》:
    “我”是從鄉村走入省城的大學教師,希望擺脫農村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城裡人”,無奈老姑父不時傳來的要求“我”為村人辦事的指示性紙條讓“我”很是為難,在愛情的憧憬與困頓面前,“我”毅然接受大學同學“駱駝”的召喚,辭去穩定的工作成為一個北漂。北京的模樣完全不是我們當初預想的那般美好,在地下室裡當了幾個月的“槍手”挖到*桶金後,為了更宏大的理想,“我”和“駱駝”分別奔赴上海和深圳開闢新的商業戰場。
    “駱駝”雖有殘疾,卻憑借超出常人的智力和果斷殺入股票市場並贏得了巨額財富。而在追逐金錢的過程中,“駱駝”的欲望和貪婪也日益膨脹,他使出渾身解數攀附進官場名利場,不惜用金錢和美色將他人拉下水,而自己也在對欲望的追逐中逐漸走失了*初的理想,*終身陷囹圄,人財兩空。

    《生命冊》:


    “我”是從鄉村走入省城的大學教師,希望擺脫農村成為一個完完整整的“城裡人”,無奈老姑父不時傳來的要求“我”為村人辦事的指示性紙條讓“我”很是為難,在愛情的憧憬與困頓面前,“我”毅然接受大學同學“駱駝”的召喚,辭去穩定的工作成為一個北漂。北京的模樣完全不是我們當初預想的那般美好,在地下室裡當了幾個月的“槍手”挖到*桶金後,為了更宏大的理想,“我”和“駱駝”分別奔赴上海和深圳開闢新的商業戰場。


    “駱駝”雖有殘疾,卻憑借超出常人的智力和果斷殺入股票市場並贏得了巨額財富。而在追逐金錢的過程中,“駱駝”的欲望和貪婪也日益膨脹,他使出渾身解數攀附進官場名利場,不惜用金錢和美色將他人拉下水,而自己也在對欲望的追逐中逐漸走失了*初的理想,*終身陷囹圄,人財兩空。


    生“我”養“我”的無梁村,有“我”極力擺脫卻終揮之不去的記憶。哺育“我”十多年的老姑父為了愛情放棄了軍人的身份,卻在之後的幾十年生活中深陷家庭矛盾無法自撥;上訪戶梁五方青年時憑借倔強的干勁打下了一片基業,卻在運動中成為人們打擊的目標,後半生困在無休止的上訪漩渦裡;為了拉扯大三個孩子,如草芥般的蟲嫂淪為小偷,陷入人人可唾的悲劇命運;村裡的能手春纔,在青春期性的誘惑和村人的閑言碎語中自宮……在時代與土地的變遷中,似乎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城的燈》:


    農村青年馮家昌為了能夠成為城裡人,他極盡所能壓抑、束縛自己,在情感的漩渦中掙扎,在權力的迷陣中突圍,*終完成了他及整個家族“挺進”城市之役,既表現出了農民的隱忍與機智,又批判了這種現狀的不合理性,呼喚著時代變革的早日到來,呼喚著健康人格的重塑。李佩甫通過歷史與現實的相互觀照,透視中國城市與鄉結構中,農民“逃離”鄉村、進入城市的艱難歷程。


     


    《羊的門》


      本書塑造了呼家堡“四十年不倒”的當家人呼天成的形像,他無疑是中原大地上的智者和行動家。他以遠大的眼光經營“人場”,把村人控制在股掌之間。他用四十年的時間,營建了一個從鄉到縣、從省城到首都的巨大的關繫網,這確保了他呼風喚雨、左右逢源的神力和“隻有成功沒有失敗”的輝煌。李佩甫通過主人公在當今仕途官場上的沉浮、掙扎,把現實的溫情與殘酷、合作與較量、本真與異化、情感與利益等等,汁液淋漓地呈奉在讀者面前。

    作者簡介

    李佩甫,一九五三年生於河南許昌。著有長篇小說《羊的門》《城的燈》《生命冊》《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庭》等,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田園》等,劇本《穎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作品曾先後獲得茅盾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飛天獎、華表獎、施耐庵文學獎等。部分作品翻譯到美國、日本、韓國等地。

    在線試讀
    《生命冊》:
    蟲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難說她的個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樣子或是更低。她結婚的那天,老拐牽著她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老拐個子高,卻身有殘疾,一隻腿瘸著,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當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趕一趕的麥浪,給村人帶來了很多快樂。
    記得,當眾人起哄,逼著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老拐的腰彎成一弓形,蟲嫂踮著腳尖,高揚著下巴,顯得極不對稱,就像是一隻老狼抱著一隻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所以,蟲嫂自嫁到無梁的那一天,就是作為笑料存在的。拿現在的說法,她幾乎就是全村人的“開心果”。
    那天夜裡,一村人都在聽老拐的房……
    老拐說:天不早了,滅燈吧?
    蟲嫂說:先說說,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說:不多……那個,滅燈吧?
    蟲嫂說:說說,我心裡有個數。
    老拐說:三百多。
    蟲嫂說:恁多?咋花的?
    老拐說:還有看腿的,四十七塊六。
    蟲嫂說: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國,咋還?
    老拐說:慢慢還。都喂飽牲口了……先那個,滅燈。
    蟲嫂說:不急。家裡還有多少糧食?
    老拐說:還有二十多斤紅藷干……
    蟲嫂說:就喫這?
    老拐說:窖裡還有些紅藷。

