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得網小說_玫瑰園中的影子：勞倫斯中短篇小說選/外國文學名著文庫

編輯推薦

勞倫斯是我們這個時代*偉大而充滿想像力的作家，而他的偉大則以美學為其源泉。這位先知先覺者從內心發射著大自然的光彩，每一種顏色都熠熠生輝，每一個形狀都各具特點。
——[英】愛•摩•福斯特
勞倫斯先生具有的描寫纔能首屈一指，他能為你描繪的不僅是聲響、顏色和形狀，光彩、陰影和氣味，而且還有令人激動心弦的微妙感覺，甚至還有那種超然物外的不連貫的情感，他對這些情感本身，則往往有著*令人驚異的洞察力。
——【英】托•斯•艾略特
一種強烈得幾乎使人痛苦的對自然的感情，一種無所不在和始終燃燒著的情欲——這就是戴•赫•勞倫斯的作品給人特殊印像的東西。
——【法】艾•薛弗裡

內容簡介

英國作家勞倫斯是西方現代心理小說的開創者之一，他的作品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造成人性的摧殘和扭曲，對當時的病態社會與病態心理作了細致的刻畫，並應用弗洛伊德的觀點描寫男女情愛，在西方頗具影響。勞倫斯的中短篇小說比長篇更為明快簡潔、生動細膩、自然真切，充滿詩歌般的語言，熨帖入微的心理描寫和震撼心旌的激情，更能代表他的技巧和風格。本書選編了勞倫斯的短篇十七篇、中篇三篇，囊括了作者一生中各個時期的佳作。

作者簡介

戴·赫·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英國現代著名小說家、詩人。生於諾丁漢郡一個礦工之家，畢業於諾丁漢大學師範專科。曾做過職員和教師，後專事文學創作。主要的創作年代都在英倫中部和國外漂泊。一生共創作了十部長篇小說，其中《虹》和《戀愛中的女

簡評勞倫斯的小說
普魯士軍官
白襪子
太陽
玫瑰園中的影子
一個患病的礦工
擇侶
輪到她當家
不速之客
追求
春天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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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藍鳥簡評勞倫斯的小說
普魯士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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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藍鳥
相愛
墨丘利
國境線上
美婦人
上尉的洋娃娃
狐
未婚少女和吉卜賽人
名家評論
勞倫斯生平及創作年表

在線試讀

普魯士軍官
從拂曉時分起，他們順著這條白花花的、烤人的大路已經行進了三十多公裡了。沿途偶爾能遇到灌木叢投下的樹蔭，可是，不一會兒就又走進炫目的太陽底下了。大路兩旁，閃著熱光的寬而淺的河谷，一片片墨綠的黑麥、嫩綠的玉米、休耕地和牧草地，還有黑松林子，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展現出一幅色澤單調、熱氣蒸人的圖畫。而在眼前，那橫亙的山嶺呈現出淡藍色，山間寂無聲息，山巔上空還閃爍著積雪的柔光。這一隊人馬正朝山裡進發。他們在黑麥地和牧草地之間，在大路兩旁排列成行卻高低不齊的果樹之間，走了一程又一程。油亮的墨綠的黑麥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悶熱。群山漸漸地近了，山形更加清晰起來。士兵們的腳下越來越熱，汗水從壓在鋼盔裡的頭發根兒上流淌下來，背包和肩胛接觸已經不覺得熱得灼人了，反而好像有一種涼颼颼的、針扎似的感覺。
