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讓我記憶猶新，讓我想起來就後悔莫及 ！ 我欺騙了善良，欺騙了真誠。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是一位中學老師，教孩子們 音樂和語文。那所中學離我老家溝裡村很近，每年放 了年假我都回到村裡，參加村劇團的演出活動。我們 溝裡村劇團在全縣名氣很大，我給他們編寫劇本，譜 寫曲調，當導演，拉胡琴，有時甚至粉墨登場，扮演 劇中主要人物。我喜歡扮演農村老頭，我竟然演得 惟妙惟肖，以假亂真！ 我是溝裡村劇團的臺柱子，團長趙山對我大加吹 捧。
我記得非常清楚，1963年的正月初六，我們村劇 團照例進行串村演出。所謂串村，就是在這個村裡演 了以後，再到那個村裡演，上午到劉家溝，下午到王 家溝，晚上再到李家溝。那天我們化著裝來到杏樹彎 村演出時，蒼茫的暮色中，天上亮彎了一鉤月牙，山 頭上閃爍著顆顆星星。
杏樹彎的鄉親們熱情好客，非讓我們先喫飯，後 演出，說我們跑了一天了，嗓子干了，腿腳乏了，再 直接到臺上演戲，有些難為我們！ 趙山說：那大家就帶著裝喫飯吧，喫了飯好好給 人家演出！ 領著我和趙山去他家喫飯的是一位老漢，他在前 頭走，我們在後頭走。月色昏黃，村巷朦矓，我拿眼 去看老漢時，發現他的那身打扮竟然和我這位“老漢 ”的裝束一模一樣：頭戴一頂氈帽殼，上身穿一件大 襟棉襖，腰裡緊一條褡包，手裡提了旱煙袋。我學著 他的步子老態龍鐘地走了幾步，差點兒被街面上的一 塊石頭絆個跟頭，老漢回過身來扶住我，很認真地提 醒道：老哥，慢點兒走！咱們山溝裡，就是石頭多！ 星光月影中，他把我看成了真正的農家老漢！ 趙山笑了，悄悄地說：二哥，你聽見了沒有？今 天晚上有戲了！ 老漢的家非常干淨，非常溫暖，爐火通紅，熱氣 騰騰。油燈掛在牆上，燈苗搖曳，屋裡似暗若明。我 們進門就上炕，上炕就喫飯，老漢一邊給我們斟酒一 邊叼著煙袋抽煙，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笑出憨厚，笑出 對客人的尊敬。
趙山說：大叔，你家裡的人呢？我嬸子呢？我弟 弟妹妹們呢？你叫回他們來，咱們一塊喫。別客氣， 我們也是莊稼人！ 老漢說：他們早喫了，早跑到戲臺底下占座位去 了。你們溝裡村劇團頭一次到杏樹彎演戲，大伙高興 得不行，早在家裡待不住了。老漢忽然扭頭問我，老 哥，你這麼大的歲數，也跟著劇團到處去跑？他們都 是年輕人…… 趙山說：大叔，你看著我二哥的胡子長，其實他 歲數不大，他今年纔52歲！他是我們村劇團的臺柱子 ，沒了他，我們天缺一角！今天晚上他唱壓軸戲，大 叔一定給捧捧場，一定給鼓鼓掌！ 老漢說：好容易你們來一趟，我當然得去！老哥 ，你家裡幾口人？大嫂願意叫你出來？孩子們願意叫 你演戲？天寒地凍，翻山越嶺，你千萬別踫著、摔著 ！ 趙山說：大叔，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我趙尚 二哥到現在還沒結婚(那一年23歲的我真的還沒有結 婚)，哪來的大嫂？哪來的孩子？ 老漢斟酒的手猛地一抖，酒便灑了一世界。
趙山重重地感嘆一聲：大叔，光棍苦，光棍苦， 褲子破了沒人補；光棍難，光棍難，喫飯不管淡和咸 啊！ 老漢點了點頭：對不起，怪我把話問多了，你們 喫，你們喫！ 他用手擦了擦眼。他的眼裡浮滿了淚水。
我們向他道謝告別的時候，纔知道他的名字叫作 劉老暢。他說他和我同歲，今年也是52。我很想把我 的實底告訴他，趙山說等等吧，他還沒看你的戲！ 那天晚上我們的演出特別成功。我在後一出小 戲《老漢相親》中登臺表演。當我滿懷喜悅地唱到“ 男人是葉來女人是花，沒有女人不成家，老漢今天相 親去，且把夕陽當朝霞”的時候，臺下掌聲如潮，群 情激動。老漢坐在臺下前排，他在拼命鼓掌時，眼 裡又有了晶瑩的淚水。
散戲以後，我們跟頭骨碌往家跑，早忘了再和老 漢打個招呼的事情。
過了初六是初七。第二天狂風肆虐，大雪紛飛。
早飯之後，我正在屋裡很甜蜜很驕傲地回味昨天晚上 的演出時，老暢大叔披著滿身白雪走了進來！我很驚 奇，拉住他的手說：大叔，您怎麼來了？他很驚奇， 撒開我的手說：你就是趙尚？在我們杏樹彎那個演老 頭兒的？ 老漢是來給我提親的。他說他知道一個光棍老漢 的難處和苦處，他願意把他的妹妹嫁給我；他的妹妹 就在他們本村一家做媳婦，前幾年死了男人，跟前有 個十多歲的娃兒。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著一雙 大手說：對不起，我眼拙，你那麼一化裝……多虧我 妹妹沒有來…… 我說：大叔，是我們對不起您，是我和趙山欺騙 了您！ 他說：我也欺騙了你們呀！實際上我是一個光棍 漢，怕你們喫不好喝不好，我就編了那些瞎話糊弄你 們……那頓飯是我妹妹做的！ 我把趙山找來時，屋裡已經沒人了。我的鄰居告 訴我，那老頭已經走了，他的妹妹還在村外等著他…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