    《生命冊》:


    蟲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難說她的個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樣子或是更低。她結婚的那天,老拐牽著她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老拐個子高,卻身有殘疾,一隻腿瘸著,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當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趕一趕的麥浪,給村人帶來了很多快樂。


    記得,當眾人起哄,逼著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老拐的腰彎成一弓形,蟲嫂踮著腳尖,高揚著下巴,顯得極不對稱,就像是一隻老狼抱著一隻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所以,蟲嫂自嫁到無梁的那一天,就是作為笑料存在的。拿現在的說法,她幾乎就是全村人的“開心果”。


    那天夜裡,一村人都在聽老拐的房……


    老拐說:天不早了,滅燈吧?


    蟲嫂說:先說說,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說:不多……那個,滅燈吧?


    蟲嫂說:說說,我心裡有個數。


    老拐說:三百多。


    蟲嫂說:恁多?咋花的?


    老拐說:還有看腿的,四十七塊六。


    蟲嫂說: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國,咋還?


    老拐說:慢慢還。都喂飽牲口了……先那個,滅燈。


    蟲嫂說:不急。家裡還有多少糧食?


    老拐說:還有二十多斤紅藷干……


    蟲嫂說:就喫這?


    老拐說:窖裡還有些紅藷。


    蟲嫂問:見面時,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自行車?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縫紉機?


    老拐說:豌豆家的,明天一早還。


    蟲嫂說:還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說:人。日他姐,你還睡不睡了?嗯?


    蟲嫂說:……嗯。


    老拐說:嗯嗯……


    蟲嫂說:挪挪。


    老拐說:掐我干啥?


    蟲嫂說:……挪挪你那壞腿。


    老拐說:我還有好腿呢。


    蟲嫂說:你到底幾條腿?


    老拐說:要、滅了燈……三條。


    於是,光棍漢們站在老拐家的後窗外,笑著大聲喊:滅燈!滅燈!


    ……燈果然就滅了。


    在無梁,在男女之間,關乎“性事”,語言極為豐富。暗語很多。每一家的床頭上都有些創造。比如:“喫蜜蜜”、“喫荞麥面窩窩”、“睡了再睡”、“倒上橋”,以及“啊、嗯、哎、嗨”之類……“滅燈”是老拐的創造。


    第二天一早,當太陽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遠遠望去,人們看見村口滾動著一個巨大的“刺蝟”。那“刺蝟”背對著朝陽,看上去毛炸炸的,還一歪一歪地滾動著。一直到近了的時候,人們纔驚訝地發現,這是老拐家的新媳婦,背著一個大草捆。很能干哪。


    老拐的新媳婦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脫下來了。她本來個小,身上穿著老拐的舊衣裳,背著這捆草,就像是一個滾動著的刺蝟。爾後,當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時候,大隊會計五鬥給她看的磅,稱出來竟有七十二斤!五鬥“呀”了一聲,會有這麼多?低頭一看,這纔發現,就這新媳婦,蟲嫂,咬著牙,一隻腳悄悄地踩著磅秤呢。於是,會計說,哎,腳,你那腳,挪挪。她擦了把汗,笑著,不好意思地把腳挪開了。再稱,五十二斤半。那時候一個壯勞力干一天纔掙十分。隊裡規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個人早上就掙了八分半。


    稱了草後,大隊會計見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張,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著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見她在灶火前扒開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時還偷掰了村裡五穗嫩玉米!


    大隊會計即刻把這事告訴了老姑父。那時候村街裡有個喫飯場,男人們都在飯場裡蹲著喫飯。老姑父聽了,碗往地上一放,說:走。帶著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著走著,迎面看見牆上貼的大紅“囍”字,卻又站住了。老姑父搖搖頭,笑著說:算了。沒過三天,還算是新媳婦呢。改天還要回門……算了吧,下不為例。


    民兵們見老姑父這樣說,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罷。但新媳婦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說:這女人,真不主貴。


    在平原,新媳婦結婚三天回娘家,這是風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說來還算是體面。老拐仍穿著借來的藍制服,頭戴藍帽子,手裡推著借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匣點心;新媳婦上身穿一紅燈芯絨布衫,下身是毛藍褲子,這女子個小屁股大,那褲子像個兜子,走起來像是兜著兩坨肉包子似的。兩人一前一後,仍是一浪一浪趕著走。


    兩人一進飯場,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蟲嫂竟不怯,對著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老拐走不快,說:不慌。不慌。


    眾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莊的,離無梁隻有六裡地。不久,就有閑話從大辛莊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掛的點心是假的。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裡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咋嫁個這人?