他默默地走著，走著，凝視著前頭的群山。那片山撥地而起，山環山，山套山，一半在地上，一半在空中。那在空中的，一抹淡藍，像是一堵嵌著一條條松軟積雪的壁障。
此刻，他已經能幾乎毫無疼痛地行走了。出發時他就打定主意絕不一瘸一拐地行軍，可是，剛邁幾步他就感到十分難受。在起初一裡多路的行軍中，他憋足了氣，額頭上掛著冷汗珠。然而，走著走著他就忘記了疼，那終究不過是些傷痕罷了！起床的時候他看到了大腿後邊的那些深深的傷痕。清晨他踏出步，就覺得那些傷痕在作痛，因為他忍住疼痛，克制住自己不顯露出來，所以直到此刻，他的胸口還是緊繃繃、熱辣辣的。他呼吸時仿佛並沒有進氣，可是，他卻幾乎能步履輕快地走著。
上尉的手在大清早拿咖啡時哆嗦了一會兒，他的傳令兵看在眼裡。氣來像個魔鬼，然而，他的部下卻認為，他隻是個不講人情的人。因此，一般說來，他們雖然懼怕他，卻對他倒也不抱過多的惡感。他們認定遇到他是他們的劫數。
傳令兵起初也覺得他冷酷、公正和淡漠，他對瑣碎小事從不大驚小怪。因此，傳令兵除了解他會發布何種命令，以及要如何執行之外，其實對他如同路人。那樣倒也十分省事，不過，後來漸漸發生了變化。
傳令兵是個二十二歲上下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體格敦實，手腳粗大，皮膚黝黑，唇邊剛長出一撮柔軟的黑胡子。他身上充滿了溫暖和青春的氣息。兩道濃眉之下，他的一對黑眼珠獃滯無神，似乎從來也不曾思考過什麼，而是全憑直覺來生活，全憑本能來行動。普魯士軍官
從拂曉時分起，他們順著這條白花花的、烤人的大路已經行進了三十多公裡了。沿途偶爾能遇到灌木叢投下的樹蔭，可是，不一會兒就又走進炫目的太陽底下了。大路兩旁，閃著熱光的寬而淺的河谷，一片片墨綠的黑麥、嫩綠的玉米、休耕地和牧草地，還有黑松林子，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展現出一幅色澤單調、熱氣蒸人的圖畫。而在眼前，那橫亙的山嶺呈現出淡藍色，山間寂無聲息，山巔上空還閃爍著積雪的柔光。這一隊人馬正朝山裡進發。他們在黑麥地和牧草地之間，在大路兩旁排列成行卻高低不齊的果樹之間，走了一程又一程。油亮的墨綠的黑麥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悶熱。群山漸漸地近了，山形更加清晰起來。士兵們的腳下越來越熱，汗水從壓在鋼盔裡的頭發根兒上流淌下來，背包和肩胛接觸已經不覺得熱得灼人了，反而好像有一種涼颼颼的、針扎似的感覺。
他默默地走著，走著，凝視著前頭的群山。那片山撥地而起，山環山，山套山，一半在地上，一半在空中。那在空中的，一抹淡藍，像是一堵嵌著一條條松軟積雪的壁障。
此刻，他已經能幾乎毫無疼痛地行走了。出發時他就打定主意絕不一瘸一拐地行軍，可是，剛邁幾步他就感到十分難受。在起初一裡多路的行軍中，他憋足了氣，額頭上掛著冷汗珠。然而，走著走著他就忘記了疼，那終究不過是些傷痕罷了！起床的時候他看到了大腿後邊的那些深深的傷痕。清晨他踏出步，就覺得那些傷痕在作痛，因為他忍住疼痛，克制住自己不顯露出來，所以直到此刻，他的胸口還是緊繃繃、熱辣辣的。他呼吸時仿佛並沒有進氣，可是，他卻幾乎能步履輕快地走著。
上尉的手在大清早拿咖啡時哆嗦了一會兒，他的傳令兵看在眼裡。氣來像個魔鬼，然而，他的部下卻認為，他隻是個不講人情的人。因此，一般說來，他們雖然懼怕他，卻對他倒也不抱過多的惡感。他們認定遇到他是他們的劫數。
傳令兵起初也覺得他冷酷、公正和淡漠，他對瑣碎小事從不大驚小怪。因此，傳令兵除了解他會發布何種命令，以及要如何執行之外，其實對他如同路人。那樣倒也十分省事，不過，後來漸漸發生了變化。