    閑話傳回村裡時,村裡人不怨老拐,隻說這女人假氣。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她就是個“蟲兒”。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


    就為這件事,剛嫁過來不久,蟲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從此,人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小蟲窩蛋。簡稱:蟲嫂。


     


    在無梁,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


    初,人們戲稱她為蟲嫂。也不僅僅是蔑視,這裡邊還有寬容和同情。每每她挑著一副水桶走出來,人們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號,水桶也是小一號的,從娘家帶來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劃船步,踮著腳尖,磕磕踫踫,試試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時,她不讓人搭手,說:會。我會。就是轆轤把兒太長了。人們又笑。


    在村裡,蟲嫂割草、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掙的。可她不會編席。她是無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頭太短,編不了丈席,也試著編了幾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點的老魏說:她的尺子小一號。那時候,糧食是隊裡分的,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蟲嫂不會編席,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靠著“雞屁股銀行”,總算能換個油鹽錢。老拐腿瘸著,干不了重活。再加上兩人結婚時,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


    日子雖然難過,可也過了。她會爬樹,身量小,卻靈活,猴子一樣。春天裡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捋些槐花、榆錢,摻和著喫。她還會做“鯉魚穿沙”,就是玉米糝加榆葉兒煮著喫,我喫過一次,也挺香。這年夏天,隊裡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爾後又少了一壟辣椒。於是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卻沒有證據。治保主任曾建議說:搜,挨家挨戶搜。卻被老姑父否決了。老姑父說:幾個茄子,算了。


    再說,沒有多久,蟲嫂就懷孕了。挺著個肚子,也編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來時,身上總挎著一個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艱難的樣子(很久之後,人們纔知道,那草筐是雙底的。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蟲嫂生下個孩子後,頭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們說,蟲嫂,可不敢哪,迎了風,就出大事了。她說,沒事。我皮實。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來了。打場時,蟲嫂每天抱著喫奶的孩子到場裡去晃一晃。接連幾天,就被人盯上了。於是干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在她的袖筒裡、孩子的肚兜裡,還有鞋窠舀裡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罪證終於查到了,就罰她在場裡的石磙上站著,問她為啥偷芝麻?


    她說:孩子饞了。


    人們問她:你呢?你不饞?


    她說:也饞。


    人們說:饞了就偷?


    她竟說:叔叔大爺們,饒了我吧。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竟一聲聲地喊人“叔叔大爺”,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軟了……人已一賤到底了,“叔叔大爺們”聽她這麼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著個孩子,也就放過她了。說: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就此,“小偷”的名義已坐實了。


    奇怪的是,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兩男一女。據說,每次生孩子,她睜開眼的句話就問:全活麼?接生婆怔了,說:啥?她說: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訴她:全活。她這纔松一口氣。她個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許是因為她個子低的緣故,她對“大”有無限的向往。她的三個孩子統稱為:國。大國,二國,三國(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國花)。她生了一群“國”。她說是“國家”的“國”。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由於頭生兒回了奶,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紅藷嚼一嚼,爾後用嘴,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裡。當三個孩子牙牙學語、滿地滾的時候,她已經是村裡有名的小偷了。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她就是“賊”了。


    此後,在我的記憶裡,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展覽臺”。每次放工回來,村裡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留下來,當著眾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幾遍。一旦查出了什麼,就罰她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還笑,咯咯地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說:老實些。她說:癢。治保主任嚇唬她:再不老實,捆起來。她說:真是癢。我胳肢窩兒有癢癢肉。治保主任問她:你要臉不要?她先說:要。又說:不要。治保主任問:那你要啥?她說:娃餓了。


    一個小個女人,就那麼讓她站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的,顯得很滑稽。每當這時候,總是有許多人圍著看,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多丟人哪。可蟲嫂在小板凳上站著,不管你搜出了什麼,她都神色坦然,還笑嘻嘻的。人們勸她說:蟲嫂,你咋這樣?老不好啊?


    她還是那句話:娃餓了。


    此後人們也就習慣了。一天勞動下來,很累,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人們很快活。於是蟲嫂就成了人們日子裡的“鹽”。日子很苦,人們還是笑嘻嘻的,有鹽。


    人們都知道,她衣服上縫著很多的口袋,見什麼拿什麼。偷玉米,偷紅藷,偷場裡的黃豆、綠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人們很奇怪,問她,你要那“鼻就”(牽牲口用的)干什麼?就一節皮條拴個鐵圈子。她先是不說,問急了,說:我看那皮條怪結實。人問:你有啥用?她說:頭繩太費了。給國花扎個小辮兒啥的。人說:那麼寬的皮條,怎麼扎?她說:用剃頭刀(她還會剃頭,剃光頭,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結實。氣得喂牲口的老料跳著腳罵娘!


    當我仍在各家輪流喫派飯的時候,每次輪到老拐家,都要隔過去,或是餓上一天,那是因為他家的飯食實在是太差了。她家細糧少,紅藷多。我估摸著她家的紅藷有一半都是偷來的。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殘疾,是個喫貨。三個孩子也都是喫貨,隻有她這麼一個半勞力。麥子下來的時候,一屋子嘴,蝗蟲一樣,僅一個夏天就喫光了。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藷面餅子加上菜湯。蟲嫂手小,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她把家裡的紅藷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掛在一個籃子裡,餓了就拿一張。那餅子是壞紅藷又加了豆面、紅藷干面在鏊子上炕出來的,熱著喫還湊合。放干了的時候,喫著又硬又苦,難以下咽。三個孩子都說苦,不喫。老拐也不喫。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喫的,黑面餅子蘸辣椒水,隻有她喫得。一屋嘴,怎麼辦呢,也隻有偷了。莊稼下來的時候,有什麼就偷什麼。偷成了她的習性,她的一種生活方式。要是一天不去地裡拿點什麼,她著急。


    村裡開“鬥私批修”大會的時候,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她就站出來。村民起哄說:看不見。看不見哦!於是,就讓她站高些。有一次竟讓她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站在桌子上。她往桌上一站,人很袖珍,人們哄一下就笑了。有時候,有人喊:小人國,翻個跟頭。她真就在桌子上翻個跟頭,看上去就像是玩猴一樣。


    搞“運動”的時候,蟲嫂還多次遊過街。大隊治保主任押著她,脖子裡掛著玉米,還有偷來的蒜和辣椒,甚至白菜蘿卜,紅紅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項鏈似的……治保主任在前邊敲著鑼,她在後邊走,小短腿羅圈著,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一個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著看……人們說,蟲嫂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呢。還有人說,這是蟲嫂,要是換了人,非上弔不可!


    遊街時,走到家門前,她的三個小屁孩子,一個個趴在牆頭的豁口處,偷偷地看她。蟲嫂也不在乎,還對著門裡說:線哦,別蹭了那線。牆頭下,有蟲嫂在小學校偷來的粉筆頭畫的白線,那是給三個“國”量個頭用的,一共三道兒。那白道有擦過的痕跡,一痕一痕的,擦了再畫。她很害怕國們長不高,像自己一樣……這時村街上有人喊:老拐老拐,快出來。你出來看看,你媳婦披紅戴花!……老拐嫌丟人,躲在屋裡,說啥也不出來。


    蟲嫂是慣犯。哪怕是遊過街之後,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門去了。夜晚就像是蟲嫂的節日。一到晚上她就異常地興奮。她那小小的身量隱在夜幕裡,有時拿著一把小鏟,有時還拖著一個麻袋,在無邊的田野裡,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說,她真是土命。連土地爺都佑她。那無邊的褐土地就是她的依托,田野就是她的衣裳。連那些草兒、蟲兒、雜棵子都會給她以庇護。隻要一進地裡,花花眼,就不見了。


    在田野裡,蟲嫂就是一個魔。一個具有神性的偷兒。她在田野裡如魚得水,青紗帳給了她充分的庇護和自由。一年四季,什麼下來她偷什麼。當豌豆還青的時候,飽滿著的汁液的時候,她專揀那鮮嫩的摘,挑好的偷回家給孩子喫。她偷豌豆隨手薅一把格巴皮草,把摘下來的青豌豆纏上格巴皮草,捆成一把兒一把兒,包得嚴嚴實實的。草成了她隨處采用的繩子,誰也看不出來。有時候,她還會在莊稼地裡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兒,帶上一匣火柴,撿一些干樹枝兒,把偷來的嫩玉米或是紅藷就地放在窖窩裡燒一燒(這樣連家裡的柴火都省了),一邊燒一邊在四周割草,草割到一定時候,玉米、紅藷也就烤熟了,一個個包上桐葉,再用草裹了,拿回去給孩子喫。有一段時間,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喫了什麼,看看嘴唇就知道了,三個“國”,那嘴唇一時是狗屎黃,一時草葉綠,一時又鍋底黑……按現在的說法,在那樣的年月裡,她的孩子喫的全是“綠色食品”。


    由於蟲嫂在村裡名聲不好,提防她的人多,到處都是眼睛……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她就偷外村的。有一年,鄰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顧,一畝西瓜被她幾乎偷去小一半。鄰村人都認為是招了黃鼠狼了,還不是一隻。不然,誰能背走半畝西瓜呢?這年夏天,蟲嫂家的三個“國”一個個肚子喫得圓嘟嘟的。奇怪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狗都被她收買了。每次她背著麻袋趁著夜色回村時,狗從來都沒有叫過。


    一天夜裡,老姑父突然對我說:丟,今晚我領你長長見識,捉鬼去。你見過鬼麼?我說:沒見過。老姑父說:要不,咱當一回試試?我說:咋當?他說:就蹲在墳地的邊上,別吭聲就是了。接著又問:你怕不怕?我說,不怕……可我怕。