傳令兵是個二十二歲上下的小伙子，中等身材，體格敦實，手腳粗大，皮膚黝黑，唇邊剛長出一撮柔軟的黑胡子。他身上充滿了溫暖和青春的氣息。兩道濃眉之下，他的一對黑眼珠獃滯無神，似乎從來也不曾思考過什麼，而是全憑直覺來生活，全憑本能來行動。
上尉漸漸地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一個年輕稚氣、充滿活力又無知無識的傳令兵了。隻要這個小伙子在身邊，他就無法擺脫這種念頭。那恰似一股暖人的火焰，烤到了這個中年人的煩躁、刻板、幾乎僵死的身上。而這個小伙子既無拘無束又善於自制，他一舉一動都使上尉意識到他的存在。這使那個普魯士人十分惱怒。他不情願讓這個傳令兵闖入他的生活，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換一個，可是，他卻沒有那樣做。現在，他是非常難得去正眼看他的傳令兵了，甚至常常移開目光，似乎想避而不見。然而，當那個小兵在房間裡漠然無知地走動時，上尉卻又盯住了他，並且還會去留神那件藍制服裡年輕而強健的肩膀的姿勢，還有他頸窩的彎曲。這使他惱火。看見這個小兵那雙年輕、棕色、勻稱的農民的手抓著一塊面包或者一個酒瓶，猝然引起的一陣厭惡和惱怒，便會流遍這個中年人的全身。這並非由於小伙子粗手笨腳，倒是這個無牽無掛的毛頭小伙子的動作，有一種漠然無知卻又天生的穩當，使上尉惱怒至極。
有一回，一瓶酒被踫翻了，紅色的酒液流淌出來，淌到桌布上。上尉霍地站起身，破口大罵，眼睛藍得像火焰，盯住那個摸不著頭腦的小伙子的眼睛瞧了一會兒。這對小伙子是一種衝擊。他感到有一種東西越來越深地陷進他的心靈，這心靈深處原本是純粹的空白。小伙子不由茫然若失，驚疑發愣。他身上的渾然的境界被打碎了，從此忐忑不安。從那時起，這兩個人之間便產生了一種隱秘的情緒。
此後，傳令兵確實怕見到他的上司了。他潛意識還記得那對咄咄逼人的藍眼和那硬刷刷的濃眉，他拿定主意不再去看它們。所以，他老是掃過上司一眼便閃開了。他心中焦急，盼望著三個月很快度過，那時他的服役期就滿了。他一到上尉面前就局促不安，這個小兵甚至比上尉更願意離群索居，他不哼不哈地做著僕人。
他侍候上尉已經一年多，他懂得自己的職守，做起來也很容易，仿佛這是他天生干慣了的。對上尉和他的命令，他都認為是天經地義，就像太陽和雨一樣，他侍候人是理所當然的，那與他個人並不相干。
但是，現在假如要強迫他和上司有某種個人之間的交往，那他就會像一頭被縛住的野獸一樣，他感到必須逃脫。
不過，這個小兵的存在所產生的影響已經侵人上尉獃板的意念中了，這使他心煩意亂。上尉畢竟是個紳士，有著一雙修長而碩大的手，有著優雅的風度，他不能讓這等事情攪亂了他固有的自我。他生性愛動怒，卻又總是克制住自己。偶然在士兵面前發生了爭執，他會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總是劍撥弩張的，但他又總是能以軍務為重，竭力克制自己。可是，這個小兵卻始終保持著一種溫和、完美的性情，從一舉一動裡都流露出這一點來，帶著某種熱情，就像野獸那種自由自在的派頭。這使上尉越來越惱火了。
上尉已經按捺不住，他不能再對自己的傳令兵不聞不問了，他不能讓那個小兵獨自待著。上尉忍不住要去盯著那個小兵看，給他下達苛刻的命令，盡量占用他的時間。有時索性對那個小兵大發雷霆，欺侮凌虐起他來。而那個小兵卻默不作聲，仿佛壓根兒沒有聽見，繃著漲紅的臉，等待著罵聲結束。那些惡罵並沒有刺穿他的良智。他防衛著，使自己不受上司情感的侵擾。
他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個疤，一道深陷的傷痕穿過指關節。上尉對此早就看不順眼，總想找個碴兒。那個難看的、叫人瞧著別扭的疤一直留在那隻年輕的棕色的手上。後，上尉終於憋不住勁兒了。有一天，當傳令兵在鋪平桌布的時候，上尉用鉛筆按住了他的大拇指，問道：