    老姑父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有我呢。爾後,夜半時分,老姑父領著我潛入玉米田旁邊的老墳地裡。天很黑,四周寂無人聲,螢火蟲一閃一閃亮著,我嚇得頭皮發麻,頭發梢兒都有點抖了,忙把眼閉上……隻聽老姑父說:就快出來了。


    可是,等了很久之後,纔聽玉米地裡傳出了沙沙的聲響……老姑父揪了我一下,說:看,出來了。我大著膽睜眼一看,就見一團黑影,像旋風一樣從玉米地裡冒出來,時隱時現,一忽兒一忽兒地飄……怪嚇人的。


    玉米葉沙沙響著,一股黑氣像是撥雲穿霧一般從玉米田裡遊出來。在黑森森的玉米田裡,在彌漫著夜氣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樣的夜氣把玉米棵分開去,接著是風的響聲,隨風流出來的是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就像是滾動著的老鱉蓋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


    是蟲嫂。


    後來纔知道,其實那是她背著的、蒙了黑布單子的一袋偷來的玉米棒。蟲嫂趁夜色從玉米田裡走出來,繞過一片老墳地正呼哧呼哧走著,猛然看見前邊墳地裡突兀地站起一人,手電筒一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一聲:我的娘啊。


    這時,老姑父咳嗽了一聲,說:拐家,你怎麼屢教不改呢?——我知道,在無梁,也隻有老姑父稱她為拐家或是老拐家。這是她在無梁村得到的惟一的、也是少有的“尊稱”。


    蟲嫂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你叫我勻口氣。


    老姑父說:你不能改改嗎?


    蟲嫂仍呼呼哧哧地說:勻口氣,我勻口氣。


    老姑父拿手電照了照她,隻見她渾身上下濕涔涔的,頭發亂奓奓的,頭上掛了很多玉米葉子。她靠著那袋偷來的玉米癱坐在地上,嘴裡呼哧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像是一隻汗腌的老雀兒。老姑父嘆口氣,對我說:走吧。說完,竟扭頭走了。


    蟲嫂卻追著他喊:我沒偷咱村的。——這村裡人誰都知道,蟲嫂偷是偷,可她隻偷生產隊裡的,從不偷一家一戶個人的,所以並沒有多大民憤。


    我曾經有很長時間想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日子,可以把一個人的臉皮練到如此程度?


    後來聽說,蟲嫂六歲時曾被本村一個玩猴的本家叔叔拐出去賣過藝,鑼一響就跟著翻跟頭,去了一年……後來被公安局的人解救回來了。


     


    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條心理防線,當防線被突破後,她就徹底“解放”了。


    據傳說,蟲嫂的“防線”是她的褲腰帶。


    在平原的鄉村,一個女人的“品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怕“三隻手”,二怕“松褲腰”。“三隻手”倒還罷了,說的是小偷小摸;“松褲腰”說的是作風問題,當年,這是女人的“大忌”。一個女人若是兩樣都占了,那就是讓人看不起的女人了。


    記得有一年秋天,全村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誦著一個故事,關於蟲嫂的故事:蟲嫂在鄰村的一個棗園裡被人捉住了。看棗園的是一個老光棍,有五十多歲了。此人年輕時瞎了一隻眼,但這獨眼老漢極聰明,為了防備人們偷棗,這老漢在棗園四周暗暗布下了一根細繩,每根繩上綁著一個牛鈴鐺。夜裡,蟲嫂曾多次潛入過棗園,她知道棗園裡拴有鈴鐺,頭幾次去,她躲過了那隻鈴鐺。可等她再去時,她不知道那老漢又掛了鈴鐺,且一個時辰換一個地方。一天晚上,當她偷了一布袋棗,從一棵棵棗樹沿上過,摸黑從樹上跳下來時,剛好踫響了拴在繩上的鈴鐺……於是蟲嫂就被人捉住了。


    那老漢用手電筒照著蟲嫂的臉,說:是個妞?


    蟲嫂手裡緊抓著布袋,說:大爺,饒了我吧。


    那老漢說:還是個小妞?多大一點兒,不學好?


    蟲嫂說:頭一回,饒了我吧大爺。


    那老漢說:不止一回吧?


    蟲嫂說:頭一回,真是頭一回。


    那老漢說:我也是頭一回,踫上個妞兒。


    蟲嫂說:不是妞,是妞她娘。我都仨孩子了。


    那老漢說:不像。我這棗可是論斤的,偷一罰十。


    蟲嫂說:你放我一馬,我再也不來了。


    那老漢說:放你一馬?也成。把褲子脫了。


    蟲嫂說:草裡有疙針。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裡。


    ……後來蟲嫂就背著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纔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蟲嫂眼裡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喫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咔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喫?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鬥私”會上交代之後,纔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隻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裡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麼?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著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裡的孩子們也滿街追著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麼?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後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幸逃脫了。後來就不管用了。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願。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扎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裡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裡……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城的門》:



    一、會跑的樹


     


    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裡。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於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裡下來的。雨在院裡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而後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後,斜著就細下來,細得綿,細得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地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於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花開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裡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裡,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松了,而後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於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裡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裡,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踫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踫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可是,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後來他就睡著了,枕著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隻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側側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裡一時又屋外,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隻奓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裡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復復地說著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後纔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麼叫“說說”,說什麼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現豬還沒喂呢,豬在圈裡嗷嗷地叫著,院裡的地也沒有掃,一隻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裡說,樹怎麼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後,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牆很近的院子裡,昨天他還尿過,他對著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現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這棵桐樹並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牆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牆裡……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裡的一個石磙上立著,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著銅錘銅錘看著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喫“面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裡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裡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矓矓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面”的人。父親的“體面”就在他那件干淨些的褂子上穿著。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裡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面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隻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裡,東來喫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著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著,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裡抽了一支……而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先從兜裡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裡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回頭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干部們纔亂紛紛地從瓦屋裡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不就一棵樹嗎?”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躬身背著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甕似的走著。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而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纔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裡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捎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镚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裡的炊煙絆住了。遠遠地,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後捎的?”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纔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著,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著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嗎?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裡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裡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裡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著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那亮裡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面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而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得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著,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纔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田,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嗎?!……”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嗎?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著,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裡,拄著一支糞叉喃喃地說:“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後,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


    在這三天時間裡,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裡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著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麼呢?!


    在此後的時光裡,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矓矓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梁,姓馮的隻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谷子地裡長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梁的女婿,他是挑著一副擔子入贅的。在村裡,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裡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氣裡承載著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慢。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麼,銅錘家又有什麼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借的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刀肉嗎?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裡,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說他殺豬隻一刀,割肉也隻一刀,不回刃的。後來他成了鎮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麼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裡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上的公社裡,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著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著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麼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裡人要辦什麼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裡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志了,而後跳進圈裡,“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淨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並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裡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裡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麼這麼毒哪?後來,村人的態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乎乎地說:“鋼蛋,喫了嗎?”“鋼蛋,給,啞巴稈,甜著呢。”“鋼蛋,給塊紅藷。”……他先是茫然,而後,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後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著一杆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牆根處立著,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著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而後說:


    “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裡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著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牆根前的時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著他。


    他就那麼直起頭來看著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裡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


     


     


    《羊的門》:



    一、土壤的氣味


     


    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裡的版圖上,有一塊小小的、羊頭狀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了。


    踏上平原,你就會聞到一股干干腥腥的氣息,這氣息微微地在風裡或是空氣中含著,這自然是泥土的氣息了。


    那麼,稍稍過一會兒,你會發現這氣息偏甜,氣息裡有一股軟軟的甜味。再走,你就會品出那甜裡還含著一點澀,一點膩,一點點沙。這就對了,這塊土地正是沙壤和黏壤的混合,是被古人稱做“下土墳垆”的地方。這說明你的感覺很好。而後,從東向西,或是從南向北,你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走下去,你會發現雖然道路阡阡陌陌,土壤是一模一樣的,植物也是一模一樣的。僅僅是東邊的土質含沙量多一些,而西邊的黏壤多一些;南邊的堿性大一點,北邊的酸性多一點,沒有太大的差別。再走,你先是會產生一種平緩的感覺,甚至是太平了,眼前是展展的一馬平川,一覽無餘,沒有一點讓人感到新奇和突兀的地方,平得很無趣。接著,你就會對這塊土地產生一種灰褐色的感覺。灰是很木的那種灰,褐也是很乏的那種褐。褐和灰都顯得很溫和、很親切,一點也不刺眼,但卻又是很染人的,它會使人不知不覺地陷進去,化入一種灰青色的氛圍裡。那灰青是淡調的,漸遠漸深的,朦朦矓矓的,帶有一種迷幻般的氣韻。


    若是雨天,大地上會驟然泛起一股陳年老酒的氣味。那是雨初來的時候,大地上剛剛砸出麻麻的雨點,平原上會飄出一股濃濃的酒氣。假如細細地聞,你會發現酒裡蘊含著一股腐爛已久的氣味,那是一種殘存在土壤裡的、已很遙遠的死亡訊號,同時,也還蘊含著一股滋滋郁郁的膩甜,那又是從植物的根部發出來的生長訊號,正是死亡的訊號哺育了生長的訊號,於是,生的氣息和死的氣息雜合在一起,糅勾成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氣息。


    這就是平原的氣息。


    平原的氣息是叫人慢慢醉的。


    春日裡,在雨後新濕的鄉間土路上,那隱隱的酒氣裡會泛出一股女性的肉味,是一種有點熏人的、肉質的甜香;夏日裡,在烈日炎炎的正午,那酒氣裡會泛著一股濃濃的腐酸,腐酸裡會散出一股男人下體的臭味;秋日裡,當小風兒溜過的時候,那酒氣就顯得有點澀了,澀出了一股淡淡的嬰兒臍帶的腥味;鼕日裡,酷霜過後,走在彎彎曲曲的車轍上,那酒氣裡會含有一種干干的苦艾味,苦得啞、苦得很老到,就像是晨光裡老人那一聲帶血絲的咳嗽。