“這是怎麼落下的疤？”
小伙子疼得縮起了手，隨即，退後幾步，立正。
“斧子砍的，霍普曼長官。”他回答說。
上尉等著他再解釋幾句，不料卻沒有下文了。傳令兵干他分內的事兒去了。這個中年人心裡悶悶地生氣，他的僕人是在躲避他。第二天，他隻得竭力不看那隻帶疤的大拇指。他想克制自己——一股烈焰卻又在他的血液裡升騰。
他明白他的僕人很快就要像籠鳥歸林，並且一定會滿心歡喜。眼下，這個小兵對上尉照舊是敬而遠之。上尉漸漸惱怒得要發狂。小兵一走，他就會一刻也不得安寧；可小兵一來，他卻又用煩惱的兩眼直勾勾地瞅著他。他嫌惡那雙目光獃滯的黑眼珠上方的兩道好看的黑眉毛，他對那漂亮的手腳的無拘無束的動作也很惱火，因為什麼軍紀也不能使它們變得拘謹起來。於是，他用譏誚的語言、帶刺的話頭來刻薄地、殘忍地作踐小兵。那個小兵隻是一天比一天更沉默無言和表情獃滯罷了。
“你是誰家喂養的畜生？你就不能用正眼瞧我？我跟你說話的工夫你得瞧著我。”
於是，那個小兵的黑眼珠轉到了上尉的臉上，兩眼卻茫茫然，他投去一瞥無法再微弱的目光，隨即又收了回去。他隻覺察到上司兩眼的藍光，卻並沒有去接觸那種目光。上尉的臉泛白了，兩道發紅的眉毛顫動著。他神情陰郁地下了一道命令。
有一回，他把一隻軍用厚手套扔到了那個小兵的臉上。隨後，他看到那對黑眼珠突然憤怒地瞅著自己的兩眼，覺得很滿足，就像干草扔到火上發出的一團火焰一樣。他大笑起來，顫抖的聲音裡含著譏諷。
還隻剩下兩個多月了。小伙子本能地想使自己的情感保持得完整無損。他勉力去侍候上尉，好像上尉隻是一個抽像的權威，而並非一個活人。他的一切本能就是去躲開與這個人之間的交鋒，哪怕心裡明明是十分厭惡。可是，由於上尉的暴跳如雷，他按捺不住的厭惡之情也一天強似一天，而他卻把它深藏到了心底，隻有離開了軍隊他纔敢向人承認這一點。他生性活潑，因而有許多朋友，他覺得他們都是些令人驚嘆的好人。而缺少了那種友情，他就感到孤苦伶仃。現在，這種孤獨感越發強烈了，這種感覺會在整個服役期內伴隨著他。看來那個上尉惱怒得要發瘋，而小兵的心裡也害怕得很。
這個小兵有一個心上人兒，一個山裡姑娘，獨立不羈，樸樸實實。他們倆並肩走著，言語很少。他和她一塊兒走，不是為了談心，而是為了用胳膊勾著她，隻需要軀體的接觸。這使他快意，也使他更容易把那個上尉從心裡撇開，因為他能和她一道歇息，讓她緊緊地偎依在他胸前，而她正是以一種無言的方式來對待他的。他們在相愛。
這被上尉察覺到了，他為此氣得發狂。於是，一到晚上他就差遺小伙子干這干那，從小伙子望著他的陰郁的目光裡他尋到了快樂。偶爾，他們四目相接。小伙子的眼神是悶悶不樂的，陰郁的，並且倔強執拗；而中年人卻是一種因心中無盡無休的蔑視而引起的譏誚的目光。
上尉拼命否認自己已經被這種感情攫住了。他也不明白他對傳令兵的這種感情，壓根兒就不是一個被傻乎乎、犟脾氣的僕人激怒的人所應具有的。因而，他一邊在潛意識中替自己百般辯解，想回到過去的心境；一邊又讓這種情感放任自流。無論如何，他的精神總是受著煎熬。後，他終於掄起皮帶頭，朝僕人的臉上狠狠地打去。當他看到小伙子向後退縮，看到他眼中痛楚的淚水和嘴上的血時，他頓時感到一種極度的快感和羞辱之情。
然而，他自認這種事是他從未干過的，是那個家伙實在太可氣了，他自己的精神也要為之崩潰了。於是，他帶著一個女人出了好幾天門兒。
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的歡樂。他簡直不想要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與她廝混了一陣子。日子到了，他回到家裡，心中極度的煩躁、苦惱和痛楚。他騎了一晚上的馬，然後纔徑自去喫晚飯。傳令兵不在。上尉於是坐了下來，一雙修長、碩大的手擱在桌子上，一動不動，他全身的血似乎要漸漸地干涸了。