    再走下去,你先是會眼暈,而後會頭暈,走著走著,你就會覺得你已植入了平原,成了平原上的一株植物了。


     


     


    二、三千年留下的一句話


     


    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塊平原,這塊古老的土地,也曾是一個國家。一個記錄在文字上的國家,叫做許國。


    據史載:許人立國不久,即慘遭戰亂。先有鄭人伐許,宋人伐許,晉人伐許,衛人伐許……許人顛沛流離二百餘載!


    戰國初,許地再次被瓜分,隸屬韓魏。秦二世三年,先有沛公南攻許地,屠之;獻帝三年,又有李覺、張濟掠許地,所過殺無遺!


    西晉迄南北朝時期,事變劇烈,尤過前代。永興二年,劉喬攻許;永嘉二年,王彌陷許;十二月,太傅越師甲兵四萬戰許;太清二年,大都督劉豐生將步騎十萬屯許……前後兵甲鋸民長達一百八十餘載!


    隋唐之際,貞觀四年秋,許地大水。嗣聖七年,許地大雹。繼又有安史之亂,安祿山遣兵克許,遍地烽煙,民慘遭巨禍。永貞二年,許地大旱;十二年,許地大雨,民溺死者不計和九年九濟掠許,許人恐,竄伏於荊棘間,為其殺傷驅剽者不計其數,可謂蹄蹄見血!


    五代、北宋間年六月,許地大風雹,壞民舍一千五百間!至道二年許地蝗食五年,許地地震;慶歷七年,又四年,霪雨害稼,麥禾不登;十九年,蝗食害稼,草木皆盡,大饑!


    明弘治六年六月,大旱;秋八月,大水;鼕,大雪,平地三四尺,民多凍死!正德十四年,地震,房屋搖動,民大恐!萬歷十六年,大疫,死亡枕藉!二十一年,大水,禾稼盡,人相食!十四年二月,李自成破許地,所到之處,老稚無存,房屋盡毀,許地洗劫,尤以此次備極慘痛!


    清康熙十一年,大雨;十五年,地震;十六年雨雹;夏,大疫;秋,大蝗;是歲大饑,人相食!


    咸同之際,太平天國起於前,裕匪、皖匪亂於後,往來馳騁,竄擾許地屢屢,計十五年,民苦不堪言!


    宣統三年,辛亥,武昌革命軍起,許地西、南土匪蠢動;鼕十月,盜匪蜂起,鄉民大擾……


    …………


    是呀,一頁黃紙一頁淚。連年的戰亂,天災又是那樣的頻繁,人是怎麼活過來的呢?那一代一代的後人又是怎樣得以延續的呢?沒有人知道。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三千年過去了。在廣袤的豫中平原上,仍然是一處一處的村舍,一處一處的炊煙……人活著,樹也活著。三千年啊,漫長的三千年也僅僅傳下來這麼一句話,說這是一塊“綿羊地”。


    綿羊地呀!


     


     


    三、草的名諱


     


    在平原,有一種為低賤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當你走入田野,就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生生不滅的草。