後來，他的傳令兵走進屋來。他兩眼直瞅著那結實、悠然的年輕的身體，那好看的眉毛，那一頭濃密的黑發。一個禮拜的時光使小伙子又回到了他從前的安寧日子。上尉的手抽搐起來，似乎渾身燃起了怒火。小兵立了個正，木然地站著，一聲不吭。
飯菜是默默端上來的。傳令兵好像著急了點兒，把盤子弄得叮當直響。
“你急什麼？”上尉問，盯住僕人那張神情專注、充滿熱情的臉。不見回答。
“你回答我的問題！”上尉說。
“是，長官。”傳令兵手上托著一摞軍用的深盤子答應著。上尉等待著，瞅著他，隨後又問：
“你急什麼？”
“是的，長官。”這聲回答呼地穿過上尉的全身。
“干嗎著急？”
“我想出去一會兒，長官。”
“今兒晚上我留你有事兒。”
遲疑了片刻，上尉的臉色中有一種奇怪的不自然。
“是，長官。”小兵回答，話含在喉嚨裡。
“明天晚上我還留你有事兒——話說明了吧，你得考慮到你每天晚上都沒有閑工夫，除非我放你的假。”
那唇邊剛長出胡須的嘴緊閉了。
“是，長官。”傳令兵答道，他的嘴唇翕開了一會兒。
他又轉身向門邊走去。
“你耳朵上千嗎夾著一截鉛筆頭？”
傳令兵猶豫著，沒有搭腔，隻顧走自己的路，他把盤子堆在門外，從耳朵上取下那截鉛筆頭，放進口袋裡。他方纔給心上人兒的生日卡抄錄了一行詩。他又返身把桌子收拾干淨。上尉的眼睛滴溜亂轉，露出了一絲渴望的微笑。
“你耳朵上千嗎夾著一截鉛筆頭？”他問。
傳令兵手上托滿了盤子。他的上司站在綠色的大火爐旁邊，微微地笑著，下巴向前努出。小伙子一看見他，心裡便七上八下地猛跳，隻覺得兩眼迷糊。他沒有回答，隻是迷亂地走向門邊。正當他蹲下去撿盤子的工夫，從後邊飛來一腳，將他踢得跌跌撞撞。盤子咕嚕嚕一順兒滾下了樓。他抱住了樓梯的欄杆。不料剛要直起腰來，又接二連三地被踢了幾腳，他難受得面色蒼白地抱著欄杆好一會兒。他的上司急步走進房間，關上了房門。樓下的女用人仰望著樓梯，對這場瓷盤子的橫禍扮了個鬼臉。
上尉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卻漾了一些在地板上。他倚著冰涼的綠色火爐，大口地把剩下的酒灌下肚去。他聽見那個小兵從樓梯上撿起盤子。他面色灰白，像是喝醉了似的，等待著，小兵又走了進來。上尉的心咯噔一下，看到這個小伙子手足無措，走路時疼得飄飄忽忽，心裡仿佛有一種快意。
“好！”他說。
小兵進來時動作稍稍慢了點兒，立了個正。
“是，長官。”
小伙子站在上尉面前，他那一撮剛長出的小胡子叫人見而起憐，黑色大理石般的前額上，兩道好看的眉毛濃濃的。
“我問你一個問題。”
“是，長官。”
上尉的語調有點尖刻。
“你耳朵上干嗎夾著一截鉛筆頭？”
小兵的心又猛烈地撲騰著，使他透不過氣來。他用一對黑眼睛尷尬地瞧著上尉，好似掉了魂兒，倔頭倔腦地站在那兒不動，心裡茫茫然。上尉的眼中閃出畏畏縮縮的微笑，他抬起了腳。
“我——我忘記了——長官。”小兵氣喘吁吁地說，他的黑眼珠緊盯著上尉滴留亂轉的藍眼睛。
“用它干什麼？”
他看見小兵喫力地吐出字來，胸脯一起一伏。
“我寫字來著。”
“寫什麼？”
那小兵又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上尉來。上尉能聽見他氣喘的聲音。他的藍眼睛裡露出了微笑。小兵清了清干澀的嗓子，卻還是說不出話來。忽然間，微笑像火焰一般在上尉的臉上著了起來，小兵的大腿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腳。小兵向旁邊挪了一步。他的臉變得了無生氣，瞪大了一雙黑糊糊的眼睛。
“嗯？”上尉說。
傳令兵的嘴澀住了，他的舌頭在嘴裡就像在一張干巴巴的牛皮紙裡摩擦。他清了清嗓子。上尉抬起了腳，小兵嚇得獃若木雞。
“幾句詩，長官。”小兵用急促、含混不清的聲音回答。
“詩？什麼詩？”上尉苦笑著問。
又是一陣清嗓子的咯咯聲。上尉的心猝然沉了下去，他虛弱而疲憊地站著。
“給我女朋友的，長官。”上尉聽到了這個干澀、著了魔似的聲音。
“哦！”上尉說，背過臉去，“收拾桌子吧。”
“咯！”小兵的喉嚨裡響著，隨後又是“咯”的一下，後纔是略微清楚一點的聲音：
“是，長官。”
小兵走了，看上去蒼老了，步履也艱難了。
現在隻剩下上尉獨自一人了。他使自己變得麻木，避免去思考什麼，他的本能警告他必須停止思考。他從心底裡感到極度滿足，並且一直是那麼強烈。可是，隨即在他心裡又產生了反作用，產生了某種可怕的精神崩潰，一種反作用所引起的極度苦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有個把鐘頭，心煩意亂，卻又有一種想保持思緒空虛，免得奔放起來的麻木感。他就這樣克制著自己渡過感情壓抑的難關，他開懷痛飲，喝得爛醉如泥，橫倒在床上人事不知了。第二天一早醒來，他漸漸地天良發現，然而，他終於又克服了對昨夜那種行為的懺悔。他不讓自己的頭腦容納那種念頭，他憑著本能遏制住它。可是，當神志清醒時他是無能為力的。隻有喝醉了酒，身子軟綿綿的，那件事情纔全然模糊起來，並且不再變得清晰了。借著醉眼蒙眬，他成功地遏止了回憶。當傳令兵端著咖啡出現在他面前時，上尉又假裝成他平時早晨的那副模樣。他不去思量昨夜發生的那件事——他否認曾經有過那樣的事——那不是他干的。無論什麼錯兒，都可以一股腦兒推到一個愚蠢、順從的僕人身上。
那天晚上傳令兵一直神思恍惚地走來走去。他干渴難當，喝了點啤酒，但喝得不多，酒使他的那種情感又死灰復燃，教他無法忍受。他顯得木頭木腦，仿佛身上十之八九已經獃滯了，他形像難看地拖著步子。一想起那頓腳踢，他心中就難受極了，而當他想到以後在這個房間裡還有遭受腳踢的威脅，他的心便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周身乏力，喘不上氣來。又回想發生過的事兒，他是實在沒法子纔吐出“給我女朋友的”這句話來的。他受盡了屈辱，已經沒有了眼淚。他的嘴微微張開著，停著不動，活像個獃子。他覺得空虛、寂寞。他恍恍惚惚地干著活兒，一副痛楚的樣子，動作遲緩、笨拙，手裡拿著刷子瞎摸索著。他坐了下來，發現要想重新積聚氣力談何容易。他的手腳，他的下巴颏都松弛無力。他困乏不堪，終於躺到了床上，全身癱軟，直挺挺地睡著了。說是睡著了，其實隻是迷迷糊糊了一夜，這一夜他神思恍惚，心中好生煩惱。早晨該是演習。可是，沒等軍號吹響他就醒了。胸口疼痛，喉嚨干澀，這種持續不斷的痛苦的感覺使他一下子睜開目光黯淡的雙眼。他不用想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這是新的一天又來臨了，他得照舊去值勤。這時，後的一點黑暗被驅出了房門。他必須挪動他木然的身子，起來去干活兒了。他年紀太輕，還沒怎麼領會人世的艱難，所以，他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他隻想把黑夜留住，使自己能躺著不動，讓黑暗來遮蓋他。然而，任憑什麼也無法阻止白天的到來，也無法搭救他，讓他可以不必起床去給上尉的馬備鞍和給上尉煮咖啡。這份差事是躲不過去的。他旋即又覺得自己剛纔豈不是痴想，他們是不會讓他閑著沒事兒干的，他必須去給上尉送咖啡。他昏昏沉沉地像是發了傻，光知道那份差事是躲不過去的——躲不過去的，然而，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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