    它們在田間或是在路旁的溝溝壑壑裡隱伏著,你的腳會踏在它們的身上,不經意地從它們身上走過。它當然不會指責你,它從來就沒有指責過任何人,它隻是默默地讓你踩。


    若是待得日子久一些,你就會叫出許多草的名稱。比如說,那種開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得讓人可憐,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比如說,那種開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顏色又是褪舊的那種紅——敗紅,紅得很軟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比如說,那種葉兒稍稍寬一點、葉邊呈鋸齒狀的草,一株也隻有七八個葉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葉邊有一些小刺刺兒,仿佛也有一點點的保護能力似的,可你一腳就把它踩倒了,這種草就叫“乞乞牙”。比如說,那種一片一片的、緊緊地貼伏在地上、從來也沒有抬過頭的草,它的根須和它的枝蔓是連在一起的,幾乎使你分不出哪兒是根哪兒是梢,它的主干很細很細,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沒有一點點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葉兒,這種草叫“格巴皮”。比如說,那種開黃點點小花兒的草,那花兒小得幾乎讓人看不見,碎麻麻的,一點點、一點點地長在那裡,它給你的印像就是讓你輕視它,這種草叫“星星草”。有一種細稈上帶一些小黑點的草,粗看雖瘦瘦弱弱也渾然一體,細看又是分節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動地解體了,斷成一節一節的,這種草叫做“敗節草”。有一種看上去是一叢一叢的,叢心裡還長著一些綠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顧不暇似的,可叢蕊裡卻舉著那麼多的小蛋蛋,這種草就叫“小蟲兒窩蛋”。有一種葉片厚厚的、稈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葉身是油綠色的,卻是碎碎的淺黃,那種黃似花非花,很像是貓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斷,它會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讓割草孩子的“小雞兒”腫成碗大,也可以點瞎人的眼,這種草就叫“貓貓眼”。有一種葉兒呈柳狀、看上去軟塌塌的草,它的葉背上長著一層細細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茸毛,葉面又顯得很柔,很低眉順眼,這種草就是“面條棵”了。有一種草是蔓生的,它纏纏繞繞地伏在莊稼棵上,一爬就是幾尺長,籐一樣的棵棵上生長一種扁圓的小葉,結有一嘟嚕一嘟嚕的扁豆狀的綠色小漿果,漿果酸酸的,也有一丁點甜味,這自然是“野扁豆棵”。再比如,有一種莖端舉著一個個紫紅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單,卻高擎著一隻隻紫紅色的、菱形的小燈籠。那紫也是很陳舊的紫,漸漸褪出來的紫,紅也是水洇出來的那種紅,顏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沒有一點亮光,卻又是經得住細看的,這就是“燈籠棵”。再比如,有一種葉兒分叉的小草,莖上的草葉是一對一對的,分開叉呈剪狀,中間是一個小小的鼓結,這就是“剪子鼓棵”了。再比如,有一種蔓兒彈彈長長又曲曲彎彎、線一樣細的草,它隱在莊稼棵的下面,緊貼在地皮上,就把那線一樣的蔓兒扯出去,生出幾片橢圓形的小葉,這看上去就很勉強了,很有點力不從心了,可它卻又結出果來了,那果珠兒一樣圓圓的,油綠色,翡翠似的,嘗了,味又是很苦的,這就是“蜜蜜罐”。再比如,有一種大葉的草,草葉呈圓弧狀,葉面稍寬,一株一株地散長在莊稼地裡,這就是“豬耳朵棵”。再比如,有一種草的顏色是暗綠的,葉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葉兒軟塌塌的,很疲勞的樣子,那綠也是往下走的,往暗處、往灰處走的,沒有一點色澤,這就是“灰灰菜”。


    “白蒿”是靠氣味引人注意的。它總是孤單單地生在草叢中,不怎麼起眼的,可它能釋放出一種熏人的氣息來,那氣息也是很復雜的、很不正道的,開初並不覺得,慢慢你就有點暈了,就覺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卻暗暗地逼人,叫你頭蒙。“毛妞菜”的葉是團狀的,團兒很小,是貼在地面上生長的,幾片葉子呈瓣形平貼在地上,中間有一個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盡量不引人的。“麥郎子”是伏遊在麥田裡的草。這是一種沒有顏色的草,它偎在麥棵上,麥苗綠的時候它也綠,麥子黃了,它也跟著黃,身子緊纏在麥穗兒上,看上去遊遊動動、躲躲閃閃,卻也結出一個小小的、很不像樣的穗兒,有籽,隻是很秕。“毛毛穗兒”就不同了。它葉兒油綠,一叢一叢的,高高地挑著一個毛茸茸的穗頭,穗頭上有許多綠針一樣的茸刺兒,那刺兒很軟、很平和,帶一副乖順的樣子。“水蘿卜棵”的葉兒呈蔓纓狀,是鋪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儲在根部,因此根就顯得粗一些也長一些,撥出來看是嫩白色的,帶須,嘗了,有一點澀甜。“驢尾巴蒿”的穗頭很長,下垂著彎成弓形,葉兒是條狀的,也長,莖兒彈彈的,總像是彎著腰,不敢抬頭似的。“馬屎菜”一身油綠色,葉肉看上去很厚實,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莖稈卻是淺紅的,紅得很寬厚,不暴,莖頭又盤蜷狀,略帶一點點淺黃。“野蒺藜”也是隨地蔓生,開著一叢叢碎星樣的小黃花,花也是盡量往小處去,往淡處走,一星星、一點點的,看上去哀哀順順,卻生出一種六稜形的帶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極為尖銳,稍不留意就會狠狠地扎你一下。“澀格撈秧”的莖很細很長,一節一節的,每節有四葉,葉兒是稜狀的、對稱的,莖上生有一種灰灰的短毛刺兒,很澀……


    在豫中平原,普遍常見的草,也就是這二十四種了。


    在平原上,閱過了這些草的名諱,你就會發現,平原上的草是在“敗”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從來就沒有高貴過,它甚至沒有稍稍鮮亮一點的稱謂,你看吧:小蟲窩蛋、狗狗秧、敗節草、灰灰菜、馬齒菜、驢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貧賤,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顯現在外的,是經過時光浸染,經過生命藝術包裝的。


    當然了,這些草也有顯赫的時候。那是因了一個人的名氣,因了一個人的極為特殊的嗜好,當這二十四種草編織在一起的時候,它纔有了聞名全國的機會。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繩床”。


    